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尝到了苦楚。起初是她百般推辞与泽,不愿相见。风水轮流转,而今,这一状况,也落到了她头上。她去与泽家,下人说他出去了,她去铺子里寻,掌柜说与爷早就走了,她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在大街上踽踽而行。
忍不住幽幽叹了一口气,日子越过越沉重了,她忽然觉得有一丝疲惫浮出了平静日子的表面。他们两人,不是你生我的气,就是我生你的气,似乎两人皆是并不十分了解对方的心思,她昏昏噩噩在想,若是此次熬不住就算了吧。以后一个人,做什么都一个人,还不至于会危及她的生存啊。这样你追我逐,轮换着成为置气之人的日子,她真的有几分倦了。
与泽说的,或许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极其精准的。他质问她,她的心在何处。也许她从很早很早死去的那一回,便没心了。之后,仍偶然也会挂念起施泠宸,但她不见便不如何相思,她那时就应当意识到,自己所追寻的,大约不是爱,也不是情。她所追求的,一直是天地之间,从小到大,给了她一方安逸的那个人。只要他在,只要他依旧疼爱她,宠溺她,她再无旁的心思去追求****。
可如今,她亲手将两人的立场挑成对立,她只能以各种不甚高明的借口,去靠近他,却又在每次靠近他的时候,怒气翻涌,她在意他的欺瞒,所以才会屡次面对他,言行举止,皆与平日判若两人。讥讽嘲笑、谦卑恭顺、悲恸落寞全因他。
她没有心,她有的,或许,只是对一个人十多年来养成的依赖。累了,就放手吧,人世间的****,俨如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将她罩住,即将使她精疲力竭,然后,值得庆幸的是,她似乎清醒了,忆起自己尚有逃亡之力,既然不甘被困,何不挣脱束缚,置身网外,冷眼而视呢?
她的脚步顿了顿,眼神里的了然与决绝,终于缓缓涌出。那是白芜贴身缠着与泽,他只顾着低头跟白芜说话,并没有看见她。而白芜亦低着头,唇畔含笑,眉目含情。
他才向她解释过,白芜大概应该是他父亲手下一员将领的女儿,那为何,他们能如此亲密?她不敢上前质问,因为,怕他一样回问,自己与白沉又是如何。她与白沉什么也没有,兴许亦恰如他与白芜什么也没有,可是,他们的眼睛,都不相信。
她笑了,几丝狂妄几丝落寞,几丝自负几丝奚落,既然谁都不愿相信谁,那我们,再也不用为此努力了。
她的步伐迈大,三人之间的距离缩得愈来愈短。与泽一个抬头,就那样毫无预兆地与她打了个照面。他嘴边还有一抹发自肺腑的笑,来不及收敛,凝固在了唇角。
她笑得宛若三月春风,正如记忆某人那样对她一笑。
“与泽,我去找师父了。这天地间,大概所有人都会变,但师父,即使要取我的命,却仍然,愿意等我自动交出。他会顾及我的感受。”她说完,便与与泽擦肩而过。没有怨恨,没有祝福,真真与无心之人,无甚相异。
与泽转过身去,嘴唇蠕动,无声呼唤的,分明是她的名字,伸长胳膊似乎想要用力抓住她,但他们之间隔了很长的距离,再不是青石板上,如此确切的距离。他的手慢慢无力垂下,对身侧笑靥如花的白芜轻声道:“你走吧。”
白芜柔柔一笑,竟问道:“你不杀我么?”
他努力扯出牵强的笑,“是我欠你的,换命给你才抵得清。我若杀了你,我又将欠一条命了。此生,怕是再也难以还清。”
白芜的声音忽然尖锐起来,她厉声道:“与泽,你已经必死无疑!但我却知,煽动与大将军造反的,是连如挽!而这背后,却是你与七王爷!你大约没有料到,宫变当夜,我也在场,七王爷有治理天下之能,垂涎皇位尚且说得过去。而你助他夺位,敢说不是为了她么?所以,这笔账,绝不是你一个人承担了,就可以了结的!我必然还会杀了她!”
与泽笑了,了然于胸的轻蔑:“你们兄妹俩,连沽名钓誉都算不上。宫变遭阻,白将军被擒获,乃是由圣上亲手斩杀。而你斗不过他,只好将所有的账算在我的头上。现下,竟然还要任意妄为,将无辜之人牵连进来。真不知道,当年你父亲遭我父明里流放,实为除去先皇的疑虑。韬光养晦多年,宫变本能作为最出其不意的一支军队杀人无阻,可惜,无奈圣上部署过于周密,而惨遭失败。所有矛头,再怎么指,也万万对不准她!”
她冷笑:“是吗?可惜她是暮子勋的妹妹,从这里来讲,暮子勋叛变,竟然助你杀父弑母,所以,他们暮家的人,也一样不能逃脱。”
“是吗?”几声低沉的笑自她身后传来。她亦转过身去,惊诧不已。
“大哥,你”
徐徐走来在她对面几丈之外站定的,正是白沉。“小芜,你太高估你自己了。”白沉的微笑,不同于往日的沉静安然,倒似并不那么和顺,微微有些扭曲狰狞。
她脑子一转飞快忿然道:“你不是我大哥!我大哥去哪里了?”
白沉伸出三根手指,在面上一番游弋,皮肉相离的声音过后,他的手里赫然是一张人皮,露出细致妖冶的容颜。
“你你”白芜吓得连连倒退了几步。
只见他将手上的人皮一扔,恰恰落在白芜头上,看她惊慌失措捧着没有温度的人皮,双目通红,嘤嘤含泪质问:“你究竟是谁?”
他悠悠地回了一句:“墨国怡亲王。”
“是你?”白芜的脸上忽然遍布狠戾,“我本来只是猜想,现在回想起来,害我父亲惨死刀下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们两个共同护着的那个女人吧!原来,她就是嫡蓝羽出现的理由。若非他出现,我早已经手刃仇人了!说,我哥在哪里?”
她今日来找与泽的本意是想告知他,他的毒已经蔓延至五脏六腑,不出七日,便会死去。是以根本未曾料到,会面对此番境况,她手无寸兵,与两个男人对峙,却也不心虚。
施泠宸懒懒一笑,“你尚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管你哥?”
“怡亲王,我跟与家的恩怨,不是你能插手的。奉劝一句,速速回去,我不想有更多的人牺牲。”
“是不想,还是怕?迭城若是少了几个人人皆知的人,你以为,你还逃得掉吗?”
与泽不知何时,已从她身边走开,与施泠宸并肩站着。
她一直盯着与泽,眼神却全然没有习习曾经见到的爱恋,只剩满目阴狠,“我既然敢做,便不怕死。不妨告诉你,不止你,与凌音,还有,她,皆中了毒。有你们陪我一起死,死而无憾!”
施泠宸眼神一凛,几丈的距离,兀然缩成了一尺不到,腰间白光一闪,白芜却是不躲避,直直被那把剑刺穿了身子。她的唇角逸出鲜血,竟然还阴狠狠笑着,“好啊,大家一起死吧,没有解药,谁也别想活。我哥,在等我呢”
他猛然抽出软剑,鲜血喷涌,在空中洒出艳丽而凄美的血雾。溅了他月白长袍上一身,有一些血点沾在他细致的脸上,缓缓滑下,为他整个人平添几分阴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伸出手指,将那些血滴抹了去,艳丽至极,衬得他越发胜似艳鬼。
白芜捂住腹间不断冒血的大窟窿,一张脸已经惨白,却溢满了心满意足,“好,很好那毒是嫡蓝羽也解不了的”玉指纤纤,指向与泽,嗤嗤一笑,缓缓滑下垂在身侧。她倒在地上的声音不大,但因为倒下,捂住腹部的手,再没有力气放回去,她的眼中一切光彩一点一滴流逝,如同她此时正在流逝的生命一般,归于寂静,暗淡无比。
施泠宸蹲下身去,探出二指探查她的鼻息,回过头来,对与泽微微摇了摇头。
他扛起白芜的尸体,血还在滴,打在石板路上,嘀嗒嘀嗒地响。
“你带她去哪儿?”
“医馆。城主有办法平息此事的,只不过,你的毒”
“没事。”与泽淡淡打断他,“既然羽仙亦束手无策,她又岂会有解药呢?退一步讲,她宁愿死,也不愿交出所谓的解药。或许,八成的原因在于,这毒根本没有解药。”
“怡亲王!”扛着滴血的尸体前行了几步,与泽忽然叫住他。
“何事?”
他静静思忖了一会儿,内心满是凄凉,方道:“你去医馆一定会遇见她。请不要告诉她,我中毒了。麻烦你,让她死了回来看我的这条心。”
施泠宸缓缓一笑,“你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她没有心,何来死心?”
他低头喃喃道:“说的也是啊有嫡蓝羽照顾你,就够了”
血迹绘出纵横交错的图,他看了一眼地上,苦笑着与施泠宸背道而行。他的余生太过短暂,还来不及陪她阅遍世间风景,便已要仓促凋零。陆惺惜啊,终究是我负了你害你被牵连受累的,是我;将你从险境里拉出来的,却是他。其实早在你伤心欲绝之时,你向我坦白一切的时候,我便应该醒悟,不是么?你找你的师父,我走我的黄泉,我们,就此作别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