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兰山,大熙军营。
回雁峰的鸿雁有些已经飞到了这里,它们盘旋在大熙的军营上空,凄厉的叫声像是在为亡者哀悼。
明帝的心情沉重,这不是他的第一次亲征,却是他平生指挥的最大的战役。
可是他们败了,败得很惨,败得一塌糊涂!
三万多人的长兵山阵全军覆没,五千余人的精锐骑兵不知所踪,兵败如山倒,雁返阵被破以后,毫无准备中军迅速被蛮族掩杀过来,几万人损失过半,在弓弩营和流火旅的掩护下才逃了回来。
失去了前方的掩护,弓弩旅和流火旅也只能撤退。弓弩旅中的床弩,船弓;流火旅的发石车,猛火油柜全部落入了蛮族的手中。
大熙朝几十年的积蓄就在这短短的半天之内灰飞烟灭了……
天又快黑了,刘威和褚籍他们还没有回来,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同样没有回来。
明帝心里有些不安,银兰山虽然是大熙的国土,但毕竟还是塞外,这里没有长城的庇护。以蛮族骑兵的速度,急行军不到半天就可以包围这座大山。
等天黑下来的时候。弥彦,褚籍,刘钰三人分别逃了回来。和他们一起逃回来的还有七百多飞虎骑兵——大熙最后的骑兵精锐。
而统领左军的刘威却迟迟没有归来,刘钰几次三番出寨打探,看到的只有山下茫茫无际的草原和远处还没有熄灭的烽火。
好在粮草充足,不会发生兵变。这一切都是杨廷玉的功劳,多亏商王保奏他才又得以为官。
原本他准备的军粮够大熙十几万部队三个月的用度,但今日一战后,银兰山储备的粮草足够剩余的军队用上一年。
“陛下?”商王在帐外说。
“进来吧。”明帝的声音听上去很苍老,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雄姿英发。
“刚才臣清点了一下人数,加上褚籍他们三个带回来的人,我们总共还有三万人,其中共计一千名骑兵,五千名弓弩兵和流火兵,还有两万多中军步兵。”
“流火营?他们现在和步兵又有什么区别呢?”
“唉,是啊,弓弩营的大型装备也都丢了,他们现在也只有最普通的弩箭了……而流火营,在没有了发石车和猛火油柜以后,他们和步兵确实没有什么区别……”商王说。
“派下山去往关内求援的斥候冲出去了没有?”明帝在谈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希望的光。
商王发现,短短的一天后,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在顺京是那种深邃的光泽,看向他的眼睛的时候也不再那么让人害怕了!
“冲出去了,蛮族还没来的时候我就护送他们出去了,不过……”
“有话尽管说!”
“是!不过他们进关最少需要三天,而大军集结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赶来,这已经是最快的预计了。但是蛮族很快就会包围我们,听弥彦说他们这次剑十三四岁的孩子都派上了战场,我怕我们坚持不到一个月了……”
军帐里的蜡烛忽的被风吹灭了,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商王寻找蜡烛的时候明帝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三个孩子保住,他们是大熙的未来啊!”
商王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帐中漆黑,明帝看不到他脸上此刻的表情。
草原上总是有不停的风,它们不知疲惫的从北刮到南,等到吹去大熙境内的时候,风已经很小了。
可弥彦此时是那么的怀念洛川的风,尽管他现在整天都能享受温煦的风,但他也不得不呼吸着风中的血腥味和马骚味。于是,夜晚成为了弥彦最喜欢的时间,因为入夜以后风也会停下来,或许它也需要休息吧!
“马蹄声,是马蹄声!”已经睡下的刘钰从地上一跃而起,抓起那件沾血的外套和他的刀就往帐外冲。
弥彦还没反应过来,褚籍就已经一把将冲出去的刘钰拽了回来:“听,这么密集的马蹄声,一定不是刘将军的飞虎旅……”褚籍顿住了,那是蛮族的大军,他们包围了银兰山。他们到了这里就说明刘威将军没有突围出来……
刚才还在挣扎的刘钰安静了下来,像一只刚出生的狗崽,但紧接着他就变成了一只野狼——他的手用力的撕扯着空气,尽力想要抓住一些东西,早已嘶哑的喉咙发出异样的咆哮:“你放屁!我爹一定会回来的,你放屁!”
褚籍终于压不住刘钰的疯狂,刘钰在他的怀里转过身来,紧紧的抓着他的肩膀,眼睛里因激动有了血丝。
褚籍忽然松了力气,他不是不想压制住此时疯狂的刘钰,只是不忍心。他在那双血红的眼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像个小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呲着尖锐的牙齿。
刘钰忽然僵住了,不再挣扎。因为弥彦狠狠地打了一拳在他的脸上。
“你冷静一点!”弥彦很少说教别人,可他此刻的说教成为了唤醒刘钰的凉水。
终于,咆哮的刘钰变成了小声的啜泣,再后来连啜泣都听不见了:“抱歉,我们去做正事!”
没有人知道刘钰这时是用怎样的心情才能说出的这句话,可那时弥彦就明白,刘钰这个人,以后绝对不可能只做一个小小的先锋官!
军帐中,明帝和商王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划着突围计划,周围随征的大臣不敢在这个时候发出一点声音。
“为今之计,如之奈何?”如果不是这种说话的语气只属于皇帝,帐中的大臣几乎都听不出是明帝的声音,这声音太过苍老,如一个垂暮的老人有气无力!
不管是商王还是大臣,他们都不发一言,因为没有计策可以解救银兰山上的残军。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关内的救兵,可能不能坚持到援军到来,谁也不敢保证……
“陛下!包围我们的是草原四部,兀良部,鞑剌部,漠北部都好说,只有朔厥部他们臣弟实在是没有把握!”商王说。
“陛下,朔厥部的狼军真的如恶狼一般,我们的败军很难抵挡,究竟能坚持几天都很难说啊!”杨廷玉也终于说了话。
两位领头的开了口,其他大臣也就七嘴八舌的议论了起来,明帝听的心烦,却不好打断他们尽管他们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肃静!”商王冷冷的吼了一声,如果是以前在朝堂之上,明帝可能会对他的僭越不悦,可现在明帝觉得他的怒气发的正是时候!
“罢了,先散了吧!”明帝小声说。
所有人都依次行礼退了出去,只有杨廷玉留了下来。
“先生留下,必有良策!”明帝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他对杨廷玉的称呼已经变成了先生,这是皇帝对一个人最大的尊敬。
杨廷玉微微一笑,目光中胸有成竹,翻手间成王败寇。
朝代兴衰,大多不在朝堂之上,而是总处于看不见的小屋之中。
这是谋士的力量!
“先生教我!”明帝放下身段,虚心求教。
“如果没有今天这一战,漠北各部必然会同仇敌忾共同对付我们,可今日之后我们给其他各部已经造不成什么伤害了,对他们来说,白利钦才是最大的威胁!”
“先生是想用反间计?”
“陛下说的不错,漠北一直以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否则凭一道长城也不可能挡得住他们的铁骑!”杨廷玉慢慢说道,“这也是我为何不同意陛下此次出兵的原因,只是陛下没有听……”
明帝听出了杨廷玉话里的牢骚,却并没有发作,杨廷玉是忠臣,他是知道的。
“是朕错了,还希望先生不要挂怀。”
杨廷玉慌忙跪下:“陛下哪里话,我是大熙的臣子,就算陛下现在让我去死我也绝不皱下眉头。”
明帝点点头,暗自思忖着出使的人选。
“陛下是在想该派谁做说客吧?”
“知我者,先生也。”明帝微微一笑。
“这件事事关重大,还是我去最为稳妥,只是我想向陛下要一个人。”
“莫说一个,十个百个也随先生去选。”
漠北的风呼呼的吹着,军帐的帘子哗哗作响。
“褚籍!我想让他和我一起,表示我们的诚意。”
明帝没有犹豫,在国家的存亡面前,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
“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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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所有的军队都集结起来了,明日就可以攻上山顶,生擒大熙皇帝!”
白越泽异常激动,因为他做的正是漠北几百年来最重大的事!
“中原人讲穷寇莫追,如果明天攻山我们确实可以一战而定,但代价……”白利钦边打磨战刀边说,“我们的目标不是大熙,也不是漠北,而是天下!我要为朔厥部保存挞伐天下的实力!”
白越泽微微一颤,眼神里满是憧憬。他已经想象到了未来自己踏马纵横十四州的场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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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太平,当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大汗王们已经齐聚在白利钦的军帐里了。
“大熙的皇帝已经被我们包围在了银兰山上,只要我们擒住了他们的龙,我们就可以像靖朝一样越过长城,把中原九州变成我们的牧场!”
白利钦目光灼灼,慷慨陈词他的宏图伟业。
几位大汗王面面相觑,心思各异,没有人愿意回答狼王的话。
“怎么?都变成不会长嘶的温顺的母马了么?”白利钦自然知道眼前几位不是能和他一起挞伐天下的人,可他此时却也不能全部得罪。
朔厥部虽强,却还没达到可以独自和草原各部同时为敌的实力。更何况在当前关头,单凭一个朔厥部也不可能攻破银兰山大营。
“我参战是为了守住祖宗赐予我们的土地!如今熙朝已经大败,我们靼剌部要撤兵了!”说话的,是靼剌部大汗。
狼王眼神一冷,白越泽甚至觉得整个帐篷的温度都降了下来,寒意令他打了个哆嗦。
“我们一路作战,打到这里。在这个可以把死敌一举歼灭的好时候你霍罗尔竟然要当逃兵?你对得起你们部落死去的几千勇士吗?”
霍罗尔是靼剌部大汗的蛮族名字,他当上大汗以后,这个名字已经没有人叫过了,而白利钦当众直呼他的名字,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侮辱。
“我漠北部也决定撤兵了,这场仗已经胜了,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只会白白死我们更多的好儿郎!”
白利钦使劲点了点头:“好!好啊!没记错的话,你的父亲就是死在了大熙上一次入侵时的战场上,被他们的发石车打碎了脑袋!血海深仇,也不报么?”
漠北部大汗听到白利钦揭他的伤疤后并没有动怒,只是笑笑说:“昨天的决战,我亲手砍下了几百名飞虎骑兵的人头,也算给阿爸报仇了!可如果我们再打下去,等到把银兰山攻破以后,我们到时候要面对的将会是整个大熙的怒火,漠北四部承受的住吗?”
长久的沉默,就连白利钦一时之间也无言以对。
军帐的帘子忽的被掀开,一只苍鹰呼啸而过,穿过了整个军帐后稳稳的落在了白利钦的肩头。
白利钦轻轻抚弄着苍鹰的翎羽:“自古以来,漠北就和中原苦战不断,我们赢的时候总是少,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好不容易有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们却要放过……”
白利钦忽然抓住了苍鹰的脖颈,如钳的右手慢慢加力,苍鹰在他手中用力挣扎,毛羽凌乱,却无法摆脱。
终于,在白利钦的不断加力下,苍鹰停止了挣扎,松垮垮的垂在了白利钦的手上。
“你们比乌尔图如何?谁想退兵,这就是下场!”白利钦冷冷一喝,随手将死掉的鹰扔在脚下。
几位大汗王都觉得有些窒息,好像刚才白利钦扼住的是他们的脖颈。
兀良部大汗拍拍身上刚刚苍鹰挣扎时沾上的尘土,向前一步说:“好了,好了。只听说过绵羊窝里斗,哪有狼群自相残杀的道理?既然狼王让我们出兵。我们跟着朔厥部的大旗走便是。”
白利钦脸上恢复了沉静,开口道:“你们的意思呢?”
靼剌和漠北的两位大汗阴着脸,沉默了很久:“那就在听你一次,攻破银兰山,灭了大熙!”
“既然如此,今天休整一天,明天早晨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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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你确定吗?”褚籍听着杨廷玉刚才说的消息问。
“小子!别小看我老头子。三部的大汗陆续派人传递了消息,攻山之期定在了明天早上,不会有假!”
褚籍随杨廷玉出使漠北后,打心眼里佩服上了这个两朝元老,尤其是他那张忽悠人的嘴。
他的第一站选在了兀良部,当兀良部大汗犹豫不决的时候,杨廷玉忽然不动声色的说道:“若是大汗不愿意相助也没问题,相信我大熙加上靼剌部和漠北部足以对抗您和白利钦了!”
这场谈判最终因这句话宣告胜利,兀良部大汗纵然不愿联合熙朝,但他更害怕其他各部联合熙朝共同对付兀良部。所以他选择了合作。
几天下来,褚籍发现这个在朝堂上一本正经的老头很是有趣。别看他平时不苟言笑,私下里却是个老顽童,一点也不拘礼节,这一点倒是个弥彦很像。
很快两人就结成了忘年交。
“我去告诉爷爷!”
“去吧。”杨廷玉看着褚籍的背影,莫名涌出了一种想法——这个少年,将会是大熙的未来!
漠北的清晨,微风中夹杂着些许冷气。
三十余万漠北军队在银兰山下整装待发。十五比一,这是毫无悬念的胜利。
白利钦露出了为数不多的笑容,此时的他不会想到他的失败,就像其他各部的大汗没有想到过和熙朝的战争能够胜利一样。
“传令全军,准备攻山。”白利钦回头向身后几个大汗下令,“此战以我朔厥部的主力为前锋攻最难的南面,一举覆灭他们!诸位等我朔厥部进攻开始以后,各自带领勇士从其他三面攻山,谁攻不下来,我灭他的族!”
几位大汗在白利钦的威胁下并没有多说一句,他们微微点头,心思各异。在他们的眼中白利钦此时已经是个死人了。
而此时的白利钦正处于即将胜利的兴奋中,并没有在意周围投来的不善的眼神,况且以他的性格也不屑于在意!
银兰山上,明帝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知道漠北的几位大汗王是否真的同意了合作,他也不确定和他们合作能否消灭白利钦。
这场战争,早已经把明帝身上所有的豪迈劲头耗尽了……
明帝感到自己的肩头传来一阵暖流,回头看去杨廷玉正按着他的肩膀,眼睛里满是希冀。
“先生,我们能赢吗?”
杨廷玉微微一笑,开口道:“陛下放宽心,银兰山就是狼王的埋骨地!”
褚籍从帐外狂奔而入,见杨廷玉和明帝都在急忙禀报说:“爷爷,刚才几位大汗王传来消息说,朔厥部攻南面,让我们做好准备!”
明帝眉头微皱,思索计策。良久开口道:“这样!其他三面各留五百人,偃旗息鼓,只要他们不攻我们就不动,剩余的全部兵力,包括我在内,全部去南面防守,等待其他各部对白利钦的进攻!”
“是!”褚籍接了令,着手准备去了。
杨廷玉也离开了军帐,空荡的帐中只有明帝一人。他早就明白君王都是孤家寡人,都是一生的孤独,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无助!
他从继位开始就对自己的御下之术非常自信,事实上大臣们在他的威压之下行事也确实是井井有条。
而现在,他却不得不依靠曾经被他贬谪的下属,他也不得不依靠……
“攻山!”白利钦嘶吼着下令,所有的蛮族勇士都往山上涌去,如同汹涌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