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释尘,从前是睡意使者,现在是死神。睡意使者本应继任睡神,可兜兜转转我却成了死神。
从我有记忆开始,周围便是一片黑暗,我曾经以为世界本是这样,漆黑,浑浊,压抑,寒冷。
直到有一天,一双手把我拉出了这个死寂的牢笼。我第一次看见了阳光肆意的洒脱开来,很温暖,也很刺眼。
一只袖子伸来,替我遮住了刺眼的阳光,我微微睁开眼,是一张温柔如同云端的清风的脸,他轻轻地笑着:“别怕,我带你回家。”
他的笑容宛若春光中暖阳下的微风融化,我冰冻的世界。
睡神,尽迁。
我跟随尽迁来到一座轻盈至极的行宫,持盈宫。这里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玫瑰妖娆着绵延至天边,流岚在碧落上瞬息万变,聚散又合拢,山间苍翠中掩映的清流伴着鸟儿的轻语汩汩地在烟雾氤氲中徜徉,美不胜收。
我最喜欢的是那片不见尽头的樱花林,这里的樱花盛开又飘零,纷飞又绽放,永不间断,永远是沁香缭绕的春天。尽迁常常躺在最古老的樱树上,漫天的樱花在他的眸中流转。任花肆意的盛开,任花无悔的颓败,他就无言地躺在那里,落英携来朦胧的花香,在他的发间盘旋,脸上永远是温柔的笑意。
尽迁,最受世人敬仰的神,像父亲一般,让我的世界铺满了阳光。
行宫里有很多和我一样被尽迁从混沌中救出的孩子,正因为有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持盈宫成了冥界中最暖和的地方。
沿澈,曾是这群孩子中最年幼,却灵力最高的孩子。我见到他时,他穿着一袭浅金色的长袍,坐在嫩绿的湖畔。他随意的挥了挥手,湖水便凝结成水珠,旋转着飞舞上天,又在空中四散开来,化作雨滴飘,落入一旁的浅草,那苍翠欲滴的草接触到湖水化成的雨,仿佛瞬间由初春转为盛夏,花径飞速生长,长出待放的花苞,又在眼前清清楚楚地伸展着花瓣。各色不知名的野花竞相绽放,交织着编就成繁花的锦幛。
他转过头来对我露出明月般的皓齿,那是我见过的最明媚,最干净的笑。
这时的沿澈已是梦境使者,他常常随着梦神斐初来持盈宫拜访尽迁。沿澈与我年纪相仿,很快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尽管那时沿澈的地位比我高出很多,但我们谁也不在意。
常来持盈宫的还有死神修阁,看见我施展出跟沿澈学的法术,对尽迁说:“这孩子很有灵性。”
尽迁依旧风轻云淡的温柔的笑着:“他开心就好。”
正如修阁所说,我的灵力几乎浑然天成,无论什么法术,我总觉得比别人快,掌握的比别人精准。所有人都说,我和沿澈是最具有天赋的孩子,将来必定成为比尽迁比修阁还有声望的神。
可我知道,我不及沿澈。我不甘心,于是拼命的修行。别的孩子在微醺的山风中嬉戏,而我在幽山至深处操纵着风,操纵的水无止境的练习;别的孩子在婆娑细雨中朦胧着睡眼,而我在藏书阁昏暗的烛火旁琢磨着古老的法典。修阁说,我就是年轻时的他,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执着。
终于,我在成年的前一天超越了沿澈。我看着被我击败的沿澈,并没有曾想象的喜悦,只觉得童年似乎比别人缺少了些什么。空空如也的年岁,让我成为了新一代的幻术巅峰,可那些撩人的月色,漫山的樱花却在我的世界里不停的倒流。我在倒流的盛景中成为了别人眼中的风景,而我伸出手却抓不住一丝回忆。
沿澈的微笑荡漾开来,依旧明媚如同山间清晨的曦光,干净不染丝毫丝的杂质:“释尘,祝贺你。”
我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地转身离开。我的血液似乎凝固,我的心似乎停止跳动,似有千斤的重量压抑着我的灵魂。
我去了凡世。
那次红尘之旅几乎没有留下记忆,我只记得回到冥界后,我接到了冥王的旨意,任命我为睡意使者。
我来到尽迁的寝宫,尽迁银白的长发随意散落一地,月光倾下,用碎汞点缀着尽迁的身影,他凝望着我,似有漫天轻柔的月光,又缥缈又澄澈:“回来就好。”
——他开心就好
——回来就好
尽迁,我最亲近、最敬仰的神,总像父亲一样让我的世界豁然开朗。
尽管尽迁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他的眸中包含着万千,仿佛向我讲述着那些年少轻狂时不懂的道理。那一刻,我恍然大悟,静好的年岁和最在意的人一起度过。
我开始了一种静谧的生活,尝试着寻回那些导流的风景,无事时闲看风掠柳稍,深潭微澜,等一片杨花悠哉地飘落在我的眉间,望流岚在苍穹上流转,日升月沉,月影流西。
无言的岁月在昼夜交替间流淌,安静地流过漫长的宇宙。
我以为日子会在安逸中无限的绵延,可谁也抵挡不住世事的变迁。
梦神斐初触犯禁忌,在冥王面前畏罪自杀。
消息来得毫无征兆,谁也不知道斐初触犯了什么禁忌,也不知为何要自毁灵魂。消息传来时,我和沿澈正在藏书阁寻找一本失传的古籍,上一秒是岁月静好的闲适,下一秒却是坠入冰窟的刺骨。
沿澈失神的站在书架旁,烛火在他的面容上倒映着忽明忽暗,他的眸中走失了希冀,尽是血盖春意的绝望。
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沿澈,沿澈对斐初的感情和我对尽迁的感情一样,我能理解沿澈的悲痛,我走过去没有打扰沉浸在悲伤中的沿澈,只是静静的陪着他。
尽迁因此事拜见了冥王,等他回到持盈宫的时候,脸上带着悲痛,带着无奈,带着愠意,他独自站在樱花林的尽头,樱花肆意的颓败。他站在那里,一天一夜,背影里尽是孤独。没人敢去扰乱他的孤独,直到修阁来时,才把他劝回了宫殿。
沿澈的继任大典上,身为梦神的沿澈换上了华丽的长袍,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接受天、海、冥三界众神的祝福,可我知道他并不开心,他的脸上带着隐隐的忧伤。
“你也会像他一样,成为世人敬仰的神。”尽迁无声地出现在我的身后。
我转过身说:“不,我愿意跟在你的身后,一生一世做你的影子。”
尽迁摇了摇头:“我、修阁、斐初,自天地开辟便在冥界,一起走过的时光有多漫长,连我也说不清楚,斐初走了,我也厌倦了,我想修阁和我一样也没什么眷恋的了,我想离开这里。”
我抓住尽迁的手腕,生怕他会像斐初一样自毁灵魂。
尽迁挤出一个笑意:“别怕,我只是去凡世。”
“你还会回来吗?”
尽迁默默的收回手,走出了喧嚣的大殿。
我凝望着尽迁的背影,他走了。
可我没有想到尽迁走的如此绝情,他封印了记忆,敛去了容貌,像芸芸众生一样坠入生死轮回。
我站在凡世的入口,任无尽的风云聚散又合拢。我在茫茫人世间寻找那一缕安心的灵魂,我知道有一个孩子承载着尽迁的灵魂出世,却不知他是谁,他在哪,他有什么样的容貌,他是否还有温柔如春风的浅笑?也许我和他近在咫尺,也只会擦肩而过。
我日日夜夜徘徊于凡世,似在大海中寻找那滴最澄澈的水,想要抓住那渺茫的希望。
等我回到冥界时,持盈宫换了新的主人——新任的睡神不是我。
冥王擅自撤销了我的继任权,任命他的二皇子审言为新任睡神。
我不在意这些,谁拥有了神权与我无关,我只想沉浸在尽迁的回忆里。
我来到樱林的边缘,那里有一束含苞的罂粟,这是尽迁的挚爱,我不管审言是否介意,搬到了离这最近的一处小院,每日呵护着这束罂粟。
一日我闲坐在罂粟旁,审言来到了我的身后,但我并不想理会。
沉默许久,审言问我:“你甘心吗?”
我依旧没有说话,留给他一片沉默。
“你是冥界这一辈中最强的神,我想和你切磋切磋。”
我冷笑一声:“如你所愿。”
我掀起一阵凛风,像刀片一样向审言掠去,审言向后退去,空翻上樱花树粗壮的枝干,躲过我凌厉的招式,继而翻起一股巨大能量向我翻涌来。
这个皇子并非平庸之辈,他的力量与速度宣示着他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神权,可他依旧败给了我。如今整个冥界,也只有冥王和修阁的神力在我之上。
“佩服!”审言输了却不恼怒,“死神如何?”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修阁大人宣布退位,指名你继任死神。”
“冥王允许?”我冷冷道。
“修阁大人的地位怕是比父王还高出几分,不允许又如何?”
“随便。”
就这样我成为了死神,在我的继任大典上修阁对我说:“孩子,你应该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利。”
我垂下眼帘:“我只想要尽迁回来。”
修阁在那一刻黯然失神,眸中失去了往日叱咤风云的光彩,他的脸上和尽迁一样带着对漫长岁月的忧伤。
继任大典后,我并未立刻搬去死神的停旧宫,而依旧住在樱花林边的小院,日夜守护着那束罂粟。可是事与愿违,那束即将绽放的罂粟,莫名的日益枯萎。我像是疯了一样,用琼浆玉露浇灌着它,不分昼夜的守在它的旁边,可它仍毫无理由的颓败。
最终,它凋零在一个落日如血的黄昏。
我万念俱灰,离开了冥界。
从此,我流连凡世,游戏人间。
我辗转于万丈红尘之中,在渺茫中寻觅那一丝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