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赵康躺在斗室的小床上,双眼无神的呆望着空处……
因为赵康有眼球玻璃体混浊而引起的飞蚊症,所以那空处便随着他的瞪视而有了“空花”。
他的生命力弱到了极点,每吸进一口气都很可能便是最后一次。那样,对他而言,就连看一看空花都将成为奢望!
赵康感到疲惫不堪,躯壳内似乎已无半点儿精力残存,死亡近在肘腋……
他阖上了变得愈发沉重的眼皮,吐出了一口长气……
……
赵康再次睁开眼时,发觉自己正走在路上,身上仍觉疲累不堪,特别是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如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不仅是疲累不堪,而且是饥渴难耐!
天色昏黄,如同傍晚黄昏时刮了一场沙尘暴,虽有一点天光,却又黯淡如发黄的沉年故纸。
赵康虽然感到十分疲惫、很想停下来,可是却如同被什么控制住了,两条腿不由自主的继续前行……
光秃秃的黄土路上还有一些人。
人不算很多,却也不少,男女老幼皆有,看脸色似乎都是一副疲惫不堪、饥渴难耐的衰样……
赵康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就是死后灵魂出窍了。要不然,以自己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可能走这么久的路!
“嗯……是死了!”赵康想。
赵康知道,人在梦境中意识到这是梦,也便即从梦中醒来了。这在佛家叫作“知幻即离,不假方便;离幻即觉,本无次第”。
别人究竟是否如此,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一向是这样,每当怀疑自己又在做恶梦了,便会立即从梦中醒来……
可是刚刚自己疑心是在梦中,却又未醒,那也就是只剩下另一种可能——死了!
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一个小时?一天?一月……
从书中看到过,鬼是没有时间概念的。鬼也害怕或者说厌恶时间,因为时间会提醒他们已是死去的亡灵……
因此,一个宅子里若是闹鬼,鬼必先弄坏屋里的钟表。还有指南针、罗盘也是,这些个能指明时空方位的东西也都有一定的避邪作用。
赵康自小体弱多病,在学校都上不了体育课,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书。他也自知命不久长,因此期望人死后会有灵魂转世,而非断灭,所以对宗教类的书和鬼神故事的书看得最多。
但是,尽管如此,他却仍是对转世投胎、魂识不灭之说将信将疑,认为幽冥之事终究难说其有或无……
现在他终于确信了!
这些路人无论男女老幼,脸上都是晦暗之色,透着疲惫而又毫无生气……一字以蔽之:——丧!
赵康嗅到了一股蘑菇汤的味道。
没错,是蘑菇汤!这是他熟悉的味道。
养母赵老太常去采蘑菇炖汤,因为赵康一向很喜欢喝……
人流中的好些人也闻到了汤的香味儿……
“有人在炖牛肉汤!”
“是在煮鸡汤耶!”
“啊!好香的鲫鱼汤喔!”
“……”
一时间,好几个人叫出了几种不同食材的汤。
赵康一愣怔。这汤有些古怪啊!怎么每个人对这香味儿的辨别竟然有如此大的差异?!
饥肠辘辘的人们循着汤的香味儿涌向黄土坡下的河边……
河边一座石桥前,一个头挽髽鬏、身穿皂衣的老婆婆和几个十七、八岁,都穿着皂衣的姑娘在河边的棚子下煮着好几口大锅。大锅里冒着热气,香味儿自是从这几口大锅里飘出来的。
老婆婆发色灰白,佝偻着腰身,正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她面前的锅内。一只皮肤保养得很好、与其年龄极不相衬的、十分白嫩细腻的手握着长把儿木勺在锅里搅弄着;另一只美若柔荑的手在鼻端前扇动着热气、嗅闻着汤的味道……
赵康正看着,那婆婆忽一抬头,正与赵康四目相对……
那婆婆虽然长相慈眉善目的,赵康却觉得她脸上的笑容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正惊悚惶惑间,听得那婆子冲着他这边阴恻恻地说了句——“喝碗热汤好上路呦!”
……
昏黄混沌的天色里渐渐升起昏黄的雾霾,就像是有人熏了硫磺一般,气氛颇为压抑。
赵康离那婆子尚有几步之遥,听了那婆子这一句话,惕然一惊,身子一歪斜,脚下踉跄,改变了行走路线,直朝着婆子旁边的一位年轻姑娘而去……
这姑娘穿着干练,小衣襟、短打扮,袖子挽起,高束发髻。只见她玉手纤纤,正一手持长柄木勺、一手拿着黑釉粗瓷大碗盛汤,一身黑色的丝绸衬得手臂如白藕也似,直耀赵康心目……
在她身前排队等着盛汤喝的人数最少,可说是寥寥无几,而其它几个姑娘的摊子前却人数众多,不似她这边冷清得门可罗雀。
从赵康身前插过来一个壮男帅哥,体形健硕高大,颇有几分健身教练的模样,只是气息也是一样的颓丧。
他抢在赵康前头,伸脖子向着锅内瞄了一眼,高挺的大鼻子翕动了两下,颇感失望地嘟囔道:“你这儿的也不是牛肉汤啊……”
这精壮威猛的青年汉子摇着头,失望而去,站到了旁边长长一队的队尾去了。
每口大汤锅前都有一块木牌儿,木牌上写的不是汤的名目和价格,而是用朱笔写着隶书——“免费供汤只限一碗”,八个毛笔字。
绝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加入鱼汤、鸡汤、牛肉汤、海鲜蛤蜊汤的队伍,虽然那会排得更久一些。
赵康觉得自己运气不错,自己爱喝的汤正好没几个人排队。这饥渴难耐的,快些能够喝到一碗热腾腾的蘑菇汤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
赵康身前是一个刚刚排到了个儿的老年道人,穿着崭新的天青色缎面儿道袍,头戴那种只有受过三坛道戒的道士方可戴用的“五岳真形冠”……
奇怪的是:老道须发、衣着都是一丝不佝,非但看不到丝毫的“丧”,还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仙长范儿!
这老道人在姑娘给他盛汤时,竖掌打了个问讯,和蔼而又客气地说道:“劳烦姑娘了!请给贫道多盛点儿,抄抄底儿,捞点稠的……”
道人接过汤碗时,却脸色一沉,刹时间勃然变色,脸上没了刚才和蔼的笑容,声调儿也突然拔高了不少,嗔怪道:让你给我多盛些,这离着碗边儿还一大块儿呢!也就只有半碗,又是这么清汤清水儿的寡淡,也没几片儿蘑菇……
赵康见这刚刚还很有风度而面容温和带笑的道长乍现异色,忽然间就连周遭都似布满了乖戾之气,不禁吓了一跳。
却见那盛汤的小姐姐还是一言不发,不耐烦地用长把儿汤匙在锅的内壁敲了两下,示意下一个过来。
这小姐姐每次盛完汤,都用勺子敲两下汤锅内壁,也是习惯动作。只是这一次敲得声音略响了一点、急促了一点……
“世风日下!世风日下!你们管事的呢?我要找你们领导!”那老道怒气填膺,脸色越发变得铁青了。
赵康此时正接过汤来,刚说了声“谢谢“,那老道看到后,却怒吪道:“怎么他的汤又多又稠?!你这是看人下菜碟吗?!见了年轻俊俏的小伙子就……“
那盛汤的姑娘冷目如电,扫向老者双眼。
那老者的目光与这犀利的目光一接触,气势倏忽间便馁了许多,却似乎还是心中有所不甘……
赵康怕老道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更加激化了矛盾,忙说:“这位道长,我喝不惯浓稠的汤,咱俩正好换换……您别生气了,这位姐姐也是随手一盛,或稀或稠的,哪会有准儿?谁的手也没那么有根不是?“
那老者正畏惧那姑娘眼神儿里透着的威势,有些进退两难,便也就坡下驴,对赵康说道:“这怎么好意思啊!你年轻小伙子更该多吃点儿……”
赵康截住老道的话,说:我只是口渴,却并不怎么饿,也真是喝不惯浓稠的汤,您老别客气……
老道人略一推让,也就和赵康换过了手里的汤,连声道谢,口称“无量天尊”,夸赞道:“真是个好小伙子!知道尊老爱幼,以后一定有好报……都是年纪差不多的青年,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老道人嘟嘟囔囔,似乎是对那盛汤的姑娘心存忌惮,说话声音放得渐小,人也扭身拔腿,离开了队伍,站在一旁,趁热大口大口地喝着蘑菇汤。
那盛汤的姑娘虽生得美貌,却总是一脸寒霜般的冷峻。此时更是报以一声冷笑,脸上尽是轻蔑鄙夷之色。望着老道缩脖喝汤的背影,极稀有的开口自语,说了句颇为唏嘘感慨的话:又白修了一世!还是把福报拱手送给了别人……
赵康没有听清那姑娘说的什么,他正低头瞥了一眼手中的那碗汤,寻思着:果然是如那老道所说的,只半碗寡淡的清汤、飘着三两片薄如纸的蘑菇片儿,真也难怪那老道发火儿。
赵康转身到一旁,好让排在自己后边的人取汤。
他正把汤碗送到唇边,刚喝了一小口儿,试试烫不烫,就听旁边不远处,一个小男孩儿委委屈屈地说:“妈妈,妈妈,我还是又饿又渴……“
这小男孩儿看上去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面黄肌瘦,头发细软发黄,一看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这孩子正跟牵着他小手儿的母亲委屈地诉说着……
赵康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慨,念及自己这一生的病苦与养父养母的辛酸不易,心中一酸,泪花儿瞬间便晶莹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