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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VG》男士编辑部的中心,有一个会旋转的人造水晶板。镶着珠光宝气的边框里,是编辑部所有成员的漫画合影。这个由一名匈牙利艺术家操刀完成的编辑部成立五周年的献礼,成为每位新人加入这里必上的一课。不是学习把人抽象成各种动物的艺术风格,也不是学习某种诡异的匈牙利语,正如梦兔所说,它的真正含义在于,了解你身边的邪恶世界,才能更好地跟魔鬼们和平相处。如果他们对你不心怀怨念,时尚的法门才会向你敞开一条微小的罅隙。她的意思是,弄清每位前辈的好恶,别说错话,也别做错事。

像是一面国旗,所有的编辑紧密地围绕在白云山的身边。离他最近的是主编助理萝卜特。他是一个三流大学的研究生,长得像一个红薯。身材瘦小却攻击性十足。尤其是对实习生和那些即将会威胁到他地位的侵犯者。有一次,有个时装编辑想取他代之。结果他火力凶猛地明枪暗箭,终于叫这个有些野心的长发美女败阵走人。尽管他没什么才华,写作能力也乏善可陈,但是白云山却觉得他是一把做事的好手。在凯仕集团的实习期间,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就跟公司上上下下打成一片,还交到了几个亲密的女性朋友。

这种对于时尚圈规则的有力洞悉,一种该卑鄙的时候要卑鄙,该谄媚的时候要谄媚的社交手段,让白云山始终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选。他很早就学会了如何在名利场上冲锋陷阵。像个准确凶狠的猎手。但在主编面前,他又会像一头温柔的海象,有时拍拍自己,圆滑的打个滚,有时还要顶着阿谀奉承的皮球滑稽地表演一番。他会定时向白云山报告编辑部里的一切动态。每当下午六点,他就会由海象变成一只布谷鸟。把他那恶毒的红色笔记本,放在主编的桌子上面。对于那些与自己为敌不识好歹的家伙和那些看不顺眼的老弱病残,笔记本里密密麻麻记载了他添油加醋的罪状。他越是想成为白云山的心腹,白云山就离他越远。但是他始终不会被抛弃,这就是时尚。

白云山真正信赖的人是克克勃和阿童目。前者是《VG》男士的视觉总监,后者则为编辑总监。自从白云山从网络投身于杂志,这两位左右护法就成了跟着他打下传媒江山的人物。他们让《VG》男士能够图文并茂,文武双全。

克克勃留着中长的头发,带着一个黑框眼睛。在他的身上,能够明显地找到中国20世纪70年代的文艺情怀。他用有生产建设兵团标志钢杯喝茶。背着一个有着红五星的军绿背包。随身的iTouch里装满了七十年代生人迷恋不已的摇滚青春。看上去,活生生得就像是从《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走出来成家立业的马小军。他在遇见白云山之前,先在一家党报做编辑。那段时间,他过得很是苦恼。一个听着崔健的摇滚长大的孩子怎么能在那耗尽自己的青春。无数个下班的黄昏,他踱步走在南方一个江边的小城。直到有一天,上帝给了他一个神的启示。一本时尚杂志突然砸在了他的头上。这本杂志可能是从某个凉台上不小心掉落,也可能吵架情侣的一方抛向另一方的凶器,不过这都不重要。克克勃仔细翻阅着人生新的视野,立即被其中美妙绝伦的世界所吸引,从此确定了自己接下来的人生版图。

尽管他的视觉风格遭到很多圈内人的非议,但总体上,他让《VG》男士的视觉水平稳扎稳打地挺进了中国时尚杂志的前三名。跟一般的摄影师和视觉编辑不同,他有着和白云山一样绝妙的口才。这为他在关键时刻赢得了更多的机会。但是他也有弱点。那就是一看到满目的数字和票据就会发疯。这个时刻,萝卜特就会充当爱心天使从《圣经》里降落,充满慈爱和轻柔地为这个杂志的中流砥柱留下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印象。

在这点上,阿童目就不同了。他对于数字简直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他是杂志的大管家,但更像一位科学家。在他凌厉的眼光中间,装满密密麻麻的杂志统计数据。这些都被制作成形式各异的表格在入职培训的时候播放给所有的新人。他对《VG》男士每期过刊的总页数。广告页数,内容页数以及两者的比例了如指掌。他把十年内全球各个版本的《VG》男士都扫描到到一个杂志库,并且按照封面消费专题广告等等做了详细的分类。他代表了一种科学的精神。每当看到他,我就想起中学时被物理老师敲打的教鞭。他经常笑脸迎人,像一尊小佛像。但是一旦遇到犯错的冒失鬼,他就会拿起腰间的宝袋,不留情面地把他吸进责骂的空间。尽管如此,他的敬业精神和对杂志的高深理解让周围的人都受益匪浅。没有他,编辑部可能会乱成碎石堆。

白云山把阿童目不仅当做事业中绝佳的合作伙伴,而且还将他看成一位值得交往的朋友。如果说在编辑部里谁的话对主编最有信服力,那一定是阿童目无疑。他和克克勃之间经常为讨论各种问题而争论得面红耳赤。但每当大局需要,他们就会和白云山团结起来,形成一个坚不可摧的金三角。这种原理就和变形金刚的组合原理一样,白云山是那颗庞大主脑,阿童目化身为左臂的枪炮,克克勃则转变成右臂的盾牌。只要他们毫发无伤,杂志的灵魂之火就不会熄灭。

在编辑部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克克勃那精美的语言所买账。其中将其为视眼中钉的,就是弗朗索瓦·萨那拉。他是《VG》男士的服装总监。高傲冷漠。心思细腻。气场骇人。仿佛一只修炼万年的朱雀精。他身体肥胖,但却穿着夸张。让人想起了意大利版《VG》主编,那位不甘寂寞的老太太。在他圆润的眉宇之间,有一个印度美人痣似的红点。看上去有点像红色的福娃。他走起路来两畔生风。粗壮的腰肢扭动在忽明忽暗的走道中间。偶尔,他会突然定住,然后用手捂住嘴巴,想起刚才走得太快而忘拿的手机。他一坐在哪,场景立刻就被转换成《满城尽带黄金甲》中皇后的闺房。那种“老娘跟你拼了”的危险时刻荡漾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

他是中国最早的一批时装编辑。他和那批时装精英就是中国时装杂志最早的奶娘。凭借这深厚的资历和强势的作风,他让弗朗索瓦·萨那拉这个名字在中国时尚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在新生代时装杂志的那群娘娘腔姐妹中,他无疑是数一数二的“大姐大”式人物。他一声令下,那些刚入行的“小妹妹”腿都要抖成半残。他的内功十分深厚,就是同辈看到他也要礼让三分。每当他从电梯走出来,新人们都要让开道路,点头敬礼,否则就会留下不尊师重道的印象。凡是得到他的提携,在时装编辑这条路上就会晋升得很快;要是你惹他不悦,至少几年内也别想反身。

最离奇的是,据弗朗索瓦·萨那拉亲口所述,他至今从未谈过恋爱。这个事情放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像是一个虚伪做作的谎言,但对于他,几乎没有人怀疑过其中的真实性。正是这种玉洁冰清,让他成为了中国时装圈里唯一的“天山童姥”。

他和克克勃的怨恨起源于他们之间对于时装的分歧。在他们相遇之前,弗朗索瓦·萨那拉还从来没有被人指责过时装大片的创意古旧,拍摄手法毫无创新。克克勃在年度选题会的时候公开表示,《VG》的时装是自己最失望的板块。如果自己来做,将会至少提升三个级别。这句话点燃了他们之间的唇枪舌战与明争暗斗。自从那次选题会以后,他们之间再未讲过一句话。为了证明自己的权威,萨那拉把时装板块越做越多,每期的年度增刊几乎都由时装和钟表平分天下。克克勃这边也不示弱,凭借杂志视觉舵手的席位和金三角成员的绝对优势,他一次又一次把批评的浪潮投射向一张张精致诱人的脸庞身上。

每到这个时刻,气氛变得难以缓和,编辑部的其他人就会把注意力转移在美兰尼身上。他就像一根伸向腋窝深处的小指头。视线一碰到他,就会浑身触电般的让人忍俊不禁。他负责杂志的钟表内容,但他真正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服装设计师。在他火山地表般面孔上,时常闪烁着对于华美服装的眷恋。可是编辑部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即使在洗手间保洁的阿姨,都拥有比他更好的时装品位。他是《VG》男士唯一出柜的同志,但丝毫不介意向直男们展示他竹笋般的躯干和阴柔延绵的声音。他曾经连续两个月天天守候在萨那拉下班的电梯门口,希望成为这位传奇女皇的高徒。但是几乎每一次,萨那拉看都没有看一眼,就从他身边径自走开。

美兰尼秉承了丑女贝蒂的精髓,他屡败屡战,越挫越勇,相信只要自己坚持,就一定能获得时尚女神的垂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穿衣风格开始天翻地覆。那些夸张的造型简直像在看一集真人版的《口袋妖怪》。我来到编辑部的那天,他穿了一身宛如忍者神龟的绿色套装。在后背上还有一个龟壳似鼓起的配饰。一双黑褐色皮鞋好像一张蛙璞。就差一个黑色的蒙眼带,就变成第五只神龟了。每当他一出现,包括前台在内的所有目击者就会偷偷的用手机拍下照来。或者录制视频,传到you tube.com上。

在匈牙利艺术家来为编辑部的成员画像的时候,美兰尼主动要求亲自设计画像里自己的服装。两位中西方设计师最后呈现的景象是:一位娴熟的妇女提着一个装满蔬菜的花篮恍若痴呆般的凝视这镜头。

花篮旁边的,是花花公子马修。他最精通的两样事物就是汽车和美女。大学时代,他曾在学校组过摇滚乐团。这种浪子般的气质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孩的注意。他平日沉默寡言,冷酷有余。就像一只编制着情欲大网的蜘蛛,诱惑着对这个汽车编辑充满向往的心跳。他的编辑能力出众,做出的汽车专题常常受到集团年度评比的嘉奖。他有着与众不同的眼光去判断好车和坏车,并在众口一词的潮流当中发现新的热点。这个特长被他很好的借鉴在了与异性交往当中。发现一辆好的汽车与找到一个好的孩子的原理是通用的。

马修时常与不同杂志的女编辑传出绯闻。这些小道消息通常几天之后就会自动烟消云散。一个能把U2乐队的歌曲唱出自己味道的时尚型男,为什么要阻止他的滚滚艳遇呢。只是,有时候不幸被他的未婚妻听到,他就会花整整一个晚上向她解释自己的清白,并向她保证他只爱她一个。第二天,他拖着疲惫的影子来到办公桌前,倒头就会睡去一两个小时。

总之,梦兔这样告诫我,千万别让自己成为自己的深渊。

每周一的编辑例会时,画像上的魔影们都会聚集在一起。每个编辑都会在入职时领取一本黑皮的记事本。记事本封皮上有一个金黄色的“凯仕”集团LOGO。每到选题会进行到枯燥无味的环节时,我就开始在本子上重新画下周围人的头像。这些形象不再是人,而是一座纸上动物园里的宾客。有孔雀。河马。水母。树袋熊。食蚁兽。霸王花和三角龙。

而白云山每次选题会的开场名言,则被我写在了笔记本的扉页上。

“请每日每夜都要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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