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阿斯塔菲耶夫
叶尼塞河不是旦夕之间冰封的。先是岸边出现镜子似的薄冰,冰的外缘不齐,有脆性。往往是小河湾的冰面宽,急流处的冰面窄,且布满裂纹。但是每过一个寒夜,冰面就加宽一些。这样不断加宽、加宽,刚结上的薄冰又被急流冲走,再结上薄冰,再被冲走……这时的叶尼塞河发出低沉的咔嚓声,荒凉而忧伤,然后便一切归于寂静。
岸边结的冰一天天地加宽、加厚,流动的河面愈来愈窄,薄冰也就愈来愈多。冰块与冰块相互拥挤着,一块冰爬到另一块冰上面,碎了,发出清脆的嚓嚓声。冰块天天在加厚、加大,最后连成一片。叶尼塞河终于在一个酷寒之夜停止了流动。在水深的地方,冰块堆积起来,成了一座座冰丘,冰丘上面,凌乱地戳起无数块尖冰。这时候的叶尼塞河就像一匹不驯的野马,而一长溜蓬乱戳起的尖冰就像是颈项上耸起的马鬃。
最后,只在水浅流急的地方和桥墩下面,还剩下几个冰窟窿。
记得那是坚冰封河后的一天,村里传来一个消息,说在桥墩下的冰窟窿里,有几只鹅在团团转游,总也不飞走。那些鹅个儿可大了,不怕人,想必是一些家鹅了。
果然,傍晚时分,当我同小伙伴儿乘雪橇回村时,从河那边桥墩下传来阵阵焦躁不安的鹅叫声。那慌乱的叫声让人联想起男孩拿少先队的铜号嘟嘟瞎吹,虽不成调,可总是吹个不停。夜色愈浓,鹅群就愈害怕。冰窟窿时时都在缩小。严寒渐渐地无形包围着这个冰窟,要在它的边缘结上一层层薄冰。冰变得坚硬起来,就是激流也休想把它冲破。
第二天,我们吵吵嚷嚷地沿着一条没有滑行过的冰道过了河,向桥墩接近。我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沿着结了冰的石块攀上了桥墩基石,从高处看冰窟窿。鹅群就看得一清二楚了。
冰窟窿就跟林间空地一般大小。里面的水像紧张扭动的黑蛇似的直往上涌动,仿佛河底有猛烈的大火烧着似的,咕咚咕咚沸腾得可厉害了。如今,这翻流不息的冰潭是叶尼塞河唯一可以显示它暴戾性格的缺口了。这鹅群正在这个叶尼塞河施展淫威的缺口里急得团团转,又倦又饿。游在前面一点的这只鹅个头大些,不时发出凄惶的叫声,一次又一次地用胸脯去撞碎那些结得还不太坚固的冰,试图爬上冰面,把整个鹅群都带出冰窟窿。
我以前也看见过冰块间慌游乱转的鹅群。它们终年在叶尼塞河上日食夜宿,追逐嬉戏,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结果,有天夜里,从河岸渐渐扩大出来的冰把它们从岸边挤到了河中央;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看,连它们自己也认不出被流水冲到什么地方去了。最后,它们被冻在冰里,或跃上冰层,被活活冻死了。
可此时这群鹅还在为活下去而挣扎。它们被黑色的涌浪像抛掷羽毛似的轻轻抛掷到冰洞四周,这时鹅妈妈赶忙用短促急骤的叫声频频下达命令。我们能悟出它的命令准是:“游到一起来!都向我靠拢!”
突然,一只脖颈无毛的小鹅被涌浪冲离鹅群,被抛到窟窿边缘,马上转过身,仰起脖子迎着涌浪,千方百计想穿过涌浪去跟上鹅群,然而它被涌浪一次又一次推到了一边,当它被推呀推呀推到冰层旁边时,它只好拼命呼救了。母亲立即应声弹开双翅啪啪拍打着河水,飞快地向自己濒危的孩子游过去。但是小鹅被涌浪紧紧地挤到了冰上,身上一歪,这下失去了平稳的小鹅,在玻璃似的薄冰底下像一片白纸似的一闪,就再也见不到它的踪影了。
鹅妈妈久久地呼唤着被涌浪冲到冰下的孩子,那凄厉的叫声听起来真让人撕心裂肺,悲怆万分,它甚至痛苦得高高弓起背来!
“这些鹅要完了。全都要完了。得把它们救出来!”我的堂弟说。
“可怎么救哇?”
我们各自想着主意。我们这些人,虽然都是孩子,可懂得跟叶尼塞河开不得半点玩笑,千万不能走近冰窟窿去。因为,往往越挨近冰窟窿,冰就越薄,弄不好,眨眼之间就被急流冲到冰层底下。人一到了冰下,就像刚才那只不幸的小鹅似的,翻个身,就再也见不到影子了。
我们为救鹅的问题一下七嘴八舌争辩开了,而且就像孩子之间常常出现的情形那样,各执己见,互不服从。一些人主张轻轻爬到窟窿边。另一些主张一个拉着一个的脚向窟窿靠拢。还有一些人则提出去叫猎人来开枪把鹅一一打死,免得它们受严寒折磨。争辩中,还有个遇事爱动脑筋的小伙子劝大家别忙,索性等一会儿:当鹅群在冰层下面冻得受不住的时候,它们会自己跑到冰上来的。
我们这些孩子拿不定主意,决意去问问同村的大人。这时米什卡正在一堆木头旁,嗨哟嗨哟打楔子劈柴。这米什卡完全是个大人了。人大了便该叫“米哈依尔”才是,可村里人还是“米什卡、米什卡”地叫他。他穿着挺讲究,甚至还有点时髦,平常爱喝口酒,可从不喝醉,闲时还爱拉拉手风琴。有一年春天,他曾踩着解冻的浮冰,横穿过了叶尼塞河。所以直到如今,人们见他还翘大拇指,夸他最有冒险精神。
“娃娃们都吵嚷些啥,该不是打架吧?”米什卡放下正打楔子的大木榔头,问道。他的那双含笑的黑眼睛闪耀着勃勃英气,鼻尖上有颗颗汗珠晶亮晶亮,浑身上下沾着榆树的薄皮儿,头上落满了树皮、木屑和锯末卷,发全变成了灰白。
我们把处于险境中的鹅群的事对米什卡说了。他亲昵地指指柴堆,让我们坐在那上面。我们坐下来后就都没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等着他说什么。米什卡摘掉帽子,抖落了飞溅在他额发间的木渣,抽出一支烟,在拇指甲上敲了敲,然后划燃火柴点上。他随口吐出一圈青烟,瞅着徐徐扩散的烟圈,痛快地说:
“鹅会冻死的。弟兄们,咱们得去把它们救出来。”
我们一下觉得轻松了。米什卡准能搭救它们的。米什卡准能帮它们走出冰窟的。米什卡准能想出营救的法子来的!米什卡抽完那支烟,就命令我们都跟他去。我们就都跟上他,朝小山冈上的一幢木板棚跑去。
“每人都扛上一块长木板!”
“是啊,不错,不错,木板是不可少的。”我们这帮小伙这下可乐了,“我们怎么就没想到用木板呢?”
来到河边,我们把木板搭在冰上,沿着木板从沙丘之间爬过去,爬到河岸冰层上。越爬近冰窟就越冷,但我们都尽量不去看那黑糊糊的冰窟窿。
米什卡在我们后头站着,不能到木板上来——他太重了。当我们在一块木板上爬到尽头时,他立刻递上另一块。我们放好木板,又往前爬。
“慢!”米什卡命令说,“再往前只能是一个人了。咱们这里谁轻些?”我们一下都不做声了。他把我们都扫视了一眼之后,目光就停留在我身上,我这时正像发疟疾似的,冷得浑身瑟瑟发抖。“脱下毛皮大衣!”我顺从地解开纽扣,可我心里却直想呼叫,想跑掉,因为再往前爬实在太可怕了!然而米什卡站在我爬过的那块木板上等着我把皮大衣脱掉。他手里拿着另一块长长的白薄板准备着,这块板挺柔韧,弹性好。米什卡放下木板,我把胸肚贴着木板,透过衬衣,感到木板热乎乎的,而木板下面的冰层在咔咔作响,可冰层下面呢……上帝呀!你行行好,保佑我吧!……
“鹅鹅,鹅鹅!”我看着挤成一堆的鹅,呼唤着。鹅群却朝我对面的冰窟窿边上游去,惊恐万状地嘎嘎叫着。“鹅鹅,鹅鹅!”我又对它们呼唤着,央求鹅群回来,但我不能再往前爬了——冰层咔咔破裂着,在微微往下沉陷。裂纹就像银色的闪电似的,咔嚓咔嚓地从冰层上划过。
“鹅鹅,鹅鹅!”我哭了起来,向鹅群招手,再也不敢稍微晃动一下身子。鹅彼此紧紧相挨,扬着脖颈,惶惶然望着我。突然,我的一侧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愣住了,心想,这一定是薄冰又开裂了。我双手紧紧抓住木板,正叫起来,忽听到一个声音:
“接住!接住!”米什卡向我走近,把一块木板递给我。他难道就不怕死!我没有转过身去,伸手摸到米什卡递给我的木板。木板在光滑的冰上很易拉动,甚至拉着还有点好玩。
我把米什卡递给我的木板推向水边。当木板推到冰洞边缘时,薄冰有几处被压碎了。我用冻麻了的指尖抓着薄板,向鹅们呼唤着,央求着,用舌头舔去流到我唇边的泪水:
“鹅鹅,鹅鹅,亲爱的鹅鹅……”
鹅妈妈瞥了我一眼,疑惑地嘎嘎叫着向木板游来。于是它们全家都跟着鹅妈妈向我游来。鹅妈妈才游到木板旁,又忽然踅转身去,这时,我连母鹅那火红的蹼趾前后迅速划动的样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哎,上呀,上呀!”我的小伙伴们在我身后心急地嚷道。
“别嚷嚷,小家伙们!”米什卡呵斥了一声。
鹅妈妈被孩子们的喧嚷声吓退了,小鹅们也即将转身随母亲游去。不过,很快母亲又稳住了神,掉转身急速地向我划来,并一跃身跳上了木板。它在木板边缘微微歪了歪身子,似乎在对它的小鹅们说:“就这样跳!”
“你呀,可真是个聪明的好妈妈!哎,真聪明!”
小鹅们急急忙忙跟着妈妈跳上了木板,它们在木板上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地走着。这时,我开始往后爬,渐渐地离开那黑糊糊的、望之令人心惊肉跳的冰窟窿。
“鹅鹅,鹅鹅!”
待我退到坚冰上面,在我的小伙伴们身边,我伸手一把抱住沉甸甸的鹅妈妈,把我的鼻子埋进它那紧绷绷、冷冰冰的鹅毛里。
孩子们把鹅赶到一起,然后各人抱起一只往村里奔。
“别忘了喂食!”米什卡在我们身后大声叮嘱说,“还是给它们暖和暖和,它们准已冻得够戗了,这些咧着大嘴的鹅。”
我把母鹅弄回家里,高兴得直嚷嚷,气喘吁吁、手舞足蹈地叙述事情的经过。我妈妈弄清楚我救鹅的整个过程,差点吓蒙了,她说,她非要去把那个千刀万剐的米什卡给好好骂一顿不可。
母鹅叫得满屋子一片嘎嘎声,还老啄人,什么东西也不愿吃。奶奶把它赶到院子里,关进畜棚。可母鹅在畜棚里依旧叫得四邻不安。它是在大声呼唤它的孩子们哪,于是我们把它跟所有的小鹅都关在一起。鹅妈妈这才安下心来,开始吃东西了。
就从这一天起,我们村里开始有了鹅。它们在村边的福庚小溪里哗哗地拍水嬉戏,它们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晃过去,嘎嘎叫着追小娃娃玩。后来,我们村里的鹅越繁衍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