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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初露锋芒

初春的阳光照进清晨的竹林。

春光虽好可寒气未收,晏如雪却趴在千竹阁院中的石桌上倒头昏睡,连啾喳的鸟鸣都没将其惊醒。她对面坐着两人,一个焦心如焚、坐立不安,一个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几经催促才将一个棕色的药瓶递到她鼻子底下。

一股恶心的气味钻入肺腑,又糊又臭,像是烧焦的汤药,晏傲雪胃里一片翻江倒海,不住的干呕出声,反倒刺激得她清醒过来。她一把拍开杵在鼻端的小陶瓶,嫌恶道:

“管洵,你弄的什么东西,这么恶心!”

管浔蜡黄的脸板起来,收回药瓶,没好气道:“自然是上好的解药,不识货!”继而不忿道,“早知道你不耐迷药,我就多调配几种药物,帮连锐赢得旅帅之位,把你踢出玄奇营,看你还能张狂到现在!”

晏傲雪用手背擦掉嘴角的苦汁,杏眸一挑,威胁道:

“那你最好祈祷我永远醒不过来,因为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那些破烂都砸了。”

管浔自从来了纪国就一头扎进小院,将那些新得的工具材料视为珍宝,没日没夜地研究那些宝贝,若不是她拿名箭金仆姑做诱饵,激他来给她瞧病,恐怕他能窝在那屋里直到地老天荒。

“你就嘴硬!”管浔哼道:“带着这毛病来纪国你能做什么?真是添乱!”

“那也比你强,”晏傲雪顶回去,道:“整天摆弄你那些破铜烂铁,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军中人向来血性。听她小瞧他引以为傲的机关术,管洵一下来了劲儿。

“你怎么就知道没派上用场?我研制的机关,既在目之所见,又能隐秘不察。我若不告知关键所在,他们就是抓破脑袋也破解不了——主帅就是相中了我的机关术才召我前来,不服你找他理论去!”

一席话堵得她哑口无言。

以子奕的选才标准,她确实不在参选之列。姜泽、姜洲的存在让她自尊心受挫;子奕身边那个平日不见影踪的高手,需要时瞬间现身,身手好得让她自叹弗如;更何况子奕自己就深不可测,就如一座大山横在她面前,想要翻越难如登天。她才来郚城没两日就见识了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想她在这些年玄奇营横行无阻,何曾这么憋屈过?真真叫人怄气!

不过子奕冷嘲热讽的话虽刺耳,却有一点说得很对。迷药是她的致命弱点,即使他不动手,也要提防敌人暗算。她这几日急着研究破解之法,就是希望赶在出任务前解决这个大麻烦!管洵自幼精通岐黄,确实有些本事,将她原本的两息就倒的体质调理到五息,可也止步于此。

虞苍见管浔将一堆瓶瓶罐罐收进石桌上的木盒,拉住他央求道,“管浔,你再想想办法!五息就倒,这对习武之人是致命的,你让她在战场上如何自保?”

管洵神气活现道:“你求我也没用!能用的办法我都用了,谁让晏傲雪力气超乎常人,血气流动也快于常人,药物迅速侵入四肢百骸,即使封闭穴道也没用。她这情况神仙来了也没辙,除非跟某人一样断了经脉……”他突然发现自己失言,连忙道:“哎!算了,反正也不可能,当我没说!”他挎上医工具箱转身就走。

虞苍听到口风,哪肯放过他,一把扯住他药箱带子拦住不让走,二人争执不休。

管洵急了,道:“有缠我这工夫,不如把她怕水的毛病改了,整得我像是包治百病似的!”

“管兄你别走!她那病更治不了,找了多少大夫都没用,说是心病,治不得……”虞苍道。

管洵好不快意道:“那岂不更好!一个女人不嫁人养孩子,整天舞刀射箭,成什么体统……”

这陈词滥调跟连锐如出一辙,晏傲雪听着就烦。世上怎么就是有这种男人,将女人看得一无是处,巴不得她们一辈子呆在家里,只会伺候男人、孩子穿衣吃饭才好,还打心眼里认定这就是女人一辈子该干的事。天底下像阿爹那般赏识女子、尊重夫人的男人难道都死绝啦,剩下一帮遇上打仗就抱头鼠窜的孬种在这大放厥词!

她气势凌人道:“虞苍大哥,别求他,我这病还就不治了!以后若哪天我真中招、死在这上头,也是我命该绝于此,怨不得旁人!”

见她赌身发狠,虞苍更是拉住管洵死命劝说。晏傲雪充耳不闻,心中暗暗叹了一年份的气,原本聚起来的一点希望又像流沙散了个干净,心道:这俩弱点看来是注定要跟她一辈子了!

二人正争吵着,忽见一人白衣白发,长袍飘飘,几步就到近前,晏傲雪猛地一惊,“噌”地站起来。

“崇伯……”她作揖道。

“出了伏龙山你还唬人,以为我还会信你吗?”管浔嘴上虽这么说,还是转过身来,吃了一惊,立马过来行礼。

崇伯一捋二尺白髯,神色严厉,肃然道:“你三人到郚城已经有些日子了,为何不向营中传回情报?”

管洵拱手道,“回禀崇伯,属下至今尚未分配任务出府,故没有情报可传!”

晏傲雪心疑,前线情况未明,他怎可能冒险来纪?再低头一看,瞥见“崇伯”脚踩一双暗纹皂靴。上上下下将此人打量一番,她冷笑一声,伸手拦住要上前告罪的虞苍,扬声道:

“崇伯一向只穿云锦白履,用灵芝云霞木簪,佩青白玉红络子——姜洲,你好大胆子,胆敢冒充崇伯。”

“崇伯”仰头大笑起来,眼里闪着欢快的笑意,不是姜洲是谁?

姜泽从竹林后闪出来,手中托个檀木盘,抿唇笑道:“我说你骗不倒晏姑娘吧?愿赌服输。”说着腾出一只手伸到姜洲面前。

姜洲拍了二枚铜贝在姜泽手上,不情愿道:“就赢我一回,有什么好得意的?”

晏傲雪一听,心道:好啊,还敢拿她打赌,看她不教训教训这两个兔崽子!

她一挑眉,道:“崇伯向来最重尊卑,你出来招摇撞骗,崇伯可知你的恶行?”

姜洲一个激灵,急忙道:“晏姑娘高抬贵手!多有冒犯,我给诸位赔礼啦!”说着绕圈打了个拱。

他顶着一张崇伯的脸,谁敢受他这大礼,“欸!”三人连忙闪躲,心说被崇伯知道还不得被劈了!

见他们不肯受他的礼,姜洲又道:“我还有两项压箱底绝活,拿出来给各位压压惊啊!”

姜洲说着一抖袍袖,双臂一拢,后背一躬,双肩向后一耸,骤然变成个驼背老翁。

三人看得瞠目结舌,晏傲雪心道:这番精巧功夫,她就是打娘胎里开始学,也学不到他这境界,幸好没选这项功夫来练。

“别急,还有呢!”

姜洲直起身,双肩一收,驼背凭空消失。白嫩的长手在面皮上一摸,霜髯白鬓变为三尺青丝;柔软的纤指在面上一匀,深褶皱纹化为羊脂玉容;细长的指甲在唇上一点,苍白的唇陡然涂上一片丹红。转瞬间,风烛残年的驼背老翁变成了倾国倾城的豆蔻少女。

他侧身一拗,挺出一道秀美的曲线,以手虚托香腮,妖娆一笑,“各位看官,可还满意?”乍然是女子的娇媚之音。

三位“客官”脊背发寒,毛骨悚然,就连能做出各种惊天机巧的管洵也为之色变。

“满意,特别满意!”虞苍赶紧附和。

晏傲雪搓着双臂上的鸡皮疙瘩,道:“快变回去,不然我要揍人了!”

姜洲赶紧变回自己的脸。虞苍问道:“姜洲小哥这身打扮是要干嘛去?”

“造势呗!”姜洲玩笑道:“我这神机传人当然要在人多的地方造出些声势,才能令人信服不是?”他眨了下眼,神秘兮兮道:“这可是秘密,就管浔哥知道……”

一贯疾言厉色的崇伯朝她挤眉弄眼,晏傲雪头皮发麻。

姜泽嗔姜洲道:“好了,闹起来没完,耽误了时辰少主可要罚你!”

姜洲连忙告辞,风风火火地离开。

“你又有何事?”晏傲雪朝姜泽道。

姜泽将盛着衣裳的檀木盘躬身向晏傲雪一递,怯生生笑道:“晏姑娘,您昨日毁了少主这件织金长袍,少主请你赔偿这衣裳……”

晏傲雪是个惯常欺负人的主儿,而且此时本就心情不好,站起身拍了拍破损的衣裳,道:“这成衣上的金丝起码值二十金贝,去当铺能当三十金贝,我出五枚银贝八枚铜贝——这是我全部身家,就当赔了他这衣裳了。”她从袖袋里掏出银贝铜贝丢到木盘上,见他呆着,挑眉道,“这些年买兵器钱都用光了,再多也没有了!愣着做什么,还不替我还了你们少主?”

子奕晨起练功回来,进里间更换衣裳。戴铉抱着剑在廊下晒太阳,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嗤笑一声。

“听说她昨晚偷看你沐浴,还拿诗来撩你!”戴铉道。

子奕正在换一件湖蓝鹿麟白缎袍,系带的手顿了顿,道:“你这护卫当得如此失职,有人靠近也不拦着。”

戴铉坏笑一声,“我巴不得你们立刻大婚,我就能回莱国逍遥自在去了,拦她做什么!”他转而邪肆一笑,“这般有胆识、有气魄,而且战术上乘的女子,我就不信你不动心!”

子奕在腰间束上犀牛带,转出明间,不露声色道:“论战术,我父亲哪房夫人不是用兵高手?柔弱刚强运用自如,堪称兵家典范,我自幼见得还少吗?”

戴铉上下审视子奕,讪笑道:“当初也不知是谁,见她迟迟未到齐国,连孝衣都未脱就急着去救她!现在近在咫尺反倒止步不前,莫不是近乡情怯?”

“胡说什么。”子奕矢口否认。

姜泽灰溜溜跑回翰松苑。晏傲雪辩智了得,三言两语便将他堵得哑口无言。他见过大风大浪,却办砸了这么一件小事,自觉面上无光,杵在门口磨磨蹭蹭,不敢进屋。

子奕拾起书案上的夏后氏璜,细心地挂在犀牛带上。见姜泽如此形态,立时明白了八九分,直接道:“她怎么说?”

姜泽猛地点名,走进屋内,支支吾吾道:“少,少主……属下无能……”

他将晏傲雪的话复述一遍,又道:“少主,我们也觉得不对劲,却又找不出是哪里的问题,就先收了晏姑娘的钱回来了……”

子奕轻巧地一笑,道:“对劲就怪了,三十二枚金贝,上哪儿能买到这价值五十金贝的织金长袍?”

姜泽怅然顿足道:“哎呀,晏姑娘看着大大咧咧,原来心思如此缜密,竟然上了她的当!”

戴铉朝子奕哂笑道:“没想到还是个精打细算的主母!你以后要捂紧钱袋过日子了。”

姜泽又道:“少主,晏姑娘还说,她家底都空了,日后想吃大鱼大肉只能靠虞大哥了!”

子奕冷哼一声,“说得好像我府上管不了她吃喝似的!”他一甩广袖,道:“去请傲雪姑娘,到临江楼。”

姜泽一喜,激动道:“只要少主出马,定是无往不利,手到擒来……”

子奕淡淡地扫他一眼,吓得他浑身一抖,道:“还不去,等我教你数算吗?”姜泽连忙低呼一声,跑着去千竹阁。

戴铉嗤道:“想带她去就直说,非得想这么个招,你绕不绕!”

晏傲雪一身白衣,迈出万松园的大门。为重回纪国做这么多年努力,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心绪依旧不宁。时隔多年,她能否追查出父母被害的真相,是否能顺利找到真凶,她身上的怪病会不会拖后腿?一切都未可知。她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暂且将烦心事抛下,投入新的目标中。

一驾黑漆描金马车停在门前,车厢描金画凤,厢顶垂挂锦缎,车轴镶金嵌银,当真无比奢豪。她暗忖:这子奕真是个败家子!千金修筑城墙还不够,行事还分外高调,好像生怕别人不知他资财雄厚,惹得过往的名流商贾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她在马车下施礼,“属下见过主……”在车马辐辏的街上不能直呼主帅,她改口道,“主上。”

子奕倨傲的嗓音在马车内响起,“既不情愿,又何必行礼?”

这水妖总是有本事一开口就让她火冒三丈,早晚有一天她能放开手脚了,非撕了他那张恶毒的嘴不可。她正闷头腹诽,马车内又道,“上来。”

晏傲雪平复下火气,看在他遵守承诺的份上,决定今天让他三分,尽量不跟他起冲突。她抬脚登上马车。

谁料,还未坐定子奕便劈头道:“既然并非真心实意尊重我,不如将这些虚礼都省了,你方便,我也省得看了心烦。”

晏傲雪深吸一口气,心道:他最擅长冷嘲热讽,千万别被他激怒,否则就输了。

“求之不得。”她的嘴里蹦出几个字。

子奕一笑,道:“师妹高兴就好。”

师妹!

仿佛拿准了时机,马车突然启动,晏傲雪一晃,差点掉下座椅去。她暗忖:这水妖一定是在整她!

晏傲雪横他一眼,道:“主帅说笑了!你出师的时候我尚未入山门,算你哪门子的师妹?”

“哦?孤男寡女共乘一车,又非亲非故,你说我们是何种关系?”

子奕故意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神情,那不可一世的态度激得晏傲雪心头的火蹭蹭地往上冒。

不过她也注意到他健硕的体魄占据了大半个车厢,显得宽敞的车厢狭小而拥挤。她在军营见惯虎背熊腰的将士,但也不得不承认他雄姿勃发、威仪天成,仅是坐在那里就有虎踞鹰扬之势,叫人透不过气来。她于是敛起裙裾向外挪了挪,尽可能离他远些。

他黑色的眸子发出嘲笑,挑眉道:“怎么,怕我了?”

“明知前方有水妖危险而避开,和因为害怕而逃避可不是一回事!”她爱答不理道。

“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在躲?”子奕嗤笑道。

她看向他,威胁道:“有些水妖作妖不成,反被猎户宰了炖汤也是常有的,‘师兄’不会没听说过吧?”

“我倒听说一个新版本——”他倾身凑近她,道:“听闻这水妖身上恰好带着专门对付猎人的迷药,师妹若遇上了,该怎么办?”

“我定叫它身首异处!”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手下却一空,方记起匕首掉进碧湖了!她暗叫糟糕,警惕地盯着他,心中盘算道:她无兵器傍身,而他武功深浅难测,若在车厢内动手胜负难料,实非明智之举。

他戏谑一笑,坐回身去,一翻手,变戏法似的手中多了枚长针。

“听说你在寻求破解迷药的方法,或许这银针能帮到你。”子奕递给她。

她狐疑地看着他,接过银针。此针比她的手掌短一截,针尾雕刻目纹,简洁大气。

她蹙眉,“怎么用?”

“若遇迷香,以针刺入指甲缝隙,剧痛之下可保持清醒。”子奕道。

晏傲雪想想都觉得手疼,道:“你怎么知道此法有效?你试过?”

“此法对我没用。”子奕高深莫测地一笑,“我有一位庶母,为人刚烈又善妒,回回技不如人都会气得晕厥,于是就想出这个法子。我幼时看她用过,回回奏效,你或可一试。”

晏傲雪惊叹,“真够狠的,连自己都下得去手!”

“那是,女人若狠毒起来,胜过男人百倍!”他嗤笑道。

“你在拐着弯儿骂我?”他似乎在暗指她陷害庸霖一事?

“怎么会?”他撇唇一笑。

晏傲雪以为他嘴里能吐出什么好话,翘首以待。他难得没有挖苦人,一本正经道:“在我看来,女人要么没主见人云亦云,要么心思歹毒如鸤鸠,似你这般有些主见却缺肝少肺的倒也罕见。”

还说不是在骂她?明知他故意激她,她还是有股冲动,真想仗着手中银针拼一把,万一封住他穴道个把时辰也算解气了。想起登车时让他三分的决定,恶狠狠地将银针地别在腕带上,正打算扭过头不理他,他却又从袖袋中取出一物递给她。

“配合这把绝恨刃,确保万无一失。”

听说是把兵刃,晏傲雪忍不住回头,一见那匕首,顿时眼前一亮,难免接过匕首仔细端详。银刀鞘上刻着简单的花纹,刀柄镶嵌红宝石,薄如蝉翼,锋利无比,晏傲雪将利刃抽出鞘的刹那光芒四射。

她双目熠熠生辉,孩子似地欢喜,道:“好兵器!”

子奕一勾唇,心情颇好。“放我这也是块废铁,不如送你了!”

“此物一看便知贵重非常,我可负担得起!”

“我又不收你钱。”

“那我也不要!阿娘曾说过,来而无往非礼也,若无相称的礼来还就不要收,免得让人小瞧了去……”

“呀,看不出来,你还是阿娘的乖女儿!”他戏谑道。

她白他一眼,仔细打量绝恨刃,好奇问道:“这绝恨刃可有什么妙用?”

她那表情太过单纯懵懂,竟不似个麾下百人、叱咤风云的女魔头。子奕狂狷大笑,笑得她面红耳赤,如坐针毡。

她堵气道。“不说拉倒!”

他的脸忽地凑近她面前,蒲扇似的大掌按在她身侧,将她禁锢在他筋肉结实的臂膀之间。她吓了一跳,抽匕首抵住他胸口,杏眼圆睁瞪着他,叱道:“你做什么!”

他一笑,嗓音低沉道:“看,你知道绝恨怎么用了——比如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拼死抵抗,或者,自刎……”似乎料到她会大怒,他说罢退开身,看着她火冒三丈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样子再次大笑。

晏傲雪握着匕首,恨不能一刀捅死他!若是杀了他不用负责,她早就这么做了!

可吃闷亏又岂是她的性子,她猝然抬起一脚,狠狠踢在他小腿上,这力道搁常人身上非疼得在地上打滚,可他却纹丝不动,好似不痛不痒。她好不心惊,这人武功得高到什么地步!

他止了笑,一双黑眼睛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看得她心中更加忐忑。她不敢再涉险,用匕首挑起车帘,怒冲冲跳下车。

瞪着滚滚过去的马车,她才想起绝恨还在她手上!怪她刚才只顾怄气,竟然稀里糊涂收了一把宝刃。转念一想,她所有的钱都拿去赔子奕的衣裳了,反正也没钱买把新的,就当先赊账买他的。见姜泽跟在马车后,一把抓过来问道:“姜泽,你可知道这匕首值多少钱?”

姜泽腼腆一笑,欣喜道:“这可是少主的心爱之物,削铁如泥,价值连城,少主将它送你,可见对你十足真心呢!”

晏傲雪还从未将一座城拿在手上过,顿觉手上一沉,连忙将绝恨刃塞到姜泽手中,道:“我几辈子都买不起一座城,替我还给他!”

姜泽笑道:“少主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他说他是郚城巨富,师妹与他亲厚,身上却没一件像样的配饰,太过寒酸岂不令人生疑?晏姑娘不要辜负少主的一片好意才是!”说罢又将匕首递还到晏如雪手上。

“那我先替他收着。”

晏傲雪将绝恨收在腰间,心道:难道方才激怒她,就是为了让她收下这把匕首?还真是个七窍玲珑心!无故拿人东西心中颇不自在,日后还是找机会还他吧!

她岂知,此时收下这烫手山芋,待要还时却要了他半条命!

晏傲雪步行穿过一条街,须臾来到临江楼。站在楼前一看,三层小楼白墙灰瓦,门楼高耸,气派非常。外墙悬挂一条巨大的木雕镀金鲈鱼,足有一层楼之高,阳光一照,分外耀眼。她暗暗赞道:这临江楼不愧为纪国第一楼,跟齐国都城的酒楼有得一拼。

店家引着子奕、晏傲雪径直上了二楼。杨雉见他来,潇然起身相迎,笑容清隽,热情招呼道:“崔兄!”

宾围拖着臃肿的身子从席上爬起来,调笑道:“哎呀!难怪崔璞老弟乐而忘时,原来是有美人作陪!”

子奕与二人寒暄,引荐道:“师妹晏傲雪,来郚城小住一段时日。”

“原来是师妹,自家人,有需之处尽管吩咐!”宾围笑得一双小眼眯得都看不见了,道:“说起这郚城的珍禽异馔,我临江楼应有尽有——”他以手遮着,悄声道:“也就自家人知道,你别告诉旁人!至于胭脂水粉、赏玩之处,子朴无所不知。但凡你想吃的、用的,我二人定会当天就送到,绝不隔夜……不过嘛,”宾围的视线一瞟她身旁的子奕,笑得意味深长,“有你师兄这个司城之富,恐怕都不舍得给我们这个机会呢!”

原来这临江楼竟是宾围的私产,生意倒不小!不知他们关系如何,她并不多言,躬身向二人行礼。

“晏傲雪初来乍到,多有叨扰。”

杨雉、宾围连忙回礼,又将子奕往主位上让。彼此谦让一回,子奕施礼入席,将晏傲雪安排在靠窗边坐下。

宾围见杨稚瞅着晏傲雪眼神直发愣,戏谑道:“唉,子朴,师妹是美得冷艳脱俗,你也不能一直盯着人家看啊,失礼了不是?”

晏傲雪一怔,暗道:难道杨稚认出她是逃走的采女?她向子奕飞个眼色,子奕却老神在在,事不关己,一下又勾起她的心头火来。

杨稚难为情道:“虽是初次见面,在下却觉得晏姑娘颇为眼熟,似是多年未见的远房表妹,格外亲切……”他自己也觉得搭讪的理由俗套,话没说完先红了脸。

宾围指着杨稚笑道,“子朴向来端正直爽,今日见到咱们师妹,也学会攀亲了?”

子奕跟着玩笑道:“子朴回去可要好生翻翻族谱,说不定真是远房表亲也未可知。”

晏傲雪听出了打趣的意味,并不搭腔。

杨雉鲜少与女子打交道,被他这么一番戏弄,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再不敢多看晏傲雪一眼。

珍馐佳肴、美酒佳酿陆续上齐,众人相让举箸开席。晏傲雪闷不吭声,戳起酱猪蹄放入碗中埋头吃菜,耳朵却立起来听他们谈话——她在追缉逃犯时的惯用伎俩,用来麻痹对手,此时面对毫无防备的二人自然得心应手。

三人举杯饮过一巡,宾围重斟一杯酒,举杯道:“崔璞老弟,冲你这石破天惊的胆量,郚城无人能及,宾某佩服!来,老哥敬你一杯!”二人一饮而尽。

杨雉也举杯道:“崔兄,小弟也敬你!当日酅城外初次相见,崔兄因背离母国,披麻戴孝作大丧之状,小弟出于好奇上前攀谈,犹记得崔兄曾说:‘守土奈何?无疏其亲,无怠其众,抚其邻邦,御其贤才。’小弟当时震撼莫名,那时就知凭崔兄身怀治国箴言,迟早有飞黄腾达之日!”

“子朴谬赞了。”子奕满饮一杯,态度和气。晏傲雪却觉出他隐约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孤傲,难与人相处。

“崔璞老弟,不瞒你说,昨日我是真为你捏一把汗——”宾围心有余悸道:“公子敖狂怒之下,我真怕他将你推出去斩了——在你之前,也不是没有直言之人得此下场!”他一拍大腿,“可谁知公子就真听了你的,你当时看到罗友的神情了吗?”他哈哈大笑,朗声道:“胡子都翘起来了,气得大喊‘不妥’,可谁又理他?也不想想,他就一个陪嫁的郑国小臣,受公子器重才封了邑宰,凭什么对我们这些老臣指手画脚?你不知道,老哥我这些年受那古板老头压制得有多厉害,今儿可算出了口气,痛快!来,我再敬你!”

子奕再次一饮而尽,道:“想要攫取权力,就得舍得身家性命。公子敖久居高位,恭维话早就听得逆耳,我不过把他的野心讲出来罢了。”

晏傲雪将炖得很烂的肘子放入口中,从他们一番话中不难猜到,子奕打从一入纪就谋划好了故意引起杨稚的注意,再借着他公子敖妻弟的身份引荐到敖府,至于子奕为什么与宾围交往密切,她还没弄清楚。不过她也看得出来,杨雉对子奕满心崇拜,宾围则对他另有所图。她一直闷头琢磨,没料到子奕一直注意着她。

子奕看她掠完肘子转而攻向一锅牛腩,一派云淡风轻,却又无声无息间鲸吞蚕食。他一挑眉,心道:一般人可吃不出她这速度和姿态来,抬手夹了根鹅翅放到她碗中。

晏傲雪望着忽然出现在碗中的一根肉汁饱满的鹅翅,愣了愣神,扭头看向子奕,没想到水妖不光给她布菜,还十分和蔼可亲地朝她一笑。

她只好跟他搭话,“你跟公子敖说什么了?”

子奕听而不闻,又夹过一道兔肉塞到她碗里,道:“师妹尝尝这道炙兔肉!”

“欸!师妹还不知道呢?”宾围激动道:“崔璞老弟昨日在颢阳殿那可是舌战群雄,风光无限!你听我给你学学!”他清清嗓子,端起架子,模仿子奕四平八稳的样子道:“‘自平王东迁,鲁不拥戴平王,至此王命不行。王命不行,则列国篡乱迭起,鲁桓公弑隐公,宋华督弑殇公,陈公子佗杀太子免,郑高渠弥弑昭公,卫国驱逐惠公……一国之君尚且朝不保夕,谁又能确保纪国新君立嫡立长?众所周知,国君夫人——鲁国公主伯姬并未诞下嫡子,公子虽为长子,与公子恪一母同胞,公子恪却更得纪君偏爱。朝中大臣惯会见风使舵,若公子不早下手为强,等他们暗地里被公子恪收买,就是放任郑国共叔段之祸在纪国重演……’”

杨雉按捺不住,兴奋地接口道:“‘当今诸侯兼并不断,鲁国灭极国,郑国灭胡、密凡十一国,纪国若不图霸,必为大国吞并,下一任上位者须是一位能开疆拓土的君主!纪君花甲之年,岂能春秋永胜?公子恪自幼深受纪君宠爱,虎视眈眈在侧,公子若不早图大业,难道等着日后向公子恪俯首称臣?我劝公子不要过于乐观才好!璞自诩王佐之才,可助公子成就霸业。倘使公子无图霸之志,偏安一隅,贪图享乐,有个废物……’”杨稚不愿背后说罗伯是非,有些气短,小声道:“‘有个废物家臣也就够了,恕璞不愿辅佐这样的主子!’”

宾围拍着食案,激动道:“崔兄一番言论惊心动魄,不光是我,在场几人无不震惊。敢直言劝谏者,真乃大丈夫也!”

晏傲雪望着子奕目瞪口呆,筷子“啪嗒”掉在案上。

狂妄!简直狂妄至极!自她颢阳殿初次见他,就知道他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却没料到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捋虎须,将自己的命悬在生死线上!跟着这样的主帅,保不齐很快就会一命呜呼,她顿觉脖子间凉飕飕的。她要做的事还没成,她才不想早死呢!

她咬牙切齿,低声道:“虎狼之药下得太猛会害死郎中,你是让我一来就给你收尸是吧?”

子奕满不在乎地一笑,道:“不喜欢吃鱼?”

他这一问猝不及防,晏傲雪晃了晃神,道:“喜欢,喜欢的要放最后吃。”

他点头表示了解,将整盘鲈鱼放到她面前。“临江楼的招牌菜清蒸鲈鱼,虽不及冷溪中的红尾鱼肉质鲜美、滑而不腻,却比寻常的鱼质地细嫩,你尝一尝。”

杨雉、宾围扫了眼桌面,吓了一跳,六道菜一桶饭,除了还没开动的鱼,五个盘中只剩配菜,旁边还摞着三个空碗——不消说,别看她身材窈窕,她一定是他们这辈子见过的饭量最大的姑娘!

晏傲雪瞧他俩呆头鹅那样,心中嗤笑:真是少见多怪,被玄奇营折磨过的弟子哪个不是胃大撑天?她还算好的,她那帮师兄弟的吃相才叫吓人呢!他们玄奇营要捉拿的都是重犯、要犯,狡猾多疑,诡计多端,有时追着他们昼夜不停,几日吃不上东西,偶尔遇上吃的还不赶紧狼吞虎咽讲求效用,都像他们这般斯斯文文穷讲究,怕都饿晕在路上了!

杨雉连忙起身去加菜,不好意思说她能吃,借口道:“对了,我记得掌柜从都城捎了几坛醉春风回来,我去向他讨一坛来!”

“快去快去!”宾围嬉笑着摆手,“给崔兄庆功,怎么能少得了这京城名酒?”

她不明所以,问道:“庆贺什么?”

宾围笑眯眯看向晏傲雪。

“师妹,你还不知哇!”他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道:“你师兄昨日拿着庸霖的大印,力劝公子弹劾庸霖,将酅城大将换成自己心腹——”他又压低几分音量,悄声道:“为争太子之位做准备!他现在可是公子府首席幕僚,公子敖眼前红人,你说值不值得庆贺?”他说得起劲,对面的佳人却忽然没了兴趣。

“喔。”晏傲雪敷衍应声。这枚大印还是她帮着取回来的,有什么好稀奇的?

宾围只道姑娘家对政事不感兴趣。

子奕以手敛袖,为宾围斟茶,道:“抬举了!当初子奕初来郚城,全凭宾围兄内外绸缪才揽下修城一事。今日璞侥幸有寸进之功,不敢有负盛情,已派人备下薄礼送到贵府,聊表谢意。”他意有所指道,“宾围兄日后若有难处,璞定当全力相助,以报重恩。”

司城之富的手笔岂会让人失望?宾围的小眼闪闪发光,喜不自胜道:“举手之劳,怎好生受?”

“些须微仪,无需挂怀。”子奕道。

晏傲雪明白了,公子敖大兴土木,金银宝器、砖瓦工匠全凭司空宾围调度。子奕手握重金,自是见缝插金,在宾围手下寻到钻营之处。

提起烦心事,宾围苦恼道:“不瞒老弟,我确有一难事相求——就是那东郊那座宝鼎啊!自从年初挖到这个宝贝,我请过多少能人,试过多少方法,可那宝贝疙瘩就跟长在地里似的,芝麻粒大的地方都没动过!城里谣言四起,有说‘郚国人在宝鼎上设下诅咒,独不留纪人享用’,又有说‘公子敖德不厚不配拥有此宝’。公子敖勃然大怒,限我十日内请出宝鼎,不然就叫我跟前任司空一个下场——脑浆崩裂,横死当场!”

宾围叹声气,满面愁容,哀哀道:“若非前些天你立下军令状,老哥还不知你有恁大本事,连酅城将军府都闯得!这些天你为军令状乱着,我就没给你添乱,眼看还有四五日期限,望你看在咱们兄弟分上,一定要帮帮老哥……”

子奕几不可闻地一笑,岂不知宾围此言正中他下怀。子奕道:“原来是此事。我的手下曾去看过,说其中门道或许与风水有关,宾围兄不妨先找位得道仙人指条明路,若有出力之处璞自当全力以赴。”

宾围的小眼睛一亮,道:“你平日深居简出可能不知,这城中近日正好有位神机传人,我明日就请这位大仙,你明日尽早下降东郊,老哥全副身家就托付你了!”

子奕道:“宾围兄言重了……”

听着宾围与子奕寒暄客套,晏傲雪越来越觉无趣,放下筷子。

子奕一扫她面前的鱼骨,一眼看出她是个吃鱼的行家——从鱼肚到鱼背,再到鱼尾,捋出一根根光洁的鱼刺,堆成一堆鱼骨山。他不禁为她旁若无人的好胃口赞叹。

晏傲雪知道每次跟他搭话讨不到便宜,于是也不理他,扭头看向临江楼下。街上热闹非凡,茶水、蜜饯、荷包、瓜果铺子一排排,行人挨挨挤挤。

“咚咚咚咚……”街上传来拨浪鼓的声音。

她寻声望去,不由呼吸一滞——这孩童像极了阿曜!忽闪着大大的眼睛,一笑脸颊还露出个梨涡——简直跟阿曜一般无二。他穿一身红锦袄黑绸裳,摇着拨浪鼓,笑着、跳着,朝她的方向跑过来。

她一手握住窗楞,魔怔一般,直愣愣盯着这个肖似阿耀的孩子,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巴望他跑到楼下抬头喊她一声“阿姐”!为此,她大气不敢喘,眼睛不敢眨——可他一径从楼前掠过去,未曾看她一眼。

她心中难受得紧,觉察到子奕深沉的目光看着她,她却什么都顾不上,痴痴地看着这个孩子。看他丢下两枚玉贝,在货摊上捡了个巴掌大的小风筝装进挎着的绸布袋子。看他被巷口的糖人吸引住,在一圈糖人中间左看右看,挑了两个硕大无比的糖人在手中,纠结无比。

她抓住窗楞的手松了下来,因为阿曜不会去买甜得腻人的糖人儿,而会选择旁边又酸又甜的糖葫芦——他毕竟不会是阿曜,她的弟弟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心中一阵钝痛,眼中酸涩,湿了眼眶,不由调转视线向周边看去。

这一看,不禁皱起眉头,暗道这货郎真不会挑地方——货摊背后的酒楼正在修缮,四周搭着架子,六名大汉正吃力地将圆木架上楼顶,弄得到处灰飞土扬。屋檐下坐着四名木作大汉,一边大碗饮茶,一边拿凶狠的双眼四处乱瞄。街上鱼龙混杂,不知还有多少暗哨。晏傲雪熟谙击杀任务,这帮凶神恶煞一看便知在等猎物落网。

晏傲雪一面暗恨这家大人心宽,竟放非富即贵的小哥独自上街,一面又恨自己无法将此事放下,视而不见。她刚欲将视线收回来,就见酒楼顶上的匠人脚下一滑,粗重的圆木顺势滚落屋檐,携千钧之力,直坠楼下!

电光石火间,晏傲雪想也未想,一拍琴桌腾身飞出楼外,如一道白色闪电急掠直下。

快如疾风,轻如鹞鹰,晏傲雪抱起孩童一纵一跃,顷刻弹出两丈开外。身后滚木轰然坠地,震得大地抖上三抖,在地上弹起数下、滚了几周方停了下来。街上买卖行人这才呼天喊地地惊叫起来。

宾围不敢置信地看着晏傲雪方才坐的位置,惊得张口结舌。子奕皱了皱眉,略显失望。

晏傲雪捂着孩子的耳朵,拥着这个小小的身子,感受他温暖柔软的身体在怀中,轻声道:“别怕……”她双手微颤,无比庆幸这张肖似阿曜的小脸没有溅上血迹。

莫名其妙被人抱住,男孩不耐烦地扭动起来。晏傲雪刚想放开他,忽听身后“刷刷”几道刀剑出鞘声,她轻轻按住孩子的肩膀,制止他想要逃开的举动,轻声道:

“糖人只能选一个,想好了不能反悔,知道吗?”

小男孩眉头皱得更深,更纠结了。晏傲雪不由一笑,摸摸他的脑袋,起身面对来人,收回笑意。

方才屋檐下喝茶的四名大汉手持刀剑站在她面前。若说横梁坠楼是个意外,现在可以确定这是场蓄意谋杀无疑了。

话不投机,晏傲雪直接道:“一起来吧!”

领头的粗汉见她赤手空拳,啐道:“多管闲事!连这个娘们儿一起解决了!”

晏傲雪力大如牛却身轻如燕,偏身躲过利剑,一掌一个,将四名大汉如破麻袋般拍飞回酒楼。四人倒地吐血不止。

屋顶上那个踩空的汉子喝道:“都给我上!”六名大汉一齐纵身而下。

晏傲雪一皱眉,烦不胜烦,抬脚勾起地上圆木,飞脚踢出。圆木裹挟三百钧力道劲风飞向屋顶,六名大汉齐齐被圆木撞飞,连人带木掉下去,砸毁竹架,摔地上昏死过去。

余光扫见货郎举起拿匕首偷袭男童,她低骂一声,“真是找死!”瞬间即至,抓住他握凶器的手一扭一送,顷刻了结他性命。晏傲雪随手一丢,压垮糖人摊子,发出一串嘈杂声响。她心道:倒是忘了这个蠢货,差点让他得了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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