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人群鼓噪起来。连日赶工搭建起来的点将台气势恢宏。灰砖砌成地屏,青砖拼出猛虎,点将台两侧各设一面军中大鼓,威势赫赫,气势汹汹。
晏傲雪走出树林,刚好看见公子敖踩着奴仆的背,翻身上马。
公子敖身披金甲,体格魁梧,手握十方步战金戟,褐色脸膛上蓄一把络腮胡子,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大将鹿蛟随扈其后,全身披挂,凌厉的三角眼极尽凶残,仿佛一只被圈很久的恶犬,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要扑过去,将敌人撕成碎片。
参加此次围猎的世家公子、士族子弟,及他们的护卫、家仆站满整片场地,挨肩接踵,群情激扬。
守城的精兵来了千人,纪律严明,没有号令不动,站得挺直。晏傲雪看出来了,公子敖虽嚣张跋扈、刚愎自用,但带队伍却是一把好手,若开战,这支军队绝不是块好啃的骨头。子奕不对公子敖下手是明知之举。她很好奇,他究竟想怎样拿下郚城?
子奕翻身骑上毛色油亮的大黑马,打马沿着外围走向人群,越过晏傲雪时道,“回见……傲霜。”
她眼睛冒火地盯着他,心里暗骂他无数遍。
戴铉骑上褐色的高头大马跟上他,“看来你对这未婚妻很中意。”
“没有,不过觉得多了件趣事罢了。”
“你难得会对目标以外的人感兴趣。我看你是动了凡心而不自知。”
子奕淡淡扫他一眼,“我看你是跟姜沛、姜泽呆久了,也开始聒噪起来了。”
公子敖手中大戟一扬,列队整齐的士兵随即高呼,气势如虹,“必胜!必胜!必胜!”
公子敖对震天动地的喊声甚是满意,手中大戟落下,众将士顿时禁声。
“今天,我们邀请来两位尊贵的客人,一位是鄑城世子公孙彦,一位是我的好兄弟崔璞!相信大家都知道,崔璞不仅是司城之富,还是咱们郚城的智囊,修缮城垣,营救世子,请出宝鼎,桩桩件件都有他的功劳!今日,让我们再借他的妙计,擒获两虎!”
人群再次鼓噪起来,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场地中央,大声喝彩。
公子敖的好兄弟冷冷地在马上向众人点头致意,那目空一切的神情,跟公子敖的猖狂相得益彰。
公子敖洪亮的嗓音大声宣布,“凡能猎得猛虎者,皆为勇士,赐金箭一枚!出发!”
金箭!晏傲雪脑中一凌,果然如子奕所料。她百爪挠心,知道应该跟他们一起去,去设陷阱,去射猎,凭她小时候陪阿爹一同打猎的本领,说不定能侥幸猎得一头老虎。
但她想起杨夫人让她照看姜琦的话,只能眼巴巴看众人出发。
军容整肃的军队齐齐后转,快速开拔,分成三列向深林挺近。世家公子骑上骏马,吆喝着追上军队,意气风发。护卫替主子扛着备用的箭筒弓弩,骑马保护左右,侍从没有马,只得背着各色彩旗跑步跟随。
马蹄飞扬,脚步杂沓。须臾,一片偌大的场地空空荡荡,只留各家千金小姐、妇人、陪护们在凉棚内闲谈。
姬夫人与子姬打了一个照面,立刻愤然转身,多一刻都待不下去,巴不得对方早点死了才好!晏傲雪感慨,相对于男人之间真刀真枪的,女人之间的暗箭飞矢更可怕。与这两位手段高明的女人相比,杨夫人的与世无争更显难能可贵。
她尚在神游太虚,杨夫人差人来请,有客到访。
晏傲雪疑惑地走向场地正北的中军大帐,远远地就能看到看到白色羊皮帐顶,帐帘敞开,露出榉木色柱基,黑毡铺地。
走进帐中,迎面一座巨大的箭靶屏风,拐角处以青铜兽首相连,粗狂大气。
屏风前杨夫人正陪着一名女子饮茶。看这名贵的衣料、这窈窕的身段,不是弋娆是谁?
自从上次在东郊驳了她的面子,她倒没跟她翻脸,反而回回见她都有礼地点头致意,大家闺秀的风范十足。
可晏傲雪就是不待见这种女人,谁要给她个软钉子,她非要怼回去才行,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弋娆对子奕的爱慕之情与日俱增,她怀揣着对情敌的敌意故作亲近,必然有所图谋。
所以,她断定,来者不善。
杨夫人热情地招呼她坐下。杨嬷嬷亲自给她铺席,晏傲雪道声谢,撩起胡服劲装的衣摆从容落座。
“晏姐姐好!”弋娆满脸堆笑,着在席上向她行礼。臻首蛾眉,瓜子脸,尖下巴,倒也标致,可惜长得像个锥子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弋姑娘一贯是姬夫人的常客,今日怎么得闲来登杨夫人的门?”
多日不见,晏傲雪一张口就让她尴尬得下不来台。弋娆总归是贵族女子,随即应变,向杨夫人欠身施礼。
“杨夫人深居简出,弋娆以为杨夫人喜欢清静,不便冒然打扰,这些日子未曾向杨夫人请安,确实是弋娆的不是,还请夫人见谅!”
杨夫人连忙打圆场,“不打紧。你们年轻人自在惯了,我这里沉闷,你们要来还怕你们受拘束了呢!”说着又拍了拍晏傲雪的手,示意她态度和顺些。
弋娆按捺得意,微微一笑。
“前些日子听崔君说,杨夫人自幼生活在纪都,想必会喜欢都城最出名的脂饼和金丝酥。知道此次田猎杨夫人要来,弋娆亲手做了些带过来,请杨夫人还有晏姐姐不要嫌弃。”
杨夫人温婉地笑笑,敛袖伸手取一块白皮脂饼,掩袖咬了一小口,放在自己面前的黑陶碟中,以绢帕拭唇角,赞道:“入口清香,沁人心脾,弋姑娘厨艺了得,这味道,一丝不差。”
晏傲雪很怀疑这是弋娆为子奕做糕点剩下来的。当初都城的姑娘追庸霖,也不乏几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亲手为他做糕点。庸霖不吃甜,倒全便宜她了。
许是当年吃的多了腻了,现在见了这两样东西全无胃口。不过,有杨夫人在,总不能让她太难看。她拍拍手,拿起一块金丝酥,眼梢却扫到一旁的杨嬷嬷盯着这块糕饼,随即往她面前一递。
“杨嬷嬷也是从都城来的,该是也喜欢这糕饼,您尝尝?”
杨嬷嬷受宠若惊,“这怎么合适!”
弋娆的指甲掐进手心,深觉受了羞辱。客人送的东西,怎么能当着客人的面赏给一个下人?
杨夫人自来敬重嬷嬷,私下里各方打点的好东西都先孝敬嬷嬷。晏傲雪此举虽不合礼数,却颇得杨夫人欢心。
弋娆转念想到自己的目的,又强压怒火,伸手端起案上的茶水,呷了一口,笑起来。
“听崔郎讲,晏姑娘在山上学艺十年,性格豪爽,无拘无束。今日一瞧,果真如此!”
崔郎?叫得这么亲热?上回东郊相见时,她还尊称他崔大人呢。晏傲雪不再与杨嬷嬷说笑,转过头来,故作好奇。
“你们在一起,经常聊起我?都说些什么?”
“也不是经常,只是偶尔会提起你。”弋娆见勾起晏傲雪的兴趣,便故意磨蹭地啜了口茶,拿腔拿调道:“他曾提到过,你是他师妹,还说他只在山上两年,与你不是很熟。”
呵,他们本来就算不上师兄妹?这个鬼丫头是什么意思?无聊到来她这显摆她与子奕的关系?
来意不明,她不动声色。
“师兄说的也没错,我们是同门。不过我上山的时候,他早就下山了,确实没怎么见过面,至于熟不熟么——我千里迢迢来投奔师兄,他又留我在府上小住多日,连他身边的护卫都熟知我的脾气性格,你说,我们的关系,到底算熟不熟呢?”
她神色有一瞬狼狈,但很快掩饰过去,提起子奕口气更加亲切而暧昧。
“唉,都是同门师兄妹互相照拂也是应该的……噢,他倒是经常提到你们的师父崇老先生……”
“哦,他怎么说?”晏傲雪挑了挑眉。
“崔郎十分敬重崇老先生,将其比作亚父,他说,父母早年离世,得师父教诲才得以重掌家门,日后若论……若论婚假,定当听从师父之命……”她故意说得云淡风轻、落落大方,可耳根却慢慢红了。
此事关乎她一生幸福,忍一时又如何?断不能落了大家闺秀的风范,让旁人看了笑话去。
晏傲雪一愣。
真是没想到,子奕谈情说爱动作这么快,才交往一个来月,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也是,像他这般城府深不见底的男人,要想迷惑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虽看弋娆不顺眼,但欺骗无知女人的感情确实是不什么君子之道。爱字伤人,她决定给这个丫头泼个冷水,免得她陷得太深。
她垂眸沉吟半晌,喝光一碗茶,这才道,“我师父这个人呢,对哪个弟子越偏爱就管得越严。他最得意师兄,自然管束越多。我师兄人品风流自不必说,家世在齐国也是声名显赫。他出自公族,祖上乃是齐国太公的嫡长孙,以让国之功封于崔邑,世袭上大夫。至于婚配嘛,师父他老人家最看重家世门第,若不是三代之上出身名门望族的女子,可入不了师父的眼!”晏傲雪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弋娆紧握在袖子下面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心慌意乱。
她父亲弋堂扳倒杨相才从普通氏族升为上卿,三代以上哪有名望?晏傲雪见她尤不死心,索性再加一把重料。
“不瞒你说,我师兄虽然看着沉稳老成、冷静自持,其实风流成性,到处拈花惹草,隔不多时就会有女子到师父那里告状,师父不胜烦扰,常常将他提到山上训诫,可他总是不知悔改。哦,知道为什么我会与师兄熟识吗?因为请他回山训诫的那个人就是我。这么多年被师兄迷得晕头转向的姑娘多了,我劝你还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要知这世上的如意郎君可不止他一人。”
瞧这话说得多顺溜,要不是因为美貌绝伦的弟弟阿白,她也练不出这么熟练应付姑娘的经验,这回派上了用场。劝姑娘不要错认良人、误自己终身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弋娆想来耀武扬威一番,却被这消息震得缓不过神来,脸上一片愁云惨淡。
杨夫人这个主人说什么都不是,只讷讷地低头假装饮茶。
这时忽然军士来报。
“公子在十里外伏击到一头猛虎,先用箭射中那虎,又几拳便将这虎掼死,老虎的尸体正装车往回运……公子现在带人去寻另一只虎……”
晏傲雪就着这个机会声称去找姜琦,撇下杨夫人与弋娆这个娇客委婉周旋。
遵照杨夫人的嘱咐,晏傲雪没带姜琦去射箭,只在大帐前陪姜琦蹴鞠。顺便等着车队将打死的老虎运来,让徒弟欣赏一下猛虎的雄姿。
姜琦自从上次得子奕指点,知道什么叫先下手为强了,现学现用拿来对付晏傲雪。
“师父你把双手背在身后……”姜琦一上来就划下规矩:“你是大人嘛,当然要让着我啦!而且,师父你不许拦我……你有神力护体嘛,万一撞伤我怎么办?所以,你碰到我身体就算犯规。”
他为自己的计谋好不得意,晏傲雪一翻白眼,依他,打发时间而已。
“真是,从未见过你这么赖皮的对手。”
晏傲雪自幼在军营中长大,十年超常训练,身体灵活得非同常人,一连几局都是她胜,姜琦气得大叫起来。
“都是你赢,太没意思了!不行,师父你只准用一只脚!”
晏傲雪眉一挑,戏弄道,“好不知羞!要不我直接把胜利白送你得了?”
谁知姜琦竟急了,恶人先告状。
“谁让你不陪我去打猎!”姜琦理直气壮。“你不去,阿娘也不让我自己去,我还费劲赢了射箭比赛来这干嘛,蹴鞠用得着跑这么远吗?”
“你还有理了!你要是能骑马射猎,杨夫人还能不准你去围猎吗?这倒好,我连看一眼赏赐的资格都没有,金箭拱手让人!”她还要抱怨呢。
她可亏大了。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却被杨夫人的几句话绊住。若今日真有人能得这赏赐,只能暗中去偷出来看一回了。
小姜琦也很郁闷,他开一大脚将皮球踢远。晏傲雪才懒得理他撒泼,他只得一个人不情不愿地跑去找球。
忽听林中一声低沉的虎啸。
突如其来的虎啸惊得晏傲雪心跳骤停,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林风骤起,树枝树叶狂摆不停。空旷的原野到处都是回音,分不清啸声传来的方向。
哨兵大声喊叫着往回奔跑,人群四散奔逃,尖叫此起彼伏,仆人、奴婢、侍女、士兵如潮水向大帐退来。,好一会才听清有人在喊:“老虎来了!老虎来了!”
晏傲雪眼瞅远处的几座帐篷纷纷垮塌仍然未见虎影,冒然逃命只会更危险,她急声吩咐身边侍卫:“结阵守营!不要轻举妄动。”
咆哮声越来越近,有人惊叫着被甩上天,“噗”地一声摔地上就没声了,众人惊得头皮发麻,心都提到嗓子眼儿里。
“琦儿!琦儿!”杨夫人听见外面响动,喊了几声未见门口的侍卫回应,急得亲自出来查看。
“糟了!”晏傲雪这才想起来,姜琦追着球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连忙宽心道,“夫人别急,我去将他寻回来。”
晏傲雪转过几个军帐,在一个军帐角落里发现了姜琦。他吓傻了,紧紧抱着皮球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一只手搭上姜琦肩头。姜琦扭头看见是她,瞬间痛哭出来:“师父!”他小小的脸上都是泪水,小霸王的嚣张气焰踪迹全无。
一瞬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满面泪水胆小羞怯的阿曜,心中猛地一痛。朝他安抚地一笑,她勾起指头一勾他的小鼻子,拉起他。
“走,我带你回家……”
突然,面前的帐篷被掀翻,雪白的帐篷瞬间溅上鲜血,惨叫声戛然而止,一只满脸血迹的虎头出现在她二人面前。
一声咆哮,发狂的猛虎直扑晏傲雪二人。她抱着姜琦蹭地倒退数尺,姜琦吓得大叫。明白他跟着自己不安全,她顺手将他抛向杨夫人身侧的侍卫,旋身抽出腰间金丝天蚕索,扬鞭一拦姜琦的腰身,减轻他坠落的重力。
侍卫七手八脚将姜琦接住。杨嬷嬷捂住胸口喘不过气来,杨夫人身子一软,昏了过去。
姬夫人、子姬、众臣女眷吓得魂飞魄散,弋娆扶着大帐双膝无力,抖若筛糠。护卫迅速持矛戟围成一圈,将这些女眷护在身后,场中央独留晏傲雪跟猛虎缠斗。
猛虎几度朝人群冲去,皆被晏傲雪阻挠。逃命途中捡起散落的箭袋弓弩,晏傲雪却迟迟之执箭不发,人人都道是她的战术,却没人看出她此刻心神恍惚,只是勉力支撑。
她借着军帐左闪右躲,强打精神试图将猛虎引走,却激得本就发狂的猛虎凶性大作,一圈暴走,将周围的营帐夷为平地。一转眼,晏傲雪只能与它当面对峙。
心脏突突地乱跳,她双手发抖,如身置梦魇。十年前那只虎又活过来了,在她身后紧追不舍。它饥肠辘辘,泛着凶光的金瞳紧盯着她,张着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咬断她的脖子,想将她撕成碎片,嚼碎她的骨头将她吞掉!她仿佛又回到了被老虎围困树上的那三天三夜,吓破了胆,勇气尽失,抱着树干一个劲颤抖,甚至能听到自己恐惧的呜咽。
那虎猛地再次往上一扑,他艰难转身,堪堪被扯掉一块裙摆。
一阵马蹄杂沓,震撼大地,公子敖率军骑马归来。
有人遥遥一声怒喝:“静心、蓄力、瞄准,先射双眼,再取咽喉!”
这一声高喝犹如一支响箭贯穿眼前迷障,她听出来,是子奕的声音。
她一怔,回过神,顿时从梦魇中醒来,心中一片清明。就地翻滚躲开猛虎攻击,凝神,搭弓,双箭齐发,径直刺中猛虎双眼。
一声怒嚎拔地摇山,猛虎直立起来,挥舞着前爪四处抓挠伤它的仇人。晏傲雪对准老虎咽喉再射一箭,却射中乱舞的老虎前腿。
子奕抛过来一杆长戟,大喝:“接住!”
晏傲雪接过长戟,由左下向右上一挑,本以为一击致命,却只将老虎胸前划出一道血痕。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她的凤鸣刀,转而挺长戟飞身上前,对准老虎心口,用尽全身力气一刺,溅出一道血注。
猛虎发出最后一声咆哮,巨大的躯体应声倒地。
一刻的沉寂后,人群中爆发出的雷鸣般的欢呼,人群簇拥上来。
一片嘈杂中,公子敖的称赞,杨夫人的感谢,众人的前簇后拥,都似与她相隔万里,她脑中徘徊的只有一个身影、一个声音:
“要猎得猛兽,需静心、蓄力、瞄准,先射双眼,再射咽喉。”
“人无常势,水无常形,只要方法得当,这天底下就没有无法降服的猛兽。”
当年,有个少年披麻戴孝,白巾覆面,嗓音清冷。
晏傲雪心中载满疑惑的地方渐渐一片清晰,怪不得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原来是他!”
她怎么就没想到,子奕就是当年救她的少年。他早就认出了她,为何不与她相认?
四下搜寻他的身影,却见他神色平静地站在远处,没想靠近。
公子敖见她心神不宁,只道她还未从惊吓中缓过劲来。他蒲扇般的大掌赞许地一拍她的肩膀,却又一阵惊讶。这副臂膀竟与普通女子同样单薄,而就是这副肩膀,撑开强弓,射杀了猛虎!
她皱起眉,这浑身汗臭、汗毛粗重的男人真恶心。不着痕迹地一抖肩膀,想将他拍过的地方狠狠掸过。
“晏女师勇武胜过百万雄师,”公子敖大笑道,“你若生为男儿身,定让你投军在我帐下,到时与鹿将军一左一右,我军定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鹿蛟,你说是不是啊?”
鹿蛟的三角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晏傲雪的身段,如一头饿狼盯准了猎物要将它拆吃入腹。
“公子威名,就算点个女人做将军,标下也不敢多言什么……不过嘛,若是个女人都能杀光敌人,要咱们男人做什么?这么带劲的女人,自然有别的用处……”
他身后的兵士跟着嘿嘿讪笑起来。
公子敖假意沉下脸来斥责鹿蛟,“鹿将军注意言辞,莫要冲撞了今日射虎的女勇士!”
晏傲雪咬紧牙,握紧拳头,浑身袭过一阵耻辱。她心中恼怒,恨不得一拳打烂鹿蛟龌龊恶心的嘴脸,再持刀砍死身后这群无耻之徒。
她突然想起子奕当初的话,“利用美色诱惑军中将领,春风一度之后,自然能拿到想要的兵力部署。”
光是看到鹿蛟这种男人的眼神,她就心中翻江倒海地恶心,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跟这种人春宵一度?想都不要想!
假装没听懂鹿蛟的言外之意,她正绞尽脑汁想办法脱身。忽然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走过来,她抬头。
子奕走到近前,寒着一张脸,沉声道:
“我这师妹在山上拜师学艺十年,力能扛鼎,善杀虎狼。鹿将军若再出言不逊,射虎的女勇士恐怕今日就要跟你较量较量,让你也出点血!”
子奕的话虽是对着鹿蛟说,但却落了公子敖的面子。公子敖听着,脸上阴晴不定。
鹿蛟狠毒的眼神看仇人般瞪着他,身后窸窸窣窣,指责子奕嚣张、狂妄,低声骂他是卖国贼,斥责他对公子不恭敬的声音不绝于耳。
子奕却旁若无人,拉着她的手腕径自离开人群。
她任他牵着,随他每走一步,她能感到落在他们身上的眼神更毒辣一分。她走得胆战心惊,才体会到他在纪国的如履薄冰,即使出言助她的这一句话,顷刻就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她很好奇,她连多看这些人一眼都怕烂眼睛,他整日周旋在这些险恶的人和事之间,面对这些丑陋的嘴脸,他是如何保持泰然处之的?
以前只道他冷静自持,口舌毒辣,是个目中无人,以嘲讽讥笑他人为乐的无情之人。今时今日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对他的看法顿时天翻地覆。
真正无情之人不会出手相救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叫花子,也不会留下脚上穿的靴子给走投无路的陌生人,只着袜在冰冷的雪地走回去。
真正口舌毒辣之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讥讽他人的机会,他见过她形容凄惨、懦弱无助的一面,却从未拿此事嘲笑过她,由此可见一斑。她很后悔,以前是出于什么原因,让她对他误会这么深?
他这时却与往日不同,没有嘲弄她,面无表情,周身却萦绕冰凉的寒气。
将她带到溪水边,他没有起伏的嗓音命令她,“洗手,血腥味太重了。”
等她在沁凉的溪水里仔细地清洗完双手,夜幕已经降临下来。
他一身黑衣坐在横倒的树干上。初春的夜晚有些凉,他在空地上燃起一把篝火。火光照亮他的身形,宽阔的肩背,削成的细腰,构成一股挺拔的力量。
星空闪烁,四下寂静,将人言喧嚣屏蔽在林外,让人放松下来,此刻什么都不用想,只需静静地呆着。
她坐在他对面,就着火光偷偷朝他比划。遮住他脸的下半边,只露出一双眼,是那双她印象深刻的眼。那个冷凝寡言、行事怪异的少年,与眼前沉静孤傲、肩宽背阔的男子瞬间重叠。她可以肯定,当年那个少年,确实是他。
望着他坚毅的侧脸,她刚才满心的愤然屈辱化为一缕温情,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暖流。他永远不会知道,当初他的善举留给她的那抹温暖,支撑着她走向齐国,她该好好报答他。
不擅于道谢,她干巴巴道:“谢谢你。”
“不谢。”他拿树枝拨弄着火堆,神情冷淡,似乎在想着心事。
“我是说,谢谢你十年前救了我。”
他的动作一顿,表情更是生硬,好似被人揭开了旧伤疤。他怎么是这副怪表情?
“怎么,要以身相许?”他嘲弄道。
她暗忖,莫不是被她认出来不好意思?本以为有生之年再见他如大海捞针,没想到恩人就在左右,她有些雀跃。
“没有身可相许,只有命可报答。”
“什么意思?”他停下动作,终于肯转头看她。
“我有两个恩一个仇要报。你曾救我一命,我理当救你一命,还了你的恩情。”
她真诚地直视他的双眼,谁知他眉头一动,脸上表情更冷三分,眼中波涛暗涌。把树枝使劲往火堆里一戳,激出一片火星。
“用不着你还!我手下猛将如云,还轮不到你舍命相救。”
他冰冷的口气浇得她满腔热忱一凉。她微恼,“你本性不是无情之人,何必说得如此绝情?”
他冷声道:“你又怎知我本性如何?”
她大声道:“因为你十年前救了我!你连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都愿意救,又怎么会是无情之人?”
“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多少东西!”他的眼变成两汪冰冷的潭水,透着咄咄逼人的寒光。“不过短短一次际遇,你又能知我多少?十年前我不过恰巧路过,突然良心发现救了你,你又怎知我当时心存善念?”他沉静下来,一字一顿道:“人心难测,你还是不要信我的好!”
她沉默不语,迎上他让人敬而远之的眸子,忽而唇角勾起自信的笑。
“心存恶念之人不会提醒我不要轻信他。”她笑得像踩住老虎尾巴的猫,眼神灼灼,“我阿爹曾经说过,正人君子都会讨厌巧言、令色、匿怨之人。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唯利是图之人,也不喜欢花言巧语之人,更是厌恶看人脸色行事之徒,因为你见到这些人,眼神会自然流露出厌烦,这点你骗不了人。”
他幽黑的眸紧盯着她,神情莫辨。她红衣如火,脸上挂着自信、戏弄的笑,上挑的凤眼美丽动人。
迢迢遥遥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年她一身红衣黑马等在门外,狠狠一跺脚,白雪四溅,嗔道:“爹,您怎么这么慢!”
那夜她三两下将木桩徒手钉在地上,抬眼发现他,冲他一瞪眼,努嘴向他示威,毫不示弱道,“我阿爹说,你们是贵客,希望你们多住些时日……现在我将桩子修好权当赔罪,你们一定要多留几天!”
那天她手握长刀拍飞刺客,提马到他马车旁,道:“我要去酅城搬救兵,请珍重。”他撩起车帘,见她红衣似火,烈马骁腾,卷起漫天风沙。
他当时就在想,从未见过这么这么恣意昂扬、热烈如火的姑娘。而事实上也是,自那以后十年,他再没见过第二个如她那般的姑娘。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只终年守在寒潭下的妖怪,即使千百年孤独也不觉得难熬。但那一年那一日,他在黑暗中见过火光,看见那夺目的光芒刹那照亮自己所在的潭底。他才明白,千百年的孤独不过是为了等待这一天、这一瞬间的火光。
可再见她时,他大失所望。她身上明艳的火光全然不见,从一个傲气十足、刁蛮任性的天之娇女,变成一个瞻前顾后、隐忍求全的乱世孤女。
他故意屡屡激怒她,希望她冲破牢笼,变回那个热烈如火的女子。不枉他一番苦心,多少找回些当年的影子。就在刚才,原本率真直爽、光彩夺目的她完全回来了,不惧他的冷眼冷语,直言相向。
心砰砰直跳,他知道那是心动的声音。
望着她淡然而笑的脸,他想告诉她,其实他认识她,远比她他从虎口下救她更早。
戴铉的一声通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夜宴开始了,公子敖请你与晏姑娘赴宴。”
“走吧,今日真正的狩猎要开始了。”
子奕站起来,一整面容,方才想起的事,还是留待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