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一梦,今古空名。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金礿殿中一俊俏身影伏地。
堂下一片絮语。
这是扶大人第三次辞官了。
群野朝堂,一片哗然。
皇上依旧不恩准,还赏赐了无数金银细软。
此中缘由,便是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喊来东夷的戏班子在梨园唱了《牡丹亭》的戏。
今夜京城府邸戒备森严。
乃是当今天下最大的共主落地扶府。
他抬起冰峰般的面庞,侧了侧身,“皇上何苦为难微臣。”
“云山,你又何苦为难我。”
“皇上,如今君臣有别,还是莫言其他,请皇上允了微臣辞官之柬。”
皇上望着他微蹙的眉,几步之遥,却如一世之隔,他宛若在镜中,触摸不得,“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勿念勿悲。”
“临渊,你教我如何懂?是,太后娘娘想除一人何尝容易,当初她在皇后之位时,就是熟视无睹的人物了,如今更是。”他的语声渊静无尘。
皇上冷然,“母后不过是宴请她罢了,谁知晓会如此?”
扶云山不觉已是泪盈满眶。
朦胧之中,明黄色的衣裳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想起那个桃粉衣裳的女子,那场宴席,那场大火。
曾经一同长大,而今物是人非。
他那时不是太子,只是御花园中与他一同追逐的临渊。
而今他是天子了,毒佘兄弟,残害手足,碟子遍布天下,一手遮天。
扶云山自看他登基时,心里就有了瘴气。
每每想起玉瑶便会喘不过气来。
不过风信之年的她再也长不大了。
玉瑶最喜欢和临渊云山一同出游了。
虽然父亲总不许她同临渊来往。
可军机局事情那样多,父亲忙不过来的。
春天惬意摇扇游湖。
夏天清爽解带采莲。
秋天激烈角逐狩猎。
冬天温润煎茶赏雪。
三人在大人们睁眼闭眼下,一同玩到临渊立储,整整十年。
而三个人的时光永远定格在了那一日。
人能有几个十年呢。
匆匆不过弹指挥间而已。
临渊立储过后,玉瑶再也不能去找他了。
远远见了,要行礼跪拜,要唤太子殿下。
她不明白,为什么临渊离她那么远了。
后来皇后懿旨,点了她进宫入宴。
她想,能见到临渊了,一定要再带他去堆雪人。
她那日一袭翠色烟纱逶迤落地,乌黑如泉的发盘成如此温婉的飞仙髻,霞映澄塘。她所着皆是临渊喜的翠色,只想他一恍神。
却未想,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那时京城里白茫茫的一片,这一去,谁知便是永远。
待扶云山跑到军机府时,府门满是缟素,在风中摇曳,白得玉鸾莫及。
那一年,京城一品武臣军机大人独女夭折。
满门嫡系绝后。
扶云山进宫最爱看晏璟湖里的鱼。
玉瑶便是在那里淹死的。
临渊要填了它,却发现是先帝开凿。
无力回天。
扶府小公子三日未进食。
宫中太子一把火烧了那日宴请的銮湘亭。
大火弥天。
《牡丹亭》中杜丽娘藏画于湖底,恰好似他的玉瑶长眠湖底。
只可惜他不是那撬开棺材即可见到起死回生妻子的柳梦梅。
梨园看见戏中皇上成就了他二人为婚。
便想起他的玉瑶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身上鸿福,是临渊给的。
家中富贵,品阶一再提拔,也是临渊给的。
他知道,临渊心中愧对玉瑶。
也晓得军机宁家隐退是为何。
帝王继位,不过朝中变更,该除的除,该提拔的提拔。
宁家不愿进那时皇后一派的太子党,不站位,不偏倚,只辅佐明君。
却不想,宫里那位心狠手辣,如是怎得太平,不愿便断后罢。
临渊不晓得,宁云山也不晓得。
待反应过来,故人已是黄土一捧。
凶手已是太后,儿子成了帝王。
玩伴成了朝臣。
“玉瑶是我此生难去的痛,皇上贵为帝王,朝臣不断,嫔妃万千,但扶云山只有一个宁玉瑶,她已经去了。”
“皇上,若是不愿见到母亲被自己幼时的玩伴刺杀,便放云山出宫,让云山回乡吧。”宁云山眸中杀气寒光如星,在刺眼的朝霞中灼灼燃烧不尽,“最后的莲啊,纵有千指,也握不住上一个夏天。”
“这宫墙太高了,春天不能游湖,夏天不能采莲,秋天不能狩猎,冬天不能赏雪,云山已江郎才尽。”
京城的风也甚飙急,深蓝色官帽绾不住他轻舞的发丝。
一记圣旨颁下。
“谢皇上恩准。”
对当今天下造诣如此之大的扶大人,褪去官帽,削去品阶,化为平民。
衣衫瑟瑟之声,心中丘壑俱去,他伏地叩谢,含泪而笑,一步一步走出了那桎梏了他十几年的红城墙。
离了这里,便离了是非了。
身后是一片猩红,宦海沉浮之中,他再也没有回头。
[垂暮不悔当初,青冢枯骨当记,一生钟爱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