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都会遗失自己呱呱坠地时的记忆,或许是对新世界的恐惧充塞了那时候的人,脑内心间并无尺寸的富余。
裴荣却总认为自己清晰地记住了出生时的情景:
接生婆将满身血污的他擦洗干净,然后战战兢兢地递给他的父亲裴玄。裴玄接过一瞅,竟愤然摔之于地(和当年的刘皇叔不一样,裴玄这一下是来真的)。
他是个怪胎,浑身长满了腥臭的黑鳞,后来有人猜测他是黑鱼精投胎。
裴玄当即命人拿刀将他身上的鳞片全部刮去,冷冽的刀锋刮出他满身的鲜血,之后才勉强将他视之为“人”。可以说,他刚来到世间便行了一次“成人礼”,历了一回血光灾。
他认为自己还记得那日天降大雪催命,人皆冷眼相看,就连襁褓都是寒凉刺骨,堪称“冰篮”,正如他此刻冷宫般寂静清幽的寝宫——长生宫。
“陛下,雷左使来了,还有四大护法。”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大桃进殿叩首道。
裴荣心下立时怦然,脑中一片空白,片晌即定,一脸释然地说道:“那就宣他们进来吧。”
少年登基,独掌国政,初时力主改革,锐意北伐,未得善果,国力大伤,朝中矛盾迭起,党争激烈,皇权衰弱。百姓窃以之为昏君,瓦舍勾栏暗唱其庸,敌国轻视之为鱼腩,往来国书呼其儿皇。这便是玄明王朝第二位皇帝裴荣的“执政史纲”。
左派抗君,右派护主,清流自保,文武百官分崩至斯,臣心惶惶终日。
裴荣向来笃信玄明国教右掌使雷霄汉一党是忠贞不二的贤良,今日他要将自己最大的信任交给雷霄汉,几乎赌上了他这位一国之君的性命,甚至玄明王朝的未来。若以正教中人的眼光来看,他这是在修魔道。
兽首铜炉喷烟,万枚法烛交辉,傩面巫师齐舞,稚口童子诵经。法阵初成。
阵眼绿火燃,火边鬼影闪。鬼影之间,裴荣盘膝而坐,肃然沉静似入定。少顷,闻得一声沧桑,且甚是耳熟,睁开双眸,竟看到自己已故的父亲、玄明王朝开国皇帝裴玄正屹立眼前,分不清是真是幻,不自觉地叫了声“父皇”。
裴玄瞪目斥道:“你还需要朕这样一位父皇吗?你才是玄明的君父,一个无法无天、悖逆天道的昏君!”
裴荣吓得跪倒在地,颤声道:“父皇息怒,儿臣这也是为了我玄明天朝!”
裴玄道:“你出卖我玄明国教,背叛天尊佛陀,迷信终冥魔道,自贱跪伏魔王,你这是在毁灭我裴家王朝!”一阵悲叹,又道:“都是朕的罪过,朕早就该将你这个魔婴扼死于襁褓之中,便不会有今日之难!”
裴荣哭着道:“父皇,现在说这些迟了,太迟了。”
裴玄道:“诛灭魔教,改邪归正,尚未晚矣。”
裴荣遽然止住了哭声,冷然道:“迟了,真的太迟了,儿臣已经长大了,朕才是当今的玄明皇帝!”突兀发笑,越笑越癫。
裴玄沉默不语,甚至连身子都纹丝不动,犹如冰封。
裴荣忿然跃起,指着裴玄喝道:“昏君,你才是昏君!天尊迂腐,佛陀温吞,你信他们何用?他们何时拯救过我朝,拯救过天下苍生?没错,你的裴家王朝即将毁于朕之手中,取而代之的是朕的终冥天国,是朕的天国!”
裴玄依旧不动,好像已然灵魂出窍。
裴荣接着道:“你不是朕的父亲,你是朕的敌人,此生之大敌!朕从小便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向来待朕刻薄寡恩,还不止一次想要杀死朕。你最不愿意让朕得龙继位,可惜呀可惜,世上只有得帝龙者,从无传帝龙者,你越是不愿意让朕承国,老天非得传龙于朕,让朕做这个皇帝,这是天命!朕生来注定要得玄明帝龙,做玄明皇帝,天意佑朕,你又奈何?你想传龙于谁,二哥、三哥、四哥、八弟,还是九弟?他们可都是你的好儿子呀,所以朕继位之后便马上送他们去地下与你团聚,让你们父子团聚,哈哈哈……”
裴玄的身体发出了“喀喀剌剌”声响,如同墙壁开裂的动静。
裴荣并未发觉,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当年你将我放入冰冷的襁褓之中,而今我便送你的儿子们下去冰刀霜剑的地狱!我就是要毁灭这个黑暗、肮脏、愚昧的王朝,我要用终冥神的圣火焚烧她,洗净她,我就是要在这场熊熊圣火中去实现我的神迹,我将成为终冥神在人间的分身,成为这个天下唯一的君王!”
话音刚落,裴玄的身体瞬间碎裂、消失,雷霄汉的身影显现出来。裴荣如梦方醒,一下坐倒,一脸茫然,些许恍惚地问道:“适才发生了什么?”
雷霄汉蹲身其侧,用宽厚粗糙的手掌轻抚他的后背,恭声道:“陛下宽心,什么都没发生。”
裴荣定定地说道:“不,朕看见了,朕看见他了,那个昏君、暴君、大魔头!”每一个字都是一层力量的递进,正如龙潜之年的他在险境中一步一步变得强悍,强悍到从众位玄修不俗的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帝龙,登基为帝;强悍到刚一登基便以雷霆之势诛灭自己所有的亲生兄弟,还刨出了地陵中的父皇,鞭尸一整夜;强悍到执政初年便狂敛民财、三丁抽一,愣是从国弱民贫的玄明王朝压榨出百万石军粮、三十万大军以北伐中原,败北之后再度强悍地处死了所有的出征将领。
雷霄汉将温热厚实的手掌从他的后背移至肩头拍了拍,说道:“陛下怕是又看见幽冥之境的玄象了,那都是虚象,是你心头的恐惧,是你在黑夜中的梦魇。”
裴荣用衣袖拂去额头的汗珠,牙关一咬,鼻翼微张,诡异一笑,道:“可不是嘛,朕那位父皇就是朕的噩梦,足足折磨了朕二十年。而今噩梦已经破碎,阴霾已经消失,剩下的都是光明!”
雷霄汉叩首道:“陛下洪福,光明长存。”殿中的法师与宫人也跟着照做了一遍。
裴荣若有所思,少顷,咋咋呼呼地问道:“怎样了,怎样了,筹备得如何了?”
雷霄汉道:“禀陛下,一切安排就绪,可以开始了。”
裴荣畅然道:“好,马上开始,马上开始,光明岂可久候?朕早就等不及要将终冥神的光明播散人间,赐予我的子民!”快意地笑了几声,像是马上就要飞去火焰山降雨施德的龙王。
雷霄汉又一叩首,笃定道:“陛下放心,您的光明天国一定会到来的!”长身而起,回首对一位少年说道:“贤儿,开始吧。”
这位少年便是他的四弟子姜书贤,位列四大护法之末。
姜书贤得令,从一边的祭案上捧起一只漆黑的骷髅头,上前两步,跪地奉于雷霄汉。
雷霄汉接过骷髅头,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放入裴荣身前的绿火里。骷髅头的七窍之中登时冒出黑烟,汇于一股,终在半空中成形为一个黑气萦身的婴孩,同时骷髅头也褪去了黑色,变得白森森。
冷不丁地,那孩儿尖声一叫,似哭似笑,犹如鹰啼,悚人心胆。雷霄汉与众门徒忙向那飘浮着的婴孩叩拜、祷祝,皆呼之为“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