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她面上寡淡,心中却有所牵绊的缘故,她的病好得很快。快得与泽有一丝遗憾。待他仔细思考自己这一丝遗憾从何而来,它又消失不见了。直至那日午后,得到了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消息,他不知作何反应,适才悟出,那丝遗憾的由来。
正如习习所感一样,她一样不知为何,会将深埋了那么久的事情,忽然娓娓道来。多少次的错过,不过皆是为了逃避;多少次的相遇,不过皆是为了探寻真正的答案。
午后有为下人呈了一个小巧的雕花盒子给她。她十分不解,只听那下人恭敬道:“嫡蓝小姐,这是施公子临走前吩咐的,他说要奴婢在您醒来之后,意识清醒了再交给您。”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施公子在小姐醒来的前一天离开王爷府的。”
她自病醒后,狠下心不许自己再关注隔壁院子里的一花一草,即使病已好得七七八八,却渐渐将许多事看淡了。不想,他早就走了,全是狠心的人,玉深云与她陌路,他甚至连自己的死活也不管了。
“麻烦你了。”她点点头,挥推送盒子的人。
想想忽然觉得可笑,他明明都不在乎自己了,为何还要作践自己,对他抱有一丝幻想,期盼他有一日回来亲自向自己解释呢?
指腹来来回回摩挲着盒子上精致的锁扣,她嘲讽勾起嘴角,打开了那盒子。里面躺着的,赫然正是她来梁夷之前,交予他保管的锁魂珠。珠子莹润半透,静静发微弱的蓝光,不似初时她烧干茶水时拿出来的那般光华尽敛。
她怎么能差点忘了,锁魂珠在他那里?握在手心的锁魂珠,真真切切断了他们之间最后惟一的纽带。此后,回首无望,红尘相逢,浮生梦一场。
她没伤感多久,与泽来了。
他来的次数一多,王府的人都熟识他了。再加上他与七王爷本就交好,基本算得上来去自如。习习平时不爱院子总有人守着,故他直接掀了纱帘,含笑进来。
“不是已经好了么?怎么越往后来,越不爱出去透气了?”
她淡淡一笑,懒懒道:“身子一好,我就没甚心思了。这病好了的日子,比成日喝药还要无聊。”
她说得随意,与泽却轻轻训斥她:“胡说什么!哪有人像你这般说话的?”
她又是一笑,不再理会。屋中一时安静寂然,他二人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清晰传入彼此耳内。
过了一会儿,与泽对她道:“我原本答应过带你去纾解心中压抑沉闷的,过几****身子稳定了些,我带你去可好?”
她慎重考虑了一番,忽然抬头莞尔一笑,“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去吧。”他面上神色变换不停,似是讶异,似是惊喜,最终欣然笑起,“好,你歇着,我去准备。不过时间匆忙,有些东西来不及准备,须得暂且委屈你了。”
“嗯。”她重重点头,露出了极为难得的真心笑容。
梁夷城郊有山,但料峭的山崖不多,大多只是和缓的山麓。他们沿途行至人烟稀少的郊外,停了马车。
“习习,前方路窄,容不下马车前行,你下来,我们一起过去。”
她闻言,从马车上下来,仰首展望了一眼空旷的天际,点头应道。
他们二人将赶车之人留在城郊,往一处山林走去。
那片山林高且陡,笔直的树木苍然有力,朝天接去,令人瞻之生畏。她不太想继续爬,“这山好高。”
与泽微微一笑,安慰她:“此山再高,我们又不上去。来”他语调拖长,毫无预兆地牵了她的手,“我们绕过山脚,在它背后去。”
他话虽温柔,手上却使了力,不容许她轻易挣脱。她清楚他不会轻易松手,没有办法,只能随他。山脚之下大多是平地,花草铺地,她踩在脚底,松软无比。
约摸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视野开阔至极,此处山丘连绵,由近至远,一山更比一山高,只是山麓坡度着实不大。云雾缭绕,水汽氤氲,将稍远些地方的山遮拦了大半。朦朦胧胧显出一条蜿蜒盘旋的石板山路,到了那山顶上,消失不见,却又在后面一座山的侧面,再度露出半截蜿蜒的石路模样。山体被绿色覆盖,几乎瞧不出山上的树。
他们在平地上走着,偶尔会见到一两株低矮的灌木,极为惹眼。
习习忽然心情大好,朝前方的一块平缓的坡地跑去。她站在高处些许的地方,双手拢在唇畔,面向山麓大声喊道:“师父,我要救你!”
顿时四面八方,层层叠叠的回音先后折来,荡在平地上空。她此时,欢欣不已,回眸冲他灿烂笑道:“与泽,你也来喊。”说完,她还朝他招招手。
他心中砰砰作响,却故作沉稳镇静,一如常日,温雅迈步靠近她。站在她身侧,亦双手拢住大喊:“习习,你要开心。”
回音一道一道,叠在一起,却不完全重合,撞在她的心坎上。她愣了片刻,重新呐喊:“我会的!”
耳畔全是回荡在上方的声音,他俩相互对视一眼,开怀大笑。
习习笑得全身瘫软,顺势倒在草地上,平躺着,与苍穹对视。与泽见她笑容恬淡,不知该喜该悲。施泠宸的离开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得,又会痛。面对一大堆人的询问,她缄口不言,沉默应付。即使后来,她不再闭口不谈,亦是一笑而过,敷衍了事。
他卧在她身侧,忽然想起了陆惺惜。难道,人真的要在失去之后,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么?那****曾说过,施泠宸终有一日会幡然悔悟,他犯的错并不比她少。自己不也一样么?在身边时,他百般躲避她的纠缠,她不在了,他又感到没来由的寂寞。
他瞥见习习侧脸下巴尖尖的弧度,有些心疼,她似乎瘦了很多。不再似初见之时那般灵动了。
“与泽,你爱陆惺惜么?”
这个问题,令他猝不及防。
“我不知道。”他茫然摇头,“她在时,我千方百计躲,她不在了,我却寂寞不已,找了她许久,也没有找到。谁想过,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
习习勾唇一笑,“她跟我说过,她心系与你,你根本避之不及。或许,她的消失,使你认识到了自己的已经对她时常出现,潜移默化成了习惯。”
“如果说是习惯,那我早该放弃了。她离开我已经两年了,我竟还没太适应。说是习惯,未免太牵强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询问他,“如果她某一天回到了你身边,你会真心爱惜她么?”
他涩然。
“会有奇迹么?”
习习坐直身子,低头静静注视他,唇边缓缓流露出笑意,“与泽,火烧在我身上的疼痛,及不上你漠然对我说,‘我不会喜欢你’时来得剧烈。”
她看见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错愕不已,不知该作何反应。他的身子一直在发抖,一双眼早已失了焦距。
良久,他终于缓过神来,“是你说陆惺惜死了的。”质疑明显。
“你若非对我所言的陆惺惜之死心存疑虑,怎么会接近我?”
他哑然。
“你总是冷言冷语,嫌我烦,说我痴心妄想,说我不懂。你对别人温和有礼,唯独对我,巴不得我早日消失在你面前。还有你的头发”
她淡然笑着,拿手轻轻触了他长及颈部的头发,“这里的男子,全是长发,只有你一人例外。若不是由短发长长,谁也不信你会将自己的头发剪了。”
她眸子里淡淡的,一如她此刻面上的笑。
她的一字一句,如锤子,敲打在他的心上。一颗心,突然复苏。
她被狠狠揽住,头在他的肩侧,“你是不是要我说出我爱陆惺惜才甘心?是不是施泠宸不离开你,你永远都不会告诉我你就是陆惺惜的事实?”
她清晰在他耳边回答:“是。”
他却疯狂将她揽紧,“陆惺惜,你是在报复我么?因为我曾将你视而不见,百般逃避,甚至恶言相向,所以你要报复我么?”
她深深一笑。“我从未打算报复你。我现在说出来,是因为,我要利用你,杀了连如挽。”
那么残忍,那么真实。
他松开她,分开些许距离。
“你杀她做什么?”
“救我师父。”
他忽然郑重其事点头:“我会帮你。”
“为何?”
“伤了别人的感情,注定亦会被人所伤。我以前不信,可现在我信了。既然言明身份,我自然要帮你。是我亏欠了你。你利用我是理所当然的。起码我能知道,自己在你心中,尚有一席之地,哪怕是利用,我也甘之如饴。”
习习往后缩了几寸,“与泽,你变得很是疯狂与狠心。”
他蓦然轻笑出声,“连如挽非我亲娘,与大将军亦非我亲父。连如挽的死活,与我并无关系。你该知道,我如今能好端端出现在你面前,真正的与泽,便早就散作一抔黄土了。”
她默然,与泽与她不一样,她本就是嫡蓝习习,陆惺惜的一世才是她真正的梦境。与泽却是整个人出现在了颀国。天上掉下来的这么一个人,没有身份,如何存活于世?
“你怎么会变成与大将军的儿子?”她感慨良多。
“与大将军的儿子失踪了,而他恰恰需要一个儿子身份却又能为他卖命的人,阴差阳错,我便成了他的儿子。”
他说得很是简短,一句话涵盖了所有的事。可,能走到今天这步,岂能如他所言一般容易?
“那你呢?又如何变成羽仙的徒儿嫡蓝习习?”他柔声反问。
她却笑着摇头,“我一直都是他的徒儿。两年多以前,我撞剑而死。一年多以前,我死而复生。脑中已然有了我们之间的记忆,但我渐渐回想起十七年来所有的事情,终于确信,陆惺惜那一世,不过是我沉睡后的一场梦。”
他立马反驳:“如果是梦,为何我会出现在你面前?”他深情而痴缠的凝望她,“我都已经在这里了,你还以为是梦么?或者,在我好不容易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之后,你开始逃避了?”
她承受不住那样深情款款的目光,别开头,望向远处苍郁的山丘。
他微微使了力,把她的身子扳正,严肃认真地说:“陆惺惜,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不禁耳根发烫,险险避开他的视线。
“你说过,你从来不会等谁。但你的所作所为,却是一直在等我。我绝不容许,在我历尽千辛万苦之后,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我要试着,抹去施泠宸与你之间的所有过去。”
她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如此不讲理了?”
他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我可以对任何人温文有礼,唯独对你,我必须这么霸道。你一直,都是我最特别对待的那个人。”
眼眶中忽然滚出两滴热泪,陆惺惜至死也没听到的话,居然在她失去施泠宸之后,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听到了。
他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轻柔之中带着霸道坚决地掰开,与自己的掌心相对,然后,微一错开,扣住了她的手。这是他们前世今生,生死相逢,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牵手,温热的触感,令她深深悖动,她亦缓缓弯下五指,握在他的手上。
“我错失了两年的时光,现在,我自罚,将今生所有的时间,赔与你,可好?”
她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抚上心口,那处温暖快速跳动。她启唇柔媚一笑,“我听到它说,好。”
一生还有那么多的岁月不曾走过,或许,下一刻,施泠宸果真就从她心中剜除了呢?她笑若幽静的蓝莲,风华无限。映在与泽的眼里,无尽眷恋。
他在心中默念:陆惺惜,我们是注定要在一起的。否则,我怎么会在跳进大火之中救你的那刻,穿越到了你所在的时空?最后一刻醒悟的爱,应该受到惩罚,我咎由自取,要忍受你曾承受过的痛苦。我不怕,只要最后,我们是相守到老的。
他瞧着她如花的笑靥,悲喜交加,面上却未曾表露分毫。
伤够了的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会更珍惜彼此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