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她开门的,不是去年的青索了,她有一瞬间的不解,片刻便烟消云散了。她记得,万千寻说,青索已是他选定的继承衣钵之人。不仅是这座医馆的下一位主人,亦是迭城下一任的城主。由此说来,他自然不会再是这时时为病人开门的小童。
新来的小童,比青索稚嫩多了。听了他俩的来意,小童竟然直接将他们带往万千寻的住处。
远远就听见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待她与施泠宸直接推门而入,被眼前所见吓得当场呆立。
青索在不停替一个人捋背顺气,而那个人,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谁。
可是,真的是他吗?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虽然瘦削不堪,脸颊凹陷,却也绝没有此时这般:脸部皮肤松弛下垂,那根本算不上是皱纹,恐怖至极。一张脸上,只有两只眼睛,在看到他们二人时,亮了一晌,很快又平静下去,灰淡无光。案上还搁着药碗,腾腾热气在七月的天里,并不是那么明显。习习的视线却被模糊了。
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万千寻已经虚弱到如斯地步。
怪不得,怪不得医馆内无人应诊,连他自身,尚已病入膏肓,还能为谁看诊呢?
她步伐沉重,一步一步迈进。万千寻微微扯出笑对着她,有几分惊悚。
“你们来了。”
嗓音粗哑,再也不是一年多以前,她来医馆那次,柔软而温润地问:“吵到你了?”
她别过眼,努力调整自己的心绪。再次面对他时,是微微笑着的。
“万城主,一别不过一月有余,何以至此?”
碍于施泠宸在场,她的话难免客套。
青索亟亟止住了他,代为开口道:“嫡蓝姐姐,师父自也理回来,一路上病情恶化。好不容易回来了,他连药也不替自己抓。我气不过,只得自己动手写了药方子,抓药熬了,送来,他却不肯喝。你好歹劝劝他吧。”
习习垂着眸子沉默了很久,她淡淡笑了,那笑全是苦的。
她望进万千寻平静的眼里,极慢地说:“青索,不是我不帮你。你师父眼内一片宁静,早已看破了此事。他没有一丝活下去的打算。连我师父尚且治不了,你的方子,不过只能为他勉强拖延几日。”
青索闻此,仍是少年心性。“可是”
习习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即使你用药拖住了他的命,于他而言,亦不过取得了苟延残喘而已。你试想一下,有朝一日,你受尽折磨,心中已无欲无求,只等自己仙去。而你身边的人,却试图在这种无法挽回的离去上,百般阻挠。青索,你忍心让你师父受这种折磨吗?
他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被习习此番一顿猛说,硬是咬着唇,忍着泪不说话。
施泠宸被忽视了很久,见习习说话如此对青索说话,虽不免过激了些,却对他起了醍醐灌顶之效,并未出声阻止。
反观万千寻的眼神,微有动容,从她回答开始至此时,不曾黯淡下来。
万千寻又笑了,习习看得心中别样酸楚,竟快要落泪。
施泠宸将她往怀中一揽,对屋中其他两人道:“失陪一下。”
带了习习出去。
夏日衣物薄,他才领她出门,胸前已然****一片,微温的泪水沾在身体上,异常真实。他觉得,此刻才是,他真真正正抱住了她,她的心依靠在自己身上。
知晓习习心中也不好受,便静静揽着她,不言语。
习习哭够了,畅快了不少,瞥见他胸前一大片泪渍,破涕为笑。面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甚是滑稽。
他亦朗朗笑出声。
习习极为古怪瞄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施泠宸的笑打住,恢复常态。
万千寻的余生,她算是摸得七七八八了,可是嫡蓝季季呢?
她寻思着,现在并不是什么好时机,可万一等他去了,那就没有时机了。
“嫡蓝姐姐,施公子。师父请你们进去,有话要跟二位说。”青索的声音不大,隐隐带了几分坚定。
两人对视一下,一齐进屋。
他坐在书案前,案上的药碗已经不见了。
“坐吧。”依旧沙哑。
他们依言坐下。
万千寻缓缓道:“我原以为,能守着季季离世。现下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你们的来意,我已知晓。一会儿,我让青索带你们去看看她。”
他说完这么几句话,便开始歇气,居然有些力不从心。
歇了一刻钟,他看向施泠宸:“习习虽是师父才收的徒弟,我们却把她与妍儿一同看待。妍儿不懂事,让你背了罪名,你莫要迁怒于习习。若是真心,守她一辈子吧。如若不然,趁早放手。”
施泠宸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似乎对嫡蓝羽不止收了一个徒弟,而且还是迭城城主惊讶不已。
万千寻的目光紧紧锁住他,并不挪开。
他淡淡一笑,“师兄,泠宸定当倾尽全力。”
他说的不是守她一辈子,亦不是趁早放手,而是倾尽全力。将来会有什么变数,谁也料不到,而他只能最大限度,尽全力陪着她,走多远是多远。
习习在一侧,双手微握成拳,身子小幅度地颤栗。
她看见,万千寻微微点了一下头,眸中盛满喜悦,竟然是对他的赞许。
不满地嘀咕出声:“师兄,你说这些没用的作甚?身子不好,你先歇着吧。”
“习习。”万千寻唤她的时候,稍微加重了些语气。
她愣住。
“习习,不要再逃避,有些事,你终须直面。或许,一早了解清楚,大可以避免很多悲惨的下场。别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用心仍感受不到的话,就果断松手吧。”
她知道,他在劝自己,别太执著。淡淡地笑笑,几分惨然。她已经很努力了,十月未见,她以为面对施泠宸不会再有任何悖动,然,事实上,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情愫,从未被消融。有玉深云又怎样?有小继又怎样?有方懿又怎样?她若是看上了,那便是权当这些人不曾存在。
更何况,他随自己一起来了迭城。
无论施泠宸是否对妍月有情,她即使是妍月,但死过一回,绝不会与妍月完完全全相同,施泠宸对她,她对施泠宸,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何必把深埋心底的事,悉数刨出来?
如果这是万千寻希望的,不能让大师兄失望。她微笑着点头。
她与施泠宸一道,随青索去见嫡蓝季季。
步出院子时,她看到一个男子的背影,似曾相识。
“青索,那个人是谁?”
青索四处张望,人影却消失了。他想了想,道:“大概是那位与公子。”
确信四周没人之后,他才压低声音:“嫡蓝姐姐,就是你骗来的那位公子啊。”
她很是迷茫,骗?
“你不是跟他说,陆惺惜死在医馆里么?师父回来才一日,他便找了来。他一提,把你的名字泄露了,师父就知,定是你编的什么谎话,将他骗来了。师父三言两语套了些话,硬是把你的谎话说顺溜了。可,我们皆没料到的是,他向师父交了一大笔银子,说是要在此住满七七四十九日,为那个陆惺惜守灵。师父心肠向来好,又有些同情他被你骗得团团转,就答应让他留了下来。这会儿,估计,他又去坟前了。”
习习心虚,眨巴眨巴眼睛,在想对策。以后来看万千寻,可千万不能踩在这个点儿上,被他撞见,识破了自己的谎言,那可是大大不利啊。找嫡蓝弦还没有头绪,这时候,决不能惹半点麻烦上身。
她站好,撺掇着青索赶紧走。
施泠宸在将她的一番表情变换尽收眼底,略一思考,猜透几分。肯定是有人不识趣,被她耍了。
他魅惑一笑,心头阴霾尽散,很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