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常到饭店里去聚会。有一道名菜几乎到处都有,菜名叫东坡肉。大家知道这东坡肉是因东坡先生烧制而得名的,它肥而不腻,醇而又糯,入口即化,香甜可口。不过这里边有个问题,苏东坡是四川人,按理说他做的东坡肉应该是以辣为主啊。怎么这东坡肉会是甜的呢?
东坡肉和河豚
说起饮食,各地口味不同,就是吃辣也不一样。人们说吃辣有四种境界: 就怕辣、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四川人是到了最高境界的,而且还喜欢麻,“又麻又辣,舒坦到家”。那么咱们的苏先生是从小长在四川,怎么会研制出一种又甜又糯的东坡肉来呢?东坡肉的专利权到底是谁的?
这个说法很多,杭州人说,是苏东坡第二次在杭州时,正逢大灾。老百姓饿肚子,于是他就请示朝廷放赈。后来一想西湖要疏浚,就用“以工代赈”的方法。请灾民挖湖,然后发放粮食。既解决了吃饭问题,还可以兴修水利。那时他在工地上,见民夫干得很累,他想光是吃饭容易饿,该犒劳犒劳他们,于是就叫厨师拿酒拿肉来。苏东坡四川口音很重,那时还没有普通话,杭州人听不清,厨师听错了,以为是要他用酒烧肉,就在烧肉时放了很多酒,又根据杭州人的习惯加了糖。送到工地,大家一吃,又甜又糯,特别有风味,就称之为东坡肉。这就是说东坡肉不是为自己烧的,是为杭州民夫烧的。
但常州人说,这是苏老先生在常州时,看到老人们爱吃甜食,又怕油腻,研制出来的。还有人说在无锡惠州天下第二泉。那么,这东坡肉到底是源于哪里呢?
其实,这专利权、注册地应该是在湖北黄州,就是现在的黄冈。那时苏先生在黄州流放。看到黄州这个地方羊少,羊肉特别贵,而猪很多,价钱又很便宜,当地人烧不好,他又想给当地人换换口味,于是就研制出了一种烹制法。所以说,东坡肉是为黄州百姓特制的。
这种说法有东坡的文章为证。
东坡留有很多谈烹调的文章,其中有一篇《猪肉颂》,就记了这件事。文章不长,我们来读一下: 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你看,这段话里不仅讲了烧法,还讲了产地是在黄州。
这才是正宗的东坡肉烧法,看来现在的烧法都不合格。他用的不是小火,更不是大火,他不用明火,而是像烤山芋那样,用的是暗火、膛火,不能有火焰。你看,他说“柴头罨烟焰不起”,用的是木柴,不能用煤来烧,柴也有讲究,一定要用香柴。这个“罨”字意思是把烟也盖住,无烟、无焰。
这样焖出来的肉肯定更好吃,可见我们现在吃的东坡肉已经变味了,我们真的要吃东坡肉还应到黄冈,到当地农民家去,自己做。
苏东坡的美食是出名的。刚到黄州,他就忘了自己是罪臣,首先想到了吃。他在《初到黄州》一诗中写道“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这哪里能看出被贬官的悲哀,分明是一副赏美景、尝美食的好心情。
苏东坡不但写了《猪肉颂》,还写了《东坡羹颂》,还有东坡汤、东坡野菜。他几乎可以编整整一本烹调书。他确实是很会享受生活的。
苏东坡爱吃是出了名的,一次他到扬州(当时叫广陵)去做官,李白有诗“烟花三月下扬州”,其实这句诗里还有一个意思,三月份河豚正肥,到扬州你可以大吃了。苏东坡进了一家饭店,据说这家店是烹制河豚最出名的,老板见苏长官带着朋友来了,就亲自动手,精心烹制了几条河豚请他。他们都躲在屏风后面想听一听苏东坡的评论,其他客人一边吃一边大呼: 好吃,好吃!就是这位苏长官一个人一言不发,低头大吃。老板等得急死了,吃完饭,苏长官擦一擦嘴,站起身,就在跨出门这一刹那,苏长官开口了,说了四个字:“也直(值)一死!”老板听了高兴得跳起来,马上请人刻了一块匾,叫“也直一死”挂起来。后来“拼死吃河豚”就成了我们的日常用语,意思是,这东西诱惑力太大了,就是死也要吃。
饮酒和饮茶
苏东坡还特别爱喝酒,他关于酒的诗不比李白、杜甫少。不过他的酒量不大,一喝就醉,他说,喝酒就是为了微醉,不管多少,达到目的就行了。而且,他特别喜欢看别人喝,从中享受无穷的乐趣。他到处奔波流放,有的地方没酒,他就自己酿酒,给它们题写美名,到什么地方,就因地制宜,做什么酒。他有一篇《饮酒说》云: 予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为酿既少,官酤又恶而贵,遂不免闭户自酝。曲既不佳,手诀亦疏谬,不甜而败,则苦硬不可向口。慨然而叹,知穷人之所为无一成者。然甜酸甘苦,忽然过口,何足追计?取能醉人,则吾酒何以佳为?但客不喜尔,然客之喜怒,亦何与吾事哉!他酿过桂花酒,《新酿桂酒》诗记其事。还有一次,他贬到南方,用当地的果子自制真一酒。还写了《真一酒歌》:“米、麦、水,三一而已,此东坡先生真一酒也。”诗人还酿过天门冬酒,于是有《庚辰岁正月十二日,天门冬酒熟,予自漉之,且漉且尝,遂以大醉》二首。他往往是一面做酒一面尝,还没等做好,已经大醉。而我们未读其诗,也已闻到了诗人的家酿酒香,也已感受到诗人可爱的醉态了!
其实,他做酒的水平并不很高明。苏东坡死后,有一次,一个朋友问苏过(他的小儿子),你父亲的制酒方法能传授给我们吗?苏过说,不学也罢,说有位老人吃了父亲的酒就拉肚子,父亲赶紧给他服用自己配制的中药才止住(苏东坡是很懂医道的)。
真正会喝酒的人,其实正如欧阳修说的“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么醉翁之意在哪里呢?在山水之间,在朋友的友情之间,在诗词的唱和与文化交流之间。苏东坡喝酒时,喜欢与人对诗、猜谜。现代人是划拳图个热闹。而他们是写诗、唱曲、猜谜。他们经常搞雅集,所谓雅集就是现在的所谓“派对”。
有一次他们打赌,要求写一首诗,内容是代闺房的姑娘写诗思念远方游子。但是不许明言,越隐晦越好,谁的诗写得隐谁就胜。苏东坡写了一首怎样的诗,我们写在下面,看读者诸君能否看懂。诗是这样写的:夜半三更门半开,小姐等到月儿歪。山高路长少口信,哭断肝肠人未来。大家不禁拍手叫好,输得心服口服。苏先生一时兴起,说我们再写一首刻画自己处境的诗: 长亭短景无人画,大苏横拖瘦竹筇。回首断云斜日暮,曲江倒蘸侧山峰。这首诗写出苏东坡虽身处逆境,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时而看看云彩,时而看看山峰,一面拖着竹杖,就像是陶渊明那样。
这才叫会喝酒,这才叫喝出情趣,喝出文化,那种大碗大碗地灌,不叫喝酒,叫牛饮。
苏东坡对品茶那就更有一套一套的程序了,我们暂且省去,只说他对水的讲究。他有一首谈饮茶的诗,题目叫《汲江煎茶》,对水的要求特别高: 第一是要用清晨的泉水;第二茶要第二次滚,第一次滚的水太嫩,第三次滚的又太老,第二次的,适中。这首诗写得特别美,我们不妨引几句: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汲深清。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苏东坡还有诗云: 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他把优质茶比喻成让人一见倾心的绝代佳人。“清宫迎佳人”即用茶匙把茶叶投入到冰清玉洁的玻璃杯中。试想,以欣赏美女的心态来喝茶,这是多么有情趣!
岭南寻美味
一个人是不是开心,与钱多钱少其实关系不大。关键是自己有没有情趣、品位,会不会真正享受生活。像苏东坡那样,即使再穷也会过得有滋有味,不是那么怨天尤人、悲悲切切。生活过得很精彩、很绅士,这很符合孔子的教导。
孔子说,“割不正不食”,“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过去不理解,认为太奢侈,现在理解了。
苏东坡到惠州以后,欣喜地发现这里“四季如夏”,到处飘着果香、茶香,很快适应了当地的客家饮食习俗。他说:“惠州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深厚。”
后来他的口味也发生了变化,喜欢上了素食,他看着自己耕种的蔬菜即将收获,喜悦地赋诗道:“秋来霜露满园东,芦菔生儿芥生孙。我与何憎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 在他看来,这些蔬菜比那鸡鸭鱼肉还要味美。
苏东坡被贬到惠州时已经快60岁了。这时他已十分超脱,看到岭南的水果这么多,过去别说吃,就是听都没听说过,杨贵妃要吃新鲜荔枝,跑死好多快马,送到西安早已不鲜了,杜牧曾写诗讽刺: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因此有一种荔枝名为“妃子笑”。可现在我苏东坡随手就可以摘到。他写诗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过去到岭南标志着一个人的政治生命的结束,标志着一个人一辈子回不到家乡去了,可苏东坡如此乐观,“不辞长作岭南人”。
可岭南也有个缺点,就是羊少,惠州市面上一天只杀一头羊。苏东坡这时候穷,买不起,又要补身体,就与卖羊的人商量,把羊脊骨留着给他。他发明了一种羊脊骨烧法,从里面剔肉的方法。就像上海人吃阳澄湖大闸蟹那样,把小指甲里的肉都剔得干干净净。他还郑重地写信给他的弟弟苏辙,教他烧法和剔骨法,在信的最后,他幽默地说道, 不过“狗要不高兴了”,因为骨头里的好东西都被他吃了。
所以人们说,苏东坡是美食家、是特级烹调师,一点都没夸大。中国人发明美这个字,很有趣,上面一个羊,下面一个大,羊大为美,肥肥壮壮,越看越欢喜,觉得它太美了。
惠州还不算远的呢,后来他又渡海到海南去了,那里的饮食习惯和之前差异就更大了。他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说: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但是苏东坡依然保持他“随遇而安”的本色,很快就又适应了海南岛的饮食。没有米,就吃芋头;没有肉,就吃菜羹。他还写了一篇《菜羹赋》流传于今。菜羹吃厌了,儿子苏过就用山芋作羹,美其名曰“玉糁羹”,东坡吃了,拍案叫好,赞道:“色香味皆绝,人间决无此味也!”还写诗云:“莫将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
苏东坡谪居儋州时还有一篇小品文叫《食蚝》,蚝,就是牡蛎,文章把吃蚝的乐趣写得淋漓尽致。己卯冬至前二日,海蛮献蚝,剖之,得数升,肉与浆入水,与酒并煮,食之甚美,未始有也。……每戒过子慎勿说,恐北方君子闻之,争欲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不过,请想一想,那时候吃蚝可不像现在这样,是一种饮食时尚!但他还是满心欢喜地品尝,还幽默地说怕被别人知道了,到海南来分享他的“乐趣”。
吃东西要吃出心情、吃出品位,就如同穿衣服也要有个性,这样才是享受生活,活得有滋有味。外界的条件不是完全可以由我来左右的,但内心的情绪可以由我自己来把握。这反映了一个人的人生境界。现在很多人在节日里总是到店里去吃,连年夜饭也包了,这确实很方便,但同时把乐趣也“方便”掉了。其实吃得好坏还是在其次,情趣在自己买菜、烧菜的过程中。过去到了年夜前几天,家家忙于准备年货,年味一天浓似一天。
苏东坡喜欢自己制作,连酒都喜欢自己酿,可以想象,当客人品尝主人自己做的酒菜时,将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笔者也曾经喜欢自己烧菜请客,并且根据来的不同客人,给菜起不同的名字,一盘一盘端出来,真是其乐无穷。比如有一次,一个朋友遇到不顺心的事,心里颇为忧伤,我请他来吃饭,我给其中两个菜起了很有意思的名字,一个是咸菜炒墨鱼,取名“黑白颠倒”;一个是红烧明虾,取名“智者何忧”。咸菜本来是白的,现在成了黑色,墨鱼原先是黑的,现在成了白色,不正是黑白颠倒吗?明虾一个个弯着,像一个个问号,不是智者何忧吗?其他的菜也分别一个个起了名字,再加上亲自下厨,所以这顿饭吃得很有意思。友人的心情亦为之一爽。
为什么现在过年,年味少了,就是因为菜肴千篇一律,又是到饭店用餐,既浪费,又没了过程。快乐在过程中,而不在于一个结果。
这样一想,我们就可以理解,苏东坡为什么喜欢自己做菜、做羹、做酒、做饭了。他不愧为一个真正的美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