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不到,变故来得太迟,若是早一些,我方能避免许许多多本不应该发生的祸事。我不敢再见她,准备速速离开皇宫,可我实在小觑了那个所谓的永安公主。
她叫人来传话,说是有事相商。我从不曾忘记过,呆在这允国皇宫的目的。大约是欣喜冲昏了头,一时不察,着了她的道。待我意识朦胧,浑身燥热之时,我方才恍恍惚惚发觉,多半是中了催情药。
如魅公子风流成性,永安公主爱好男色,我们这在世人眼中本就没什么清白的两人,自然而然地有了肌肤之亲。
只是,当我离去那刹,我听到身后的人说:“妍儿她已经看见了。”脚步顿了一下,我心中酸涩,不禁嘲笑自己的奢求,明明不可能在一起,却还是奢望她会原谅我。但是,倘若她不肯原谅,我才更加有理由斩断与她的所有联系吧。
我准备最后一试,强行带小懿回去。在我所住的殿外,习习截断了我的去路。几日不见,她的脸色有些憔悴,我仍然别过眼,不看她,生怕自己忍不住再为她心疼。
“为什么要走?”她问完,便死死咬着嘴唇。
我在心中喟然长叹一声,她终究只是个孩子,分不清轻重。便是这时,我忽然觉得,很多事,我都没有理由与借口去怪罪她了。只能说,命运弄人,小懿自生下,就没真正好过过一天。但是,我与她,缘分真的尽了吧。
“我无牵无挂,在这儿停留的时间已经够长了。”我该走了,再不走,我怕舍不得。
“无牵无挂?我站在你面前所以你无牵无挂?小玉你也无心?那你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儿?”
我分明觉得是她强词夺理了。是她堵住我的。
“习习姑娘多虑了。我心茕茕,不容人。”我该断了她所有的心思。这句话出口,我自己都能察觉蛰伏其中的疏淡冷意。
唯她,知难不退。她步步逼近,我只觉鼻尖盈满熟悉的气息,心中五味陈杂,来不及思考更多,径直抽出藏在腰封中的软剑。那日似乎日光极好,光打在削薄光滑、不住抖动的剑身上,晃花了我的眼。
“不要过来!”我狠狠呵斥住她。“昔日种种,不过一场错梦。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必在我心上乱花心思。”
她眸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喃喃道:“我做了什么错事,让你不高兴了么?”她的质问是低声而且无力的,传入我耳中,却变得铿锵有力,令我无法忽视。
喉间的话堵了又堵,我才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惊觉此话不对,她一定还会抱有残念的。果不其然,她眸中的光彩忽浓,如流光溢彩的宝石,光华流转,顾盼生辉。
“你我绝不可能!”
突如其来,由剑尖传至手臂的冲力使我猛然睁大了眼,那一刻,我简直以为,自己的眼眶已经裂开了。鲜血染红了她的衣物,她总爱穿蓝衣,而今,那件蓝衣被血染过的地方,皆成了近乎黑色。不怎么会?她怎么会这么傻
“阿泠,如此这般,你便不会恨我了是不是?那我也不枉死上这一场了”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纵使恨你怨你,也不会想要你以命相偿啊,更何况,我真的没办法怪你啊她的眼神渐渐涣散,可我即使是在她临死前,能有的只能是悔恨,连真相都不能告诉她。弃了剑,我紧紧将她慢慢失温冰冷的身体拥在怀里,唇瓣翕合,却无法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她大约是带着满足走的。我去北地时,曾亲眼见过许多人咽气,他们死前总会偎依在亲人的怀里,抓住亲人的手,乞求最后一丝温暖。而她,完完全全闭上眼睛之前,一直只是静静地等生命流逝,不复先前那般,试图逼问出原因。
是不是,真的到了最后一刻,你已经完全放弃了我?习习啊
心中的钝痛,任谁也无法缓解。任由他们误会是我杀了她,听了许许多多的指责,不过是求自己内心能够好受一些,适得其反。我想到的,是她眸光灼灼,狡黠坏笑的样子;是她偶尔自然流露出担忧的样子;是她丢下永安公主,与我四处疯闹的样子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她的尸骨,被永安公主封在冰窖里。我苦笑,眼前的局面,谁都不乐见。我没有杀人动机,而她偏偏死在我的剑下,永安公主明知我不会杀她,却认定我害死她,暗中将我囚在允国皇宫。后来,我回想起来,深以为,她没有采用各种残忍的手段折磨我,已是我万幸了。
嫡蓝羽出游,是绝不会让旁人知晓他的行踪的。而他惟一的爱徒死了,通知不到人。所有人都在等,等他回来如何处置我。他不是皇帝,却有比皇帝更高的威慑力。然而,习习死后一月方至,她的尸身不翼而飞。
宫内所有的人惊骇不已,包括我在内。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我不由觉得万念俱灰。传闻嫡蓝羽为羽仙,他是不是真的就有“仙”的能力呢?我没有见识过,只敢作如此猜测。本来想着,把她的尸身封存好,或许还有一线之机。但如今,却是一线希望也没有了。
永安公主悲恸不止,大病不起,太医轮番诊脉,道:“心疾。”我迷茫了,这是不是也该归咎于我?当初,若是没有想到,要来皇宫,今日这一切,是不是便能避免?
是缘是孽,我早已分不清,若是只有在她死后,我才会忏悔,我倒真宁愿,我一如既往地冷眼对她,而非对着她的画像心寒不已。
最后的最后,她说,要留一幅画像给我。但我拒绝了,若心中百般不舍一个人,是无须用画像来提醒自己她的存在的。我早将她,镌刻进了脑中,怕是再也忘不了了。
在回国都的途中,颠簸的马车上,我的心就似要被颠簸出来,我忽然想,让这马车,把我的心颠簸出来,那样它就不会痛了吧。小懿没能带回去,我还害死了一个女子,这趟允国之行,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回去我便从太师府中搬了出来,不管泠曦和父亲如何劝我,我仍然义无反顾地独自置了一所宅子。那个所谓的家,只会令我想到那些烦乱的往事。父亲也料到了我搬出来的原因,只劝过我一次,就没再多说。泠曦却是因为夹在我和他娘中间,竟然经常夜间来探望我。好几次,我点着烛火,还未吹熄,他无声无息出现在我的窗外。凝视我半晌,他才道:“大哥,人死不能复生,哀思过度亦伤身。”
我淡淡一笑,这个道理,我比谁都清楚。可我做不到不想,很多时候,闭上眼,习习静静躺在我怀里落下最后一口气的样子,便生生掏空了我的心。我怀揣的希望,其实,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心底的罪孽感。
像是一夜之间,我厌倦了朝中之事,只匆匆与父亲打了声招呼,躲进了迭城,那座几乎独立于三国之外的小城。没有人谈起她和她,亦没有人谈起他和她。就这样,我渐渐变回了世人熟知的如魅公子的模样,夜夜笙歌,纵情声色,一宅子下人,全部换成了女子。我以为自己会醉死温柔乡的时候,迭城来了一位风尘女子,名唤绯烟。
我的母亲,从始至终,只是绯烟。到底还有何人,化名绯烟,没有绯烟之姿,侮辱了绯烟这个名字?我双眸微眯,挥退了身侧的侍女,起身寻那名叫“绯烟”的女子。
出乎意料地是,珠帘挑开之时,她露出了一张我极其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张脸妩媚风情,笑意不减,眸光冰冷。有些人的妩媚妖娆自天生,便是梨花带雨,亦是摄人心魂的。
我想其实,她是想杀了我的。但,幸好,她没有。那样的日子持续不久,被暮子勋打破了平静。
我跟暮子勋的交情应该从我的母亲说起,父亲曾经为了迎合圣上所好,将母亲从月三斜买了回来。而他那时的银钱,就来自暮子勋的父亲。不过是些利益往来,我与他的交情不算太浅,我如是想,但回过头来,仔细一想,才发觉,我和谁的交情都不深,倒只有他,与我的交情算深了。
因此,他说要我到时候去噬魂崖上接他之时,我微微诧异,却没多言。噬魂崖是个怎样的地方,我还真没去探究过。但它既有恶名,必有恶处。不明白他哪来的自信,我笑着对他说:“好啊,只要你有命回来。”
等了一个多月,我都以为他已葬身崖底无疑,接到了消息,立马选出了最好的千里良驹,亲自驾车前去噬魂崖。清露寒凉,没腿的草丛里,他的身旁多了一个女子,至少从那身形来看,是女子。更令人惊讶的是,还有一对三四的娃娃。那两小娃娃,见到我,张嘴便叫:“爹爹!”
我仿若被万年难遇的雷劈中了。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压下满怀的好奇,带了他们回去。大概是我太过诚实,将暮子勋的信鸽带来的信条交给了他,然后,他就丢下一大两小,潇洒回家了。
从表面上看,养家糊口的重责,落在了我的肩上。那个女子,她也叫习习,拥有举世无双的容貌,却时常做出各种与她外表不符的事。效仿她取名习习的女子太多了,我没太多疑问。被两个小孩子叫“爹爹”叫习惯了,我也懒得去纠正。赶巧,绯烟上门,她竟然带着两个孩子前来坏事。
她离去的背影,似曾相识。然而,那时,我单纯以为,大概是我满院佳人,日子过得太久了,产生的错觉而已。若是当时就认出了她,我也许会将她永远禁锢在迭城里,再也不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