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康王脱逃
再说当年宋朝代州雁门关,有个总兵崔孝,失陷在于北邦已经一十八年。此人善于医马,因此在众番营里四下往来,与那些番兵番将个个和气,倒也过得日子。这日听得二帝陷于五国城内井内,便取了两件老羊皮袄子,烧了几十斤牛羊脯,又带了几根皮条,来至五国城,对那些平章道:“我的旧主闻得在此,望众位做个人情,放我进去见他一面,也尽我一点忠心。”众平章道:“若是别人,哪里肯放他进去;若是你,我们常有烦你之处,就放你进去看看。但是看看就要立刻出来的。”崔孝道:“这个自然。”那平章开了门,放了崔孝进去。崔孝一头走,一头叫道:“主公在那里?主公在那里?”叫了半日,不见答应,自语道:“你看这许多土井在此,叫我向何处去寻。”崔孝本是个年老的人了,叫了好大会,有些走不动了,不觉腰里也酸痛了,只得蹲在地下休息。忽然耳中听得附近井内叫道:“王儿。”又听得:“王儿在此。”崔孝道:“好了,在这里了。”便高叫:“万岁,臣乃代州雁门关总兵崔孝。无物可敬,只有些牛羊脯并皮袄两件,愿主上龙体康健!”遂将牛皮条把衣食缚了,送下井去。二帝接了,道声:“难得你一片好心。”崔孝道:“中原还有何皇族?”二帝道:“只因张邦昌卖国,将赵王驱入金邦跌死。只有一个九殿下康王,又被他逼来在此为质,中原没有皇亲了。”崔孝道:“既有九殿下在此,主公可写下诏书一道,待臣带着,倘能相遇,好叫他逃往本国,起兵来救主公回国。”二帝道:“又无纸笔,叫寡人如何写得诏书?”崔孝道:“臣该万死,主公可降一道血诏罢!”二帝听了,放声大哭,只得暗里把白衫扯下一块,咬破指尖血书写字,叫康王逃回中原即位,重整江山,不失先王祭祀。写了就缚在皮条上。崔孝吊起来,藏于夹衣内,哭了一场,辞别二帝。二帝哭道:“朕父子陷身于此,举目无亲,今得见卿,如同至戚。略叙数言,又要别去,岂不叫朕痛杀?”崔孝道:“主公保重龙体,臣若在此,自必常常来看陛下也。”说罢,遂别了二帝出来。众平章见了,大喝一声:“崔孝,你干得好事!”叫小番:“与我绑去杀了!”崔孝吃了一惊,头顶上失了三魂,足底下走了七魄。崔孝大叫道:“老汉无罪!”平章道:“我念你医马有功,通情放了你进去,为何直到此时才回?倘或狼主晓得,岂不连累我们?”崔孝道:“里边陷阱甚多,没处寻觅。况且老汉有了些年纪,行走不动,故此耽搁久了。望平章酌情饶罪!”平章道:“也罢,念你旧情分上,姑恕你一次,下次再不许到此处来。”崔孝连连说:“不来!不来!”飞跑奔回。每日里,仍往各营头去看马,留心打听康王消息。
且说兀术过了新春,到了二月半,仍起五十万人马,并各国番兵,诸位殿下,一同随征,杀奔南朝。这就是金兀术二进中原。一路上,但见那些番兵威风杀气,分明是:丰都失了城门锁,放出一班恶鬼来。行到四月中旬,方进了潞安州城门。你道这次为何来迟?只因在路上打了几次围场,故此迟延了日子。兀术把陆节度尽忠之事,与众殿下细说了一番,众殿下莫不赞叹。不一日,又至两狼关。又把梁夫人雷震三山口、炮炸两狼关的事也说一遍。众殿下俱道:“此乃我主洪福齐天所致。”迤逦到了河间府,兀术传令:“看在张叔夜的面上,入城不许骚扰百姓,不然有负张叔夜投顺之心。”又一日,到了黄河,已是六月中旬了,天气炎热。兀术传令:“仍旧沿河一带安下了营盘,待等天气稍凉,然后渡河。”倏忽之间,又到了七月十五日。兀术先已传令,搭起一座芦篷,宰了多少猪羊鱼鸭之类,望北祀祖。把祭礼摆得端正,众王爷早已齐集伺候。只见兀术坐了火龙驹,后边跟着一个王子,穿着大红回龙夹纱战袍,金丝带勒腰,左挂弓,右插箭,挂口腰刀,坐下红缨马,头戴束发紫金冠,两根雉鸡尾左右分开。那崔孝也跟在后头来看,打听得就是康王。那康王正走之间,坐下马忽然打了个前失,几乎跌下马来。那康王忙忙扯手一勒,这马就趁势立了起来。兀术回头见了,大喜道:“王儿马上的本事,倒也好了。”不道殿下因马这一蹲,飞鱼袋内这张雕弓坠在地下。那崔孝走上一步,拾起弓来,双手递上,说道:“殿下收好了。”兀术听见崔孝是中原口音,便问:“你是何人?”崔孝便向马前跪下,答道:“小臣崔孝,原是中原人氏,在狼主这里医马,今已十九年了。”兀术大喜道:“看你这个老人家倒也忠厚,就着你扶侍殿下,待某家取了宋朝天下,封你个大大的官儿便了。”崔孝谢了,就跟着康王来至厂前,下马进来,见了王伯、王叔。兀术望北遥祭,叩拜已毕,一众人回到营中,席地而坐,把酒筵摆齐了吃酒。九殿下也就坐在下面。众王子心上好生不悦,暗道:“子侄们甚多,偏要这个小南蛮为了做什么?”哪里晓得这九殿下康王坐在下边,不觉低头流下泪来,暗想:“外国蛮人,尚有祖先。独我二帝蒙尘,宗庙毁伤,皇天不佑,岂不伤心?”兀术正在欢呼畅饮,看见康王含泪不饮,便问:“王儿为何不饮?”崔孝听见,连忙跪下奏道:“殿下因适才受了惊恐,此时心中疼痛,身上不安,故饮不下喉。”兀术道:“既如此,你可扶殿下到后营将养罢!”崔孝领命,扶了康王回到本帐。康王进了帐中,悲哭起来。崔孝进后边帐房,吩咐小番:“殿下身子不快,你们不要进来,都在外面伺候。”小番答应一声,乐得往帐房外面好顽耍。这崔孝来到里边,遂叫:“殿下,二帝有旨,快些跪接。”康王听了,连忙跪下。崔孝遂在夹衣内拆出二帝血诏,奉上康王。康王接在手中,细细一看,越增悲戚。忽有小番来报:“狼主来了。”康王慌忙将血诏藏在贴身,出营来接。兀术进帐坐下问道:“王儿好了么?”殿下忙谢道:“父王,臣儿略觉好些了,多蒙父王挂念。”正说之间,只见半空中一只大鸟好比母鸡一般,身上毛片,俱是五彩夺目,落在对面帐篷顶上,朝着营中大叫。崔孝听了,心生一计,兀术问道:“这个鸟叫些什么?从不曾听见这般鸟音,倒像你们南朝人说话一般。”康王道:“此是怪鸟,我们中国常有,名为‘囗囗’,见则不祥。他在那里骂父王。”兀术道:“听他在那里骂我什么?”康王道:“臣儿不敢说。”兀术道:“此非你之罪,不妨说来我听。”康王道:“他骂父王道:‘骚羯狗!骚羯狗!绝了你喉,断了你首!’”兀术怒道:“待某家射他下来。”康王道:“父王赐与臣儿射了罢。”兀术道:“好,就看王儿弓箭何如?”康王起身拈弓搭箭,暗暗祷告道:“若是神鸟,引我逃命,天不绝宋,此箭射去,鸟衔箭飞。”祝罢,一箭射去。那神鸟竟把箭衔了就飞。崔孝即忙把康王的马牵将过来,叫道:“殿下,快上马追去!”这康王跳上马,随了这大鸟追去。崔孝执鞭赶上,跟在后边。逢营头,走营头;逢帐房,踹帐房,一直追去。兀术尚自坐着,看见康王如飞追去,暗想:“这呆孩子,这枝箭能值几何,如此追赶?”兀术转身仍往大帐中去,与众王子吃酒取乐。不一会,有平章报道:“殿下在营中发辔头,踹坏了几个帐房,连人都踹坏了。”兀术大喝一声:“什么大事?也来报我!”平章嘿然不敢再说,只得出去。倒是众王子见兀术将殿下如此爱惜,好生不服,便道:“昌平王,踹坏了帐房人口不打紧。但殿下年轻,不惯骑马,倘然跌下来,跌坏了殿下,这怎么处?”兀术笑道:“王兄们说的不差,小弟暂别。”就出帐房来,跨上火龙驹,问小番道:“你们可见殿下哪里去了?”小番道:“殿下出了营,一直去了。”兀术加鞭赶去。且说崔孝哪里赶得上,正在气喘,兀术见了道:“吓!你这个老南蛮说了些什么?叫王儿飞跑,你不知天下皆属于我,王儿往哪里走?”不等崔孝回答,对前面大叫:“王儿!你往哪里走?还不回来!”
康王在前边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只是往前奔。兀术暗想:“这孩子不知道也罢,待我射他马下来。”就取弓在手,搭上箭,望康王马后一箭,正中在马后腿上。那马一跳,把康王掀下马来,爬起来就走。兀术笑道:“吓坏了我儿了。”康王正在危急,只见树林中走出一个老汉,方巾道服,一手牵着一匹马,一手一条马鞭;叫声:“主公快上马!”康王也不答应,接鞭跳上了马飞跑。兀术在后见了,大怒,拍马追来,指着崔孝骂道:“老南蛮!我转来杀你。”那康王一马跑到夹江,举目一望,但见一带长江,茫茫大水,兀术又在后又追来,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叫一声:“天丧我也!”这一声叫喊,忽然那马两蹄一举,背着康王向江中哄的一声响,跳入江中。兀术看见,大叫一声:“不好了!”赶到江边一望,不见了康王,便呜呜咽咽哭着回来。到林中寻那老人,并无踪迹。再走几步,但见崔孝已自刎在路旁。兀术大哭回营。众王子俱来问道:“追赶殿下如何了?”兀术含泪将康王掉入江心之事说了一遍。众王子道:“可惜,可惜!这是他没福,王兄且勿悲伤。”各各相劝。
且说那康王的马跳入江中,原是浮在水面上的,兀术为何看他不见?因有大雾迷漫,遮了兀术的眼,故此不能看见。康王骑在马上,好比雾里一般,哪里敢开眼睛,耳朵内但听得哗哗水响。不一个时辰,那马早已过了夹江,跳上岸来。又行了一程,到一茂林之处,那马将康王耸下地来,望林中跑进去了。康王道:“马啊!你若有心,再驮我几步便好,怎么抛我这里就去了?”康王一面想,一面抬起头来,见日色坠下,天色已晚,只得慢慢地步入林中。原来有一座古庙在此。抬头一看,那庙门上有个旧匾额,虽然剥落,上面的字仍看得出,却是五个金字,写着“崔府君神庙”。康王走入庙门,将庙门关上,旁边寻块石头顶住了。然后走进来,向神厨里睡了。忽梦中见门内站着一匹泥马,颜色却与骑来的一样。又见那马湿淋淋的,浑身是水,暗自想道:“难道渡我过江的,就是此马不成?”想了又想,忽然失声道:“那马乃是泥的,若沾了水,怎么不坏?”言未毕,只听得一声响,那马即化了。梦醒后,康王走上殿,向神举手言道:“我赵构深荷神力保佑!若果然复得宋室江山,那时与你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也。”说了,就走下来。将庙门关上,旁边寻块石头顶住了。然后走进来,又在神厨里睡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泥马渡康王的故事”。
且不说宋康王梦见泥马驮他渡过夹江,在崔府君庙内躲在神厨里睡觉。却说那夹江这里,却正是磁州丰丘县所属地方。那丰丘县的县主,姓都名宽。这日,都宽外出,带了从人蔡茂,叫衙役引路,出了城,一路望着夹江口而来。不一时,蔡茂指着一带茂林道:“禀老爷,这林边是崔府君庙。”老爷吩咐:“尔等俱在庙外候着,不许高声!”暗想:“都说百姓江中逃难,衣服俱湿,常在崔府君庙暂歇换衣。今既近江,一定就是这个崔府君庙,快备马掌灯!我去看看真假。”又命门子到里边果然找出一副袍帽靴袜。于是让众人等候,只带了一个门子,把庙门用力一推,那靠门的石小,竟推开了。走到里边,并无影响。殿上亦无人迹,殿后俱是荒地。老爷叫门子:“把神厨帐幔掀起来我看,看看这位神圣?”那门子不掀犹可,将帐幔一掀,不打紧,只见两根雉尾摇动,吓得魂不附体,大叫:“老爷,有个妖怪在内!”这一声喊,早惊醒了康王。康王一手把腰刀拔出,捏在手中,跳出神厨,喝声:“谁敢近前?”都宽跪下道:“神公系是何人?不必惊慌,臣让神人受惊了。”康王道:“孤乃康王赵构,排行九殿下,从金营逃出,幸得神道显灵,将泥马渡孤过江。你是何人?”都宽灵机一动道:“臣乃磁州丰丘知县都宽,蒙神明梦中指点,命臣到此接驾。”康王大喜道:“果是神圣有灵,也难得卿家忠义!”都宽叫门子唤进从人,进上衣服。康王更换了湿衣,齐出庙门。都宽将马牵过来,扶康王上了马,自己却同众人步行跟随,一路进城。到了县衙中,在大堂上坐定,重新参见了。一面送酒饭,一面准备兵马守城。康王便问:“这里有多少兵马?”都宽禀说:“只有马兵三百,步兵三百。”康王道:“倘然金兵追来,如何处置?”都宽道:“主公可发令旨,召取各路兵马;张挂榜文,招集四方豪杰,臣听说相州汤阴县有个叫岳飞的英勇无比,精忠报国。人心思宋,自然会闻风而至。”康王应诺,由都宽传旨。
一日正在商议,忽报:“王渊元帅带兵三千,前来保驾,未奉圣旨,不敢进见。”康王道:“快去与孤家宣进来!”军士到城外传旨。王渊进城,来到县堂上朝见,君臣大哭一番。康王命王渊坐了,问道:“卿家如何得知孤家在此?”王渊道:“都宽飞马报臣,说陛下在此,臣速到此保驾。”正说间,又报:“有金陵张所大元帅带兵五千,前来保驾,在城外候旨。”康王道:“快宣进来!”张所进城朝见毕,奏说:“崔府君托梦,叫臣保驾。不意王元帅已先到此。”两个又见了礼,各各赐坐。康王看那王渊一表非凡,身强力壮;张所年已七十多岁,尚是威风凛凛,好生欢喜,便问:“二卿,此处地方偏小,城低兵少,倘金兵到来,如何迎敌?”王渊道:“二帝北辕,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愿保主公驾回汴京,明正大位,号召四方,以图恢复。”张所道:“汴京已被金兵残破,况有奸臣张邦昌卖国,守在那里,其心不测,不宜轻往。金陵
(指南京)乃祖宗受命之地,况在四方之中,便于漕运,可以建都。”康王准奏,择日起身,往金陵进发。一路上州官、县官俱各进送粮食供给。旧时臣子闻知,皆来保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