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华尼亚是老猎人拉里昂的小孙子，他们住在乌尔任湖畔的一幢房子里。这会儿，华尼亚怀里抱着一只兔子，去找我们村的兽医。兔子被一件破旧的短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它的双眼红彤彤的，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你这是怎么啦，变憨包啦？”兽医一见华尼亚，就嚷嚷道，“这样慌慌张张的，脱下自己的外套包只老鼠来给我！”
“别吵吵，这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兔子，”华尼亚嘶哑着喉咙，低声说，“这是我爷爷派我送来的，他让我抱来给它治伤。”
兽医把华尼亚的脸扭向门口，又往他背上轻轻推搡了一下，大声说：
“走吧走吧！我可不会治烧伤的兔子。你去剁上几根大葱，好好炖炖——跟你爷爷去美美地吃上一顿兔肉吧。”
华尼亚没答话。他在过道上站住，眼珠骨碌骨碌不停地转动，拉长的脸挨着圆木垛成的墙壁，两行泪水悄悄地沿木墙淌下。兔子在布满盐霜的短衫里不停地颤抖着、抽搐着。
“你怎么啦，小孩？”好心的大娘阿妮西娅问华尼亚，她牵着她的羊到兽医这里来治病，“小心肝，眼泪汪汪的，怎么啦？哎，你准是有什么事不称心吧？”
“这是爷爷的兔子，烧伤了，”华尼亚低声说，“森林着火的时候，兔子脚掌烫坏了，跑不动路了。瞧，多可怜啊，都快要死了。”
“死不了，孩子，”阿妮西娅说，“告诉你爷爷，要是他真疼他的兔子呀，就把兔子送进城去，送到卡尔·彼得洛维奇医生那里去治。”
华尼亚揩干眼泪，穿过树林，向乌尔任湖畔的自己家走去。他哪里是走哟，是光着脚板在灼烫的砂石路上飞跑。不久前发生的森林火灾，就发生在乌尔任湖北岸，这会儿都还能闻到一股子焦糊味和丁香烤干的气味。原来林间草地上，那丁香大片大片长得可旺势了。唉，现在都叫火烧了。
兔子疼得吱吱叫。
华尼亚把兔子放在小松树下，然后在路边扯些毛茸茸的银白色树叶，一片片撕下，扔在兔子眼前。兔子瞥了瞥叶子，把头钻进树叶堆里，不动了。
“你这是干吗，小灰灰？”华尼亚柔声问兔子，“你倒是吃呀。”
兔子没有动静。
“你倒是吃呀，”华尼亚重复了一遍，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难道说，你是想喝水？”
兔子破了的左耳轻轻动了一下，接着又闭上了双眼。
华尼亚把兔子抱在怀里，跑步穿过树林——他得赶快带兔子到湖边去喝水呀。
这天早晨，白云你推我搡地拥挤着在天空飘动。到了正午时分，一团白云在天空翻滚着，匆匆飘飞而去，一忽儿消失在天边，无影无踪了。灼热的风一刻不停地刮，已经刮了两星期了。顺着树身淌下的松脂，渐渐粘成了一块块琥珀。
清早，爷爷裹上包脚布，穿上树皮鞋，拄上拐杖，带上面包，进了城。华尼亚抱着烧伤的兔子，跟在爷爷身后。兔子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只偶尔，整个身子颤动几下，抽搐地呼吸着。
热风把面粉似的尘土刮到了小城上空。那尘土中飞舞着鸡毛、枯叶和干草。人们从远处看去，还以为是浓烟滚滚的熊熊大火。
小城的农贸集市空空荡荡的，一片寂寥；马车夫和牲口在水棚边打瞌睡，马头上扣着一顶草帽。爷爷啐了口唾沫，说：“不知是畜生还是美人儿——鬼才分得清！”
爷孙俩一见过路人，就打听城里的兽医卡尔·彼得洛维奇的住处，可谁也说不上医生的确切地址。他们走进一家药铺，向一个戴夹鼻眼镜、穿白大褂的老胖子打听。老胖子很不高兴地耸了耸肩膀，说：
“你们来打听这个人，可真有意思，真有意思！你们打听这个人做什么？卡尔·彼得洛维奇，这个儿科专家，三年前就不看病了。你们找他有什么事儿？”
爷爷由于对儿科大夫万分尊敬，又觉得自己这份请求很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所以他说兔子的事就说得结结巴巴，很不利落。
“真稀奇！”药铺主人说，“你们这样的病号，是我开药铺以来听说的无数病号中最稀罕的病号！”
他用不停颤动的手指摘下夹鼻眼镜，揩了揩，重又夹上鼻梁，然后细细打量老人。爷爷默然不语，只一个劲儿跺脚。药铺主人也默然不语。这种沉默，不由得让人产生一种憋闷感。
“邮局街三号！”药铺主人突然爆出一句，他的手掌在一本破旧的厚书上拍了一下，“三号！”
爷爷和华尼亚刚拐到邮局街，就听到雷声从奥卡河对岸高空隆隆传来。懒洋洋的雷声，在地平线以外的什么地方时轻时重，像睡眼惺忪的大力士伸展双臂打哈欠似的，无意中把大地抖动了一下。奥卡河上一片银灰色，微波荡着涟漪。一阵阵闪电捉摸不定地闪现着，虽然无声，却快捷有力地把草原上的暗幕撕裂；旷野的远处，一堆草垛已经被电火击燃，腾起熊熊的火光。大颗大颗的雨滴落到尘埃飞扬的大路上，每粒雨滴都发亮，像从火山口喷发的一束束光箭。
当爷爷的蓬松胡须出现在卡尔·彼得洛维奇的窗口，卡尔·彼得洛维奇正坐在钢琴前，弹着一支忧伤却动听的曲子。
一分钟后，卡尔·彼得洛维奇已经生起爷孙俩的气来了。
“我不是兽医！”他说着，啪一下合上了钢琴盖子。整个草原都听到了他暴风雨般的怒吼声，“我这辈子只给孩子治病，没给兔子治过伤！”
“你给孩子咋治，给兔子也咋治吧，这不都一样啊，”爷爷执拗地恳求着，“这不都一样啊！你给治治吧，你就发一回慈悲吧！我们村的兽医不肯给治。我们摊上那缺德鬼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这只兔子，说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报答它，我得谢它的恩德呀！”
这位灰眉长长的老医生，卡尔·彼得洛维奇，他过了一小会儿，就听起爷爷讲的故事来。虽然讲的人结结巴巴，可听的人却满怀感动地听着。
卡尔·彼得洛维奇终于答应给兔子治伤了。次日一大早，爷爷就回村去了，华尼亚留下，在卡尔·彼得洛维奇医生家护理伤兔。
过了一天，整个邮局街的人都由于华尼亚到城郊割兔草，而开始流传兔子救人的故事：一座古老的森林遭了一场大火，一只灼伤了的兔子救了一位老汉的命，现在这只兔子由卡尔·彼得洛维奇给治着伤。过了两天，全城的人都听说了兔子救人的奇事。第三天，卡尔·彼得洛维奇家来了一个自称是首都莫斯科一家报社的特约通讯员的人，个儿不高，头上戴着一顶呢帽，他要求华尼亚给他详细讲讲兔子救人的故事。
兔子脚掌的灼伤治好了。华尼亚用一件旧衣服把兔子裹好，抱回家来。过不多久，兔子的事被人淡忘了，只有莫斯科的一个什么教授横竖要求华尼亚的爷爷把兔子卖给他。他每次来信都夹着邮票，央求爷爷给他回信。然而爷爷任凭教授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卖给他。华尼亚按爷爷的意思，给那位教授写了一封信：
“兔子是非卖品。它是个活蹦乱跳的精灵，得让它自由生活在山林里。拉里昂对此决不动摇。”
这年秋天，我在乌尔任湖畔的拉里昂老人家里过夜。寒星点点，映在静谧的湖水中。干枯的芦苇发出阵阵窸窣的声响。秋天的野鸭在荒草丛中凄惶地叫唤，嘎嘎声一夜响到天明。
爷爷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在火炉边修补渔网。当他把茶壶坐到火炉上，窗玻璃一下就汗水淋漓起来，透过这样的玻璃看星星，星星就都由火星点点变成了轮廓模糊的火球团团。小狗在院子里吠叫着，它在黑暗中做梦，咯咯咬着牙，想跃出这十月的暗夜去。兔子在草窝里沉睡着，它在睡梦中用一条后腿咚咚敲着陈旧的地板。
夜间，我们喝着茶，等待姗姗来迟的黎明。就在这喝茶的工夫，老爷爷给我讲了这只兔子救他的故事。
八月里的一天，爷爷在乌尔任湖北岸打猎。狐狸没打着，无意中碰见了一只左耳有个破洞的兔子。爷爷用一支扎了铁丝的旧猎枪打了一枪。没打中，兔子溜掉了。
爷爷往前走去。这时，他突然心惊肉跳起来——一股呛人的烟味从南面袭来。
起风了。
烟愈来愈浓。烟像白布似的在密林间翻滚，火渐渐烧到一片矮树林。这时爷爷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爷爷心里明白，这是山林大火紧随他身后扑过来了。
大风开始狂飚。
烈火在不知不觉中迅速追赶着猎人。用爷爷的话说，这种时候火车都难于逃出险境的。爷爷没有夸张，没有吹牛，狂风卷着烈火，那速度之快，一小时能刮30公里。
爷爷沿着山冈跑，磕磕绊绊，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浓烟熏得他双眼难睁。他已从背后听到大片烈火的吼啸声，听到噼噼啪啪的林木炸裂声。
死神紧追着爷爷，已经触摸到了他的项背。正在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从爷爷脚边蹿出来一只兔子！它跑得很慢，后腿顺地拖着。爷爷这才看出：这只兔子是让火烧伤了。
爷爷像见了亲人似的，喜出望外。爷爷一生在林中活动，知道野兽有辨别山火走势的能力，它们的这种本领比人要强得多，所以它们往往能逃离山火，而使自己免于一死。它们只有在四面八方都被烈火严严包围的境况下，才会被烧死，而这种情形是很少很少的。
爷爷跟在兔子后头跑，他边跑边吓得哭叫：“亲爱的，等等我，你别跑得太快了！”
兔子把爷爷带出了森林大火的魔掌。当爷爷和兔子跑到湖边，他们两个都累得瘫倒在地了。爷爷抱起兔子，把它带回了家。兔子的后腿和肚腹都被火烧伤了。爷爷把它治好后，就留在了自己身边。
“是的，”爷爷深情地瞅了瞅茶壶，仿佛壶里装满了醇酒似的，“是的，亲爱的，我在兔子面前犯了罪。”
“你在兔子面前犯了什么罪呢？”
“你去看看兔子，看看那只救了我一命的兔子，你就全明白了。你打起电筒去看看吧！”
我从桌子上拿起手电筒，走到草窝跟前。兔子沉睡着。我按亮手电筒，躬下身腰，仔细端详兔子。这时，我看清了：兔子左耳朵是破的，分明是个枪眼。我这才恍然大悟——我什么都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