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见到那个金吾卫了,他来给元慎禀报事务,我们在花园里遇见他,他就恭敬地同我行礼。
这次我知道他是谁了,他叫顾严,父亲也是做将军的,母亲是先帝最喜欢的侄女安西郡主。他和元慎的关系很好,又是从小侍奉元慎长大的,现在更是任职东宫,专替元慎管那些羽林郎。
他说掖庭的审查完结了,中书省就公布了陛下的旨意,李丞相和林尚书互相勾结结党营私,谋害太子,又在民间招兵买马,意图谋反,实在罪无可恕该当抄家灭族。
“真是可怜,林良子呢,陛下可有说对她的处置?”
我不禁叹口气,莫娘曾经说过伴君如伴虎,这些权臣侍奉陛下多年,纵横朝野,他们大概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罢。
顾严说,“陛下并没有特意嘱咐如何处置林良子,只是命我们撤了守卫的御林军。”
我点点头,想着林良子应该还有挽回的余地。
“末将还要去玉储殿,就先告退了。”
顾严又向我们行了一道礼,莫娘也执着手向他回了一道礼,中原的礼俗太是复杂,我想起来刚到晋朝的时候经常因为礼仪做不好遭到许多嘲笑。
他们慢慢走过揽桥,迂到凉亭那边去了,他们身上的盔甲就随着他们的动作发出整齐的“镲镲”声,走出好远都还能听到。
我想起来林良子,若婕妤最先来东宫的时候她就被禁足了,因为莫娘拦着我因而没有去看她。那时莫娘还说,“殿下可得注意,林良子才受委屈,这时去看她恐怕得引起她的不忿,殿下得小心着被别人当成刀去了。”
当时我觉得挺有趣,我虽然不很完全听得懂她的意思,但也晓得她是让我提防林良子。我觉着她说这话挺有意思的,刚想问问她怎么才是拿我当刀使了,莫娘就沉着脸说,“殿下可是正面人,不需要晓得这些下三滥的事情。”
我其实想说我可算不得什么正面人了,但是一瞧她压着脸色的样子就说不出口了。
我想起来我有日子没见到苏遇了,这东宫里面若说还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大概就是带小赫溜出去玩罢。
我让月娘子安排小倌儿给苏遇送了封笺子,说我在她这儿等他喝酒,月娘子很是不好意思,因为上次元慎的事情让她觉着很对不起我。
可我想没什么对不起的,毕竟我和元慎也没有那么好。
小倌儿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苏遇没有来,但是他带了苏遇回我的笺子。
月娘子念给我听,大概意思就是说朝中发生了大事,苏遇现在身居要职不能擅自走开。
我想他们可真忙,据说这两天元慎也是早出晚归不见人影,连他的小亲官德胜东宫的人也说不如何见得到。
不过朝中能有什么大事,也就是林良子的父亲和李丞相的事情罢了,我想他既然能保下林良子,说不定也能保下林家。
苏遇不来,就我和小赫两个人实在是无趣,月娘子今日也不怎么有心思了,她弹琴都是心不在焉的,梅娘就暗悄悄的和我说她是得了相思病了。我就问梅娘什么是相思病,她便委婉的说就是心里有人了。
啊,月娘子也终于遇到着意的人了,真好。可能她的心上人还会来找她呢,我们可不得在这里打搅了他们。
我于是高高兴兴地招呼小赫同我回去,月娘子不知道我们是笑什么那么高兴,但也还是挤出一个笑来送我们出去,梅娘说的不错,有心上人的女子就是不一般了。
从萃榴园出来外边的街上才是华灯初上,明晃晃的彩灯映在大街上,不得不说是别有一番景色。我决定带她去茶楼听一听说书先生说一会儿书,反正时间还早。
我们没听一会儿就又碰上之前那几个恶霸,他们早就记恨我上次坏他们的好事,只是碍于苏遇的面子没得报复。
他们原本是来为难茶楼老板的,但是遇到我们就一心只管报复了,连着自己的正事都忘了,我觉着他们这样的人连个混混都做不好,又还能做什么呢?
“没想到啊兔儿爷,咱们竟然还能有这样的缘分,上次给你溜了大爷我很是懊恼,不过你既然今日送上门来,本大爷可不会再饶了你!”
他们几个又抄起大刀,茶楼的客人立时就吓得四散奔逃。小赫左手按着她腰里的压腰刀,右手拍在桌子上,她面前的青瓷茶杯登时就碎成几片,茶水滚着茶叶溅了一地。
“怎么样,还要打架么?”我拿起一块碎瓷片笑着看向他们,我想我的笑容肯定很吓人,因为那几个粗汉的脸色瞬时就变了。
以前我是打不过他们,但是我现在可是有小赫的人了,要知道小赫的身手在阿翁的营地里都是没几个敌手的,区区几个地痞怎么能奈何她呢。
他们私语了几句,大约是觉得不能丢了面子,于是又壮起胆子来,“小兔儿郎,别以为碾碎个杯子爷就怕你,大爷可是南向街上混了几年的人了,能怕你个兔儿爷!”
他们一口一个兔儿爷的让我气极了,我将手里把玩的瓷片朝他们飞出去,我的准头一向很好,从前在西洲哥哥们掷石子从来都没赢过我。
果然那个为首的粗汉就“哎呀哎呀”地叫起来,瓷片擦破了他的脸颊,留了一道细细的疤,血珠子慢慢就渗出来了。
那几个人一看老大吃亏了,纷纷扬起大刀冲上来,小赫抬手把桌上那碟葵花子向他们一扬,然后拉着我就飞快地跑下楼去了。
我们跑了好远才停下来,那几个人追了几条街之后就再没有追上来,想必肯定是怕了我们了,我有些得意。
但是我并不喜欢小赫这样做,她总害怕我闯祸,所以每次都拉着我做逃兵。有趣的事情做了一半就被她打断了,我为此深觉她很无趣。不过幸好我在月娘子那里吃的不多,不然跑这么远肯定得发吐,但是被人追了半天我又有些饿了,于是我四处看看想找些什么吃的。
“小赫,你吃不吃桥糕?”街头有个卖桥糕的摊子,旁边还有一间卖云吞的铺子。可是我不喜欢吃云吞,那种东西和汤饼一样,元慎喜欢,我却不如何喜欢。
小赫跟在我的后头不怎么说话,但是我回转头去瞧她的时候,发现她好像看见了什么吸引她的东西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整个人都一动不动的。我就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有一个卖敕胡服饰的摊贩。
“走吧,我们去看看,要是你有喜欢的,就买上几件怎么样?”我想着小赫一直都不喜欢中原的衣服,只是东宫里并没有人会做胡服,就算会做莫娘也说那是不合礼制的。小赫自从来了东宫,我从没有见过她对什么东西上心一些。
小赫果然就欢喜了一些,眼睛里就有光亮起来了,我记得以前她就是这样的,眼睛里总是亮晶晶的,那时候阿翁还夸她像天上的鹫鹰,机灵极了。
敕胡的服饰相比西洲的要略为粗放一些,我想大约是因为他们更加豪迈的缘故罢。因为阿娘是敕胡人,所以我也有一半的敕胡血统,我时常就想这应该也是我比哥哥们还要豪快的缘故了。
街上突然嘈杂起来,行人们裂开两半,都把中间的官道围着。
我虽然不喜欢热闹,但是却喜欢凑热闹。我拉着小赫钻进人群里,仗着我们身材娇小的优势一路挤到了前面。
冗长的车队载着黑压压的东西,晚上的灯虽然多却是不如何亮,我们睁大了眼睛也没瞧出来车上装的是什么,只能凭借封条上的官印和押运随兵的衣着判断不是上京附近的队伍。
小赫张开手臂像小鸟一样把我护在身前,生怕我被人挤着。
我想起来以前在敕胡的时候,阿姐总是带我去看表哥他们射箭比赛,这种比赛可没有什么特别的奖励或者对象,今天他们射丘狐,明天也许就射路过的飞鸟群了,大都时候都是比谁射中的东西多,谁就算胜利,可以向输的人要个东西或者提个要求。
不过他们可不敢去塌洞里射蝙蝠,那东西只有射过的人才知道多难射,蝙蝠昼伏夜出,机敏的很,稍微有些动静就跑的飞快,洞里飞出的蝙蝠个子都非常小,寻常人别说射多少了,就是它们飞出来的时候,箭都还没搭稳就扑棱棱飞走了。
我去敕胡那么多次,也只见过阿翁射过一次,那时阿翁还要年轻些,拉着王帐里最大的铁弓一箭就射下来好几只。
除此之外我再没见别人射过蝙蝠,不过小赫倒是用压腰刀砍杀过一次。她伸手拔出压腰刀,对着飞扑过来的蝙蝠轻盈地挥动几次,等她收回刀时那些蝙蝠就哗啦啦掉在地上了,每只蝙蝠的头都给砍掉了,地上足足铺了一层。
我想她的眼睛肯定比我要好许多,只是我回头去叫她,却觉得她的位置权都看不到什么,只好自己再眯起眼睛看看。
不行了,这些官文写的龙飞凤舞,我能认出的中原字本来就不多,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名堂。不过旁边以一己之力突出重围的大娘倒是吸引了我的注意,在街上混久了我也晓得些道理,这些婆婆大娘们总是知道些官家都不知道的事情。
“大娘,您知道这些车上拉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吗?”与其自己看瞎了眼也瞅不出来,倒不如直接走条捷径来的妥当。
大娘果然是话匣子,一问就哗啦一下子全都倒出来了。“哟,你得不知道吧,也是,你们这些权贵人家的小公郎定然是不知道。”不过她们的注意力偶尔也会跑偏,我只好尴尬的笑一笑,好在大娘及时迂回来,不然我还真不敢打断她。
“这些东西都是定北大将军从敕胡千里迢迢运回来的,说是给皇家的贡品,你一瞧那些箱子包裹就晓得是官家的物什了,又何况那么大张封条子,还盖着定北大将军的印呢。不过听说这位大将军也快封侯了,大约会叫什么定北侯罢。”
我觉着事情怎么听起来那么奇怪呢,“可是敕胡不是有一位挞坦木大单于吗?而且敕胡并没有归顺晋朝,怎么会给晋朝进贡来呢?”
敕胡的勇士千千万,并且敕胡人是最擅长骑射打仗的,只是他们素来都是游牧过活,十分地洒脱,因而尽管很强大却并没有称王自立尤收他国。
难道说阿翁什么时候归顺晋朝了,又或者是阿爹压力太大,迫不得已求阿翁相助吗?晋朝这些年一直在向阿爹施压,希望能劝说敕胡归顺于他。
“果然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小郎君,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大娘又奚落我一番,然后才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敕胡啊,更别提什么大单于了。三年前太子殿下亲征敕胡,率领三十万大军又联合暹罗的力量大破敕胡守将,敕胡人几乎都被灭的干净了。太子殿下神勇非凡,更是亲手斩杀敕胡首领,唔,应该就是你说的什么大单于罢。那可是咱们民间的一通传奇,太子殿下那时还是位年纪轻轻的皇子,没想到...”
她后边说的什么我都没听进去,我只看见小赫眼中悲哀的神色,她伤心极了,我也伤心极了。
我说为何阿翁从没有派人来看我,也没有回我半封书信,晋朝岁贡朝盛时也不见得敕胡的使者,却原来是这般的缘故。我终于明白小赫为什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却是她再也没有家了。
我们再没有逛街的心思,跌跌撞撞地往东宫的方向回去。
夜晚的风很平静,就算从街上扫过也没有带动一只灯笼,我和小赫站在东宫的绿瓦墙上,那里几乎看得见整个上京。它还是那般繁荣儒华,我却再没了欣赏的兴致。
我们偷摸着回到寝殿,寝殿里点着灯,莫娘没有向往常一样迎出来,我看见元慎坐在胡床上瞧着我,烛火把他的脸映得昏暗不明,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他浑身是血的模样,沾着敕胡人的鲜血的模样。
“你又跑去哪里了,怎地半夜三更都不回来!你可知宫里的人都在背后如何说你么?”
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像要喷出火来,可我不想看见他,也不想听他说的话。这样薄情寡义手里沾满鲜血的人,我一想到他杀害我最亲爱的阿翁,我就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殿里没有一个人,连小赫都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出去了,我也终于知道她为什么经常担忧地看着我,又为什么从来不去玉储殿,也从来不愿见到元慎。
几拢纱幔被夜风吹的飘来摇去,配上窗户外头的月光,真是不能再凄凉半分了。
我权当他不存在,兀自唤莫娘来给我安排洗漱,可是我唤了她好几声也不见她来,心里虽然疑惑但是我更加不想和元慎待在一起。
我想去寻小赫,但是我还没走出两步就被元慎捉住了,他把我扛在肩上,我就拼了命地反抗。但是他任凭我怎样拳打脚踢也不喊痛,更不松手,而是直接把我扛到里间放在床上。
“你想做什么!出去!”我猛地从腰里拔出那把小骨刀,狠狠地把它挡在身前,只要元慎再靠近一步,它就会穿透他的胸膛。
元慎很不解地看着我,以前我也会因为不愿意同他睡觉而和他打架,但是都不会像今天这样的冷漠和凶残。
我想他眼睛里受伤的神色大约是真的,毕竟他以前救过我,我却没办法原谅他。
“阿離,你怎么了?”他很少叫我十七,更多的是叫我阿離,分明是别样的亲近,可我一想到敕胡二十余万人的血仇,我就觉得他的身上全是阴谋。
我狠狠地把刀刺了出去,他惊讶之余来不及躲闪,只在刀尖抵拢的那一刻才抬手来挡。
他好歹是有名师亲自督教,功夫定然是不错的,我的小骨刀锋利异常,他虽然用内力震了出去,但是他的左手还是被剌出一条深深的口子。猩红的血液从伤口里蜿蜒着流出来,像一条条狰狞的小蛇瞬间爬满他的左手,又顺着宽大的绣袍滴落在我床前的厚毡上。
“你!你,究竟是为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我,我甚至能看见他眼里痛苦的神色,却觉得他这点痛比起我与他的血仇,又算得了什么。“敕胡族灭,你获封鄞王,然后又踩在不知多少人的鲜血和尸骨上登上你的太子之位。”
他的眼里先是惊愕,然后是错乱,最后归于平静。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门外有人进来的声音,我听见德胜和莫娘匆匆忙忙跑进来,内门一扇一扇地打开,我忽然觉得累极了。
元慎飞快地把地上的小骨刀捡起来藏在他的袖袍里,然后就像没事人一样出去了。我甚至能听见他在门口同莫娘说话,然后领着德胜出了一扇又一扇的内门,最后在外殿的门口停顿了一下,又抬起脚步离开。
知道他真的走了我才放松下来,莫娘进来看见我就像脱力一样倒在床上,她先是担忧地过来查看我的情况,然后被地上的血吓住了。“哎呀,这这,怎地这么多血?”
她不放心,前后检查几遍确定我无事了才又叫人进来把血渍擦干净。
可是无论她怎么问我我也不肯说话,她只得和小赫一起守在我的床前才安心了。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元慎要向他们隐瞒我伤了他的事实,但是无论他是为了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他。
那段血史我后来曾在翰林院的史书上看见过:通德二十八年四月,皇子元慎联暹罗率军征敕胡,大胜,斩挞坦木单于,杀敕胡族民共计二十四万人,余者充奴,至此,族灭。
寥寥几笔,以胜者的姿态记下阿翁一族最后的时刻。那些残忍的厮杀,无辜牵连的百姓,血流成河的残酷局面,不知堆积多少人的尸骨山,就这样埋没在晋朝潦草记录的史书中。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泪水翻滚出来打湿了被角,莫娘想安慰我,却没有开口。
她知道,再如何安慰我我也还是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