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泠曦的出现,昭示了另一个人出现的可能性。虽然她曾多次幻想过,但她从未料到,自己能跟他在医馆内,在此种境遇下相逢。
犹记她第一回死去的那个冬天,她也这样一袭嫩绿衣裳,在冬日里俨如也理茫茫雪天里依旧挺拔而立的一株绿竹,朝气顿生,令人眼前一亮。时隔几年,那株稚嫩的绿竹,竹叶竹节,都不再是青涩的嫩绿,风霜雨雪过后,它的竹叶青翠,它的竹节亦青碧远胜古井口沿的青苔。
“习习,你愿意跟我走吗?”他微笑着朝她伸出手。
她曾今渴求了那么久,在梁夷,他说他们之间再无可能的时候,她那么地渴望,他能带自己一起走。她才跟嫡蓝羽信誓旦旦地说了,自己无心。可纵然无心,纵然薄情,在她渴求已久的话终于从那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恍然看见春回大地,百花齐放。
她不是没有情的,至少现在不是。缓缓伸出纤细的十指,放在他的掌心:“请你一定要,再带我回来。”
愿意随他离开,也许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是为了逃避。
然而,她始终是选择跟他走了,她仿佛以为自己时日无多,企图抓紧最后一丝欢愉一样。
那是她头一回感受到,在马上驰骋的乐趣。他带她一路出了迭城,往西北而行。西北,墨国,那是属于他的地方。一个,嫡蓝羽亦鲜少带她去的地方。
山路并不如何崎岖,她在施泠宸身后,却颠簸得厉害。即便如此,她依旧畅快无比。若在平时,她定会觉得吹着风好冷,此时,她竟十分享受山间吹来的风。满头紫发被风吹乱,飞舞在她的脑后,惬意自心底生出,一时间,所有烦恼与不悦皆被抛诸脑后。
在山路上策马而行了一整天,两人赶在天黑前,随便找了个地方休息过夜。她一开始新鲜好奇,此刻已经筋疲力尽了。许是从没适应过骑马,她腿脚酸疼得特别厉害,下马时,还是由施泠宸扶着才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地坐在地上。嘴中还在不停嘶嘶叫唤。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找些枯柴。”她无力地摆摆手,任他去了。
夜间的风比白日里吹得更为阴寒,她裹紧了领子,抓了没多久,因为全身乏力,又松了手。风呼呼地往领口里灌,她倦意涌上,在这个当口儿,怎么也睡不着。冷风在和她昏昏欲睡的意志力对峙。她最终没出息地,阖上双眼,浅浅睡了过去。
等她再度转醒,被光亮和热度吓了一跳。施泠宸坐在她身边,她之前,便是一直倚着他睡的。
“走得太匆忙,忘了去买干粮。只剩不多,先将就着,明日进了边界,就有人家了,我们就不必吃干粮度日了。”
他递给她一张又干又硬的烙饼,和一壶水,她接过去,默默啃了几口,抬头见他盯着自己,不由有些怪异,草草扫视自己全身:“怎么了?”
“没怎么。”他摇摇头,仰天轻叹了一声,“记忆之中,你一直都不是这么能吃苦。这些日子以来,你过得很苦么?”
她沉默了半晌,有什么可谓苦不苦的呢?没有人亏待她,她再如何闯祸或是惹了人不高兴,也不会有人亏待她的衣食住行。可是她的心态真的老了,如今在她手里握着的,在她看来,仅仅是一张充饥的大饼,无谓好不好吃,顺不顺口。
“你相信世界上有人妖么?”她问。
他轻轻笑起来,揽住她的肩,让她又靠在自己的肩上,“当然信啊。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但是,我只是你一个人的人妖。他日,若我白发迟暮,容颜苍苍,在树下看儿孙嬉戏,也一定不会忘记,我曾遇到过一个叫我人妖的女子,也不会忘记,我此生,只是她一个人的人妖。纵使我曾经负她韶华,生命最后一刻,亦无悔于自己做的决定。”
她的泪毫无预兆地滴落,她无心,却一直想要他的心。然后千帆过尽,他对她说,他依然会选择自己的责任,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父亲。
她忽然自嘲一笑,究竟自己还在想些什么?既已薄情,何以觅觅?
“我也会,记得人妖。他和我,其实,有那么些相似之处。即使最后,我没能与他在一起,遗憾却能使我一生铭记。我多么庆幸,和我一起打磨棱角的以相互磨合的,不是你。”
我用一生铭记你,只要我死了,便再也不要记得你。那样的磨合之后,你不像你,我不像我。与泽说用余生弥补上一世对我的亏欠,到头来,我们都迷失了自我,他也终究认清了,我不是适合他的那个。
不过也好,所有人都有归宿了,只有我,并非一个完整的人,只有流细,才是我灵魂的归宿。
火光下,她又闭上了眼,脸上泪痕道道尚未干,嘴角偏偏挂了笑。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时在施泠宸别苑里,躺在树干上睡觉,被空谷唤醒,认识玉深云的那个下午。日光尚好,她愣愣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天,才随空谷而去。
若是没有那一时的赌气,她的回忆里,是不是,就没了施泠宸的影子?也许她安然呆到暮子勋来接她,她可以不用承认过去,她可以说,要嫁给施泠宸,不会有之深,他们或许会相守一生,或许会相忘于江湖。
无论哪一种,皆不是现在这般,她辗转靠在他的肩头,细数自己还有多少日子可活,他揽着她,盘算如何才能令她远离迭城,老死山水之间,而非被火,活活灼死。
翌日清晨,她从沉睡中醒来,施泠宸已经整好了马鞍。他过去扶起她,将她托举上马,自己才翻身上马,这一次,她坐在他身前。
马蹄声越来越响,在墨国的边界上,有一条河流,墨国人称它为深雨河。他们只花了两个时辰,便到了深雨河畔。深雨河畔,碧树青草,山丘连绵,她一点也看不出,这是通入墨国的路。
施泠宸没有直接带她入境,而是在深雨河畔下了马,带她一起坐在岸上,看水中倒映的清影。河水很是清澈,她不顾河水冰凉,掬了一捧,看它从指缝流落,乐此不疲。
她玩了很久,终于玩累了,安安静静坐着,不再乱动。却有一捧细碎若米粒儿的花在与花相映衬而显得肥厚硕大的叶子拥簇下,出现在她的眼帘中。
“这是什么花呀?”她好奇道。
“时雨草。”
她惊诧,声音不自觉地有几分尖利,“可是,师父说,时雨草的花瓣只有一瓣啊,这”
他笑着解释道:“这看似叶子的,才是时雨草的花。时雨草不能单独生长,它须寄生于这碎心花方能生长,你仔细看看,下面还有一些眼眸大小的叶子,那才是碎心花的叶子。时雨草,是没有叶子的。”
她认真将一丛花拨开,确实发现了所谓的碎心花的叶子。“时雨草啊”她忽然喃喃道,白沉也曾送她时雨草。心中猛觉有些不对劲,“你为何不问我怎么知道时雨草的?师父说,这是墨国的特产。可它生长在边界之外,如何能算墨国特有之物?”
他漫不经心道:“大约是因为,只有我们墨国,将时雨草采摘出来,用特殊的药物制过以后,它最能发挥功效吧。据我所知,迭城之内,也有人采摘过,但是药效远远不能发挥得如此之好。你之所以知道,八成是你师父告诉你的。”
她见他的神情,不似在说笑,心下虽然仍有几分狐疑,却没再提问了。
坐了没多久,施泠宸拉她起身,“走吧。”
深雨河上,仅有一座石桥,河面虽然并非十分窄,却不见河面有船只来往。他牵着马,与她并肩行在桥上,“深雨河算是我墨国的边防,自然不允许有船只随意来往。你看不见人,但不代表,此处无人看守。”
他竟然知道她心中所想,直言不讳。过了石桥,隐约可见不远处掩映在小道旁树丛中的边关检查口。
他是墨国怡亲王,亮出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墨国边界并非腹地一般黄沙漫天,反倒是起伏地的山麓,与绿树相映成趣。她默然停住了脚步,施泠宸转过头来看她,用眼神询问她缘由。
“我不想再往里走了,我们就在这儿住几日吧。”她怕,在那里,会有不愿见到的人,打扰她所剩无几,苦尽甘来的几日平静。
“好。”
他们找了一处客栈住着,因为是在边境,客栈的条件不见得多好,也不见得多差,勉强能住人,她笑笑,只要干净整洁,其他的,都不必太计较了。
一路劳累,施泠宸在进店之时,早就将一切事打点好了,她沐浴过后,闲来无事,又裹了衣裳,倒在床上休息去了。施泠宸去找她,进屋巡视一圈,发现她已经睡着了,不由被她如此能睡折服。
想起迭城还有一个人在独自承受分离的苦,他又有些动摇了,到底应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避开那种不忍让人目睹的场景?
若是,有一天,她后悔了,该如何是好?
叹了几口气,见她睡得尚好,私心不愿让她承受痛苦。既然如此,那还是依照他的意思,永不再见吧。替她掖好被子,他才缓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