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渐西斜,人烟稠密的锦都城南响起一阵铜锣声。城南守将正率一队骑兵慢行于大路上,马队前有一个军士手持铜锣,边敲边喊话开路,可谓“招摇过市”。已是挨肩擦背的城南民众见状只得再朝路两边挤,故而大路两侧地方变得更加拥塞。
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丈被汹涌的人群冲了出来,刚好跌倒在主路上,仿佛一只被海水掀上沙滩来的刀鱼,垂死般挣扎却无法起身继行。
城南守将见状,赶忙露出一副怜悯之色,滚鞍下马,想要将他扶起,好做一出“尊老爱民”的好戏。可正当靠近,即被一伙乞丐拦了下来。乞丐跪倒哭喊、滚地撒泼,愣是从城南守将的钱袋给掏了个空。城南守将再一看那老丈,竟已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胸口被挖出一个巴掌大的坑,血水不断喷出。他被掏去了心脏!
一个妇人叫道:“我看见了,是一只小妖怪,田鼠那般大,跑得奇快!”
另一童子接着嚷道:“我也看见了,那妖怪的牙齿好锋利,像钉子一样!”
在场百姓皆惊异,骚乱遂起。城南守将做戏不成,自是一脸怏怏,大吼一声,士兵开道,离了老丈,走回马前,跨鞍而上,开路军士铜锣一敲,马队再度大摇大摆地行进起来。
慌乱的人群中蹿出一只瘦削的身影,两只草履、一身麻衣,头戴高顶大斗笠,一身腥臭、弓腰驼背,从头到脚都一副卑躬屈膝的形态,仿佛每天须背三千斤砖才能换来三个馍馍。他以摸龟捕蛇为生,城南的熟人都管他叫“蛇郎君”。
蛇郎君十步一跌地走进一家酒楼里,寻到掌柜娄一刀,那也算是他的老主顾,不知收了他多少只蛇龟,可两人之间看起来却颇为疏离、毫无交情的样子。这不是因为贫富有别,也不是娄一刀嫌他腌臜猥琐,而是因为他俩之间本就是十分严肃的上下级关系。
蛇郎君,城南帮第一刺客;娄一刀,城南帮帮主。
蛇郎君随着娄一刀来到后院,从后门而出,直奔对过儿的小院子而去。院中住着一个养鸡翁,也是城南帮的暗桩。鸡圈中的鸡骚味甚浓,仿佛每只鸡都在发情。刚一站定,两人各踩一泡鸡屎。
娄一刀正色道:“刚才我都看见了,那老头的心是你掏出来的。当此紧要关头,岂能妄为?”
蛇郎君刁滑一笑,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斗笠那圆锥形的帽顶里蹿出一只田鼠大小、人脸鼠身、凸目血瞳、利牙外露的小妖怪,还“唧唧”叫唤,口一张,皮一扯,嘴巴把原本拳头大的脸撑大到了原先的两倍,并几乎占据了整张脸,将眼睛鼻子都挤到了额头上去了,生肉渣和鲜血沫随即喷出。这一霎的它活像一只专掏人心的魔爪。
娄一刀伸指朝它的脸上一点,似笑非笑道:“还怕今晚没它好吃的?”
蛇郎君道:“掌柜的,现在闹一闹可不算妄为哟,当此关头,越乱越好。”
娄一刀没有作声,若有所思,少顷,引着他入了鸡圈中的矮茅屋。屋底有一个小地窖,娄一刀让蛇郎君掰动暗处的开关,地上一方石板自行移开,一股刺鼻的气味几乎是喷涌而出。陡然间,有一只长身妖怪探出了半截身子,朝他俩“呲呲呲”地低叫着。它有着蟒蛇一般的身子,满身腥臊,顶着一张腐烂的女人脸,头上长着一簇肮脏杂乱的毛发,不时有绿光闪动于发间,如同鬼火。看不出它是人变的蛇,还是蛇变的人。地窖中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纠缠在一起,眼瞅着就要爬将出来,听到蛇郎君一声密语(用的是魔教的密语)喝令,马上全都缩了回去。
娄一刀垂下头盯着窖中那些肉体交缠成一团的妖怪们,挥掌扇了扇鼻孔前的异味,叹道:“虽说已经把玩妖怪许多年,有时还是会被它们给瘆到。”
蛇郎君伸手抚了抚肩头的小妖怪,冷声道:“妖魔不瘆人还叫什么妖怪呢,妖怪吓不了人,我们还赚什么“鬼钱”(小乘魔宗以魔道赚来的钱被戏称为鬼钱)呢?”
未几,屋外的鸡都叫了起来,像是有只黄鼠狼溜进了鸡圈。
蛇郎君道:“看来鸡也怕妖怪。”
娄一刀道:“它们叫可不是因为这妖气。”
蛇郎君问:“那是为何?”
娄一刀道:“因为它们马上都要被宰掉了。”
诚如娄一刀所言,此后的两个时辰里,这座院子里的养鸡翁只做一件事——杀鸡,他的酒楼则只做两件事——谢客和烹鸡。
今晚是城南帮在锦都城内的最后一场晚宴,也是深夜那场“盛宴”的前奏。
戌牌时分,酒店大堂内的桌案都被合并在了一起,上面摆了几十只烹熟的鸡,烧、烤、蒸、煮、炖、炒、炸、生脍……应有尽有。另外,还码着几十只酒碗,皆倒满醇烈的酒。
数十名形形色色的人物坐于堂内,当中锦衣华服、高冠博带、褴褛粗衫、胡帽皮靴、僧裟道袍、襦衣披帛……也是应有尽有,皆为城南帮里的小头目,平日里表面上在城南一片儿做着各式各样的行当。见娄一刀从绣墩上长身而起并高高举起酒碗,也各自端起自己的酒。
娄一刀道:“各位兄弟,知道大家这两年来蛰伏于此,着实憋屈了些,那就趁着今晚,尽情游戏一番吧!终冥神保佑!”
有人问道:“帮主,而今京中戒严,我们这般大肆行动,事后如何脱身呢?”
娄一刀大笑道:“兄弟们大可放心,终冥神早已知会我,今晚将有神兵天降,颠覆玄明。今夜是我们城南帮在锦都城的最后一夜,过了今夜,城南帮便不再是城南帮,锦都城怕也不再是锦都城了。”
众人啧啧称奇,语调中充满了喜悦之气。
娄一刀再将酒碗举起,道:“终冥神保佑!”
众人齐声道:“终冥神保佑!”共饮一碗,酒碗刚一放下,即露出猖狂而扭曲的笑脸,像是一群潜伏人间的妖魔鬼怪现出了真容。
这一巡饮罢,众人取鸡啃食。一个疤脸男子咬了一口炖鸡,嚼了会儿,哼声道:“要说这炖鸡,还是要用乌鸡的好!”
蛇郎君饮了口酒,低声自言道:“说到这吃乌鸡,莫过于东市的那位爷了。”
吃喝一阵,娄一刀估摸时辰差不多,又站起身来举一碗酒,道:“今夜的锦都是我们的乐园,也是我们的战场,希望兄弟们都能平安归来!”与众人一饮而尽,将酒碗掷地,俱各抽出一把匕首高举着,压着嗓子齐声道:“茫茫黑夜,圣火永恒!”
娄一刀冷不丁想起了什么,唤那蛇郎君上前,不料对方已走,心中自然不快,但在这一节骨眼上也不便追究,又匆匆交待众人几句后,遣散了这些帮中头目。他们每人都领导着一个或七八人,或十几人的作战单位,每一支队伍都是城南帮的一只铁拳,现在各就各位,等待子时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