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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青草地回忆逃学事 经此事方知父母心

张近泽读初二的那年寒假,春节过后,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六开学的日子。张山泽感冒严重,没能去上学,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张新民让张近泽到学校后给请个假,张近泽答应一声就出门走了。他先是去大安家,找到大安说张山泽感冒了,让他到学校后给请假一天。因为大安与张山泽是同学,请假更方便。然后,张近泽又回到家里。母亲刘兰景见了,问他怎么还没去学校,张近泽回答说这就走。接着他来到张山泽床头,将写好的一张纸条悄悄塞在三弟的枕头底下,小声跟三弟说这是送给他的一个写字本,让他明天上学时带上。张山泽发烧严重,正迷迷糊糊的睡觉,根本没有在意他说的话。

张近泽走出家门后并没有去学校,而是走出村庄向南直奔十多里外的火车站——瓦窑站。瓦窑站位于新安县瓦窑公社,那时候这样的小站火车也停。他知道上午有火车到站,必须加快脚步赶往火车站。曾听大人们说,徐州是大城市,是非常非常好的地方。在他的想象中,那里就像月宫一样,充满诱惑和神奇。在他混沌的心里,渴望到那里闯荡一番,干什么都行,不混出个样子就不回来。他不怕吃苦,大不了跟一群流浪孩子睡桥洞,争地盘,去饭店捡吃的。他做了最美好的设想,也做了最坏的打算。至于具体有多么美好,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有魔力的模糊的美好。

早在开学前三天,想到马上要开学了,心里发愁,怎样才能不用去学校呢?头脑中一个想法冒了出来,那就逃学,离开家到向往的大城市去。其实,这个想法出现后,张近泽并不是很坚决,在犹犹豫豫中度过了三天。到了开学这天早晨,看到三弟躺在床上,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偷偷写了一张纸条,找个机会放在三弟的枕头底下。他是想给父母留下几句话,让父母放心,这样总比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凭空消失的好。

他自以为计划周密,头脑清晰,实际上他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懵懂少年。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了大城市后怎么办,做什么?如何生存?等等这些他都没有想,即使想了也是模糊一片,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走出再说。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这么一次看似平常的出走,却轰动了杨集公社,成为当地逃学第一人。

为了能赶上火车,张近泽加快脚步朝着火车站走去。这天如果能上火车,那就是他第二次坐火车了。

在他九岁那年的春节初八,父亲带着他去了一趟小姑家。这是当地的走亲戚传统,春节后娘家人要去接嫁出去的女子。不管能不能接回娘家,但一定要去一趟,说明娘家有人,也是说明亲戚关系很好。常常是外甥或者外甥女跟着来到姥舅门上住几天。

前面说过张新民二十一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张新民的小妹(张近泽的小姑)只有九岁。多年后,小姑嫁到江苏邳县南边四十多里的一个叫下洼村的地方。小姑父是徐州煤矿的普通下井工人,每月可以回家一趟。那个年代,这算是很好的工作,是吃国库粮的人。

张近泽来到瓦窑火车站,看见有十几个人在等火车,他知道火车还没到,心里踏实了。只是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是第一次独自出门,还是逃学,心情复杂,也就不会很舒畅。终于看到火车来了,立刻激动起来,心说这家伙真厉害,轰隆隆的冒着白烟,拉着那么多人,跑得那么快。他随着人流挤上了火车。他没有买票,身无分文,幸好也没人检票。

火车上人很多,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里。他很纳闷,这火车上怎么有这么多人呀?这些人都干什么去呀?都是去徐州吗?火车开动后,他的心事在不知不觉中随着车轮的转动而沉重起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就像做梦一般,现在有些进退两难了。

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火车到达邳县火车站。他留意了一下窗外,有点熟悉,这是他五年前来过的地方,站台进站口的房子上“邳县站”三个字他认得。

火车又启动后,他继续想着心事,具体想什么他也不知道,头脑里晕晕乎乎、迷迷糊糊。车厢里越发拥挤不堪,声音纷杂。周围的一切他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头车厢有列车员在查票,快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这位女列车员问他要票,他支支吾吾的,自己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女列车员看出他没有买票,发觉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正常出门的少年,跟前也没有大人陪伴,就劝他在下一站下车回家吧。没有说让他补票,他也没钱补票。

列车终于又停下了。在这位女列车员的好言劝说下,张近泽只好下车。下车时,他看到了列车员疑问的关切的眼神。张近泽在站台前四下里看了看,才知道自己到了碾庄。碾庄这个地名他听说过,今天居然来到这里,而且是被列车员赶下了车,也等于是逃学来到了这里。

碾庄虽小,名气很大。听大人们说淮海战役的时候,在碾庄死的人最多。

当年黄百韬兵团十几万人的队伍,从海州向西攻击支援徐州。在新安一带受到当地武装和解放军的不断骚扰和阻击,双方边打边走来到了碾庄。最终被包围在此地。双方死伤几十万人,解放军取得了淮海战役东线的关键胜利。

由于杨集公社距离铁路线不远,交通也便利,沿途很多伤员被抬到了杨集,张庄的绝大多数人家都住进了伤病员。伤员们哭喊声、哀嚎声昼夜不断,那景象真是惨不忍睹。

听父亲说,有的上午抬进来,下午就抬出去了。张近泽问父亲为什么抬出去了?父亲说没能救活啊,都埋在公社西边的烈士陵园里,每个坟头底下至少埋着六七个人。张近泽想到双方都会有伤亡,试探着问父亲:这些伤员里有国民党的兵吗?父亲说:有啊,只要是伤员都救,不分哪一边的人。奥,是这样啊……

张近泽在碾庄火车站附近走走看看,想象当年激烈的战斗场面,心里涌起强烈的崇敬感和好奇心,发现这里跟杨集公社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是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他想到自己的处境,身无分文流落至此,难免情绪低落,无心多溜达,下一步怎么办呢?

去徐州的火车早已走了,他心里有些后悔,反问自己为什么出来,原来的所谓计划一下子模糊了,消失了。所有的逃学理由都有些站不住脚。发现自己轻率了,没有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思来想去,认为主要原因是自己身上没有一分钱,如果有钱就好办了,至少不会被赶下火车。彷徨无计中,他忽然想到了小姑。对了,先去小姑家吧,到小姑家住上一两天,走的时候小姑肯定会给自己一点钱,这样就有钱啦。这个想法刚出现,张近泽开始努力回想去小姑家的行走路线。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还是在他九岁时跟随父亲出远门来到小姑家,张近泽在一些细节上竟然记得比较清晰。

记得小姑家在邳县南边,记忆中走出邳县县城,沿着一条大路向南走大约十几里有一条河,花二分钱坐船过河后,顺着河堰向东走几里又有一条路,然后沿着这条路再向南走下去……来到一个公社,这个公社叫什么名,他不记得了,但记得公社的西北边有个下洼庄,小姑的家就在这个庄上。有点像张庄到杨集公社的距离。下洼庄地势很低,几乎每年都会发大水。这里地处黄淮地区,靠近大运河。这里的人家盖房子都需要垫起很高的地基,足有一人多高(大约两米)。这是张近泽最感新鲜的事,张庄的房子都不需要这么做,甚至在整个杨集公社他都没有见过。听父亲说,这里的田地里种的大部分是水稻,别的农作物很少,水稻相对来说更抗水淹。

现在,张近泽在碾庄,怎么去小姑家呢?沿着铁路线往东走到邳县吗?那样固然好走也好找,就是太绕远路了,那得走到什么时候啊,他不知道碾庄距离邳县有多远,估计怎么着也得有几十里路吧。他的数学成绩一直比较好,记得两点之间线段最短。他决定走斜线,从碾庄奔东南方向走。

冬天的大地一马平川。要么是空地什么也没种,要么是小麦田。有河沟的地方也结冰了,更多的抬田沟里大都没有水,即使有水也早已结冰。所以走起来非常便捷,遇到小河沟,他就直接跳过去,不能跳的就小心翼翼滑过去。为了避免走错了方向,他就看太阳。根据太阳在天上的位置来推算大概时间,再根据太阳的位置确定自己要走的方位。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太阳偏向西边的时候,来到一处村庄,同时也隐隐约约看到了东边一大片的楼房和矗立的烟囱。他知道那一定是邳县,别的地方不可能有这些,只有县城才会有这样的景象。

村庄边上有一户人家,门前干净整洁,房屋和院落有部分砖石,一看就是家境殷实。门前空地上有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在玩耍,像是姐弟俩,有个老奶奶坐在旁边。老奶奶身穿藏青色棉衣,手里拿着一枝拐杖,一脸慈祥。

张近泽感觉自己很饿了,硬着头皮走过去,怯生生地说明来意。老奶奶终于听明白后,没有把他当成要饭的那样给他半张煎饼打发他,而是热情地招呼他跟她进屋,先是倒了一大白碗开水,又拿出几张煎饼放在饭桌上,很客气的让他坐下慢慢吃。桌上有两碟子菜,一碟炒咸菜,一碟炒白菜,白菜里好像有点肉。

张近泽尽量表现斯文地吃了两张煎饼,喝了一碗开水,这才起身与老奶奶告别。老奶奶将他送出大门外,那亲切的眼神里,有疑惑和不解。她轻轻拂去他肩头的尘土和草叶,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下洼庄。再问他下洼庄在哪里,他说不清楚,摇摇头,用手指指东南方向。张近泽穿着破旧的棉衣棉裤,上身兰咔叽布的外套洗得有些发白,还是姐姐穿过的旧衣服。他个头不高,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净,一路走来,风尘仆仆,面色红润。老奶奶见了应该是很喜欢这个少年,因此把他领进家里,好吃好喝的款待,但不知他具体是什么情况,又不好多问。

他走一段路,回头看见老奶奶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目送他远去。

时间不早了,张近泽只能加紧脚步赶路。终于来到了邳县南边的那条大路上,看到这条路和路两边的树木有点眼熟,越走越确定自己走对了,脚下走得更快,心情也渐渐好起来。他有了目标,有了落脚地。心想到小姑家过两天,走的时候小姑自然会给自己一点钱,给五毛钱就够自己去徐州了,要是能给一元钱那就更好了。至于小姑问起怎么是自己来了,那就只好撒谎,具体怎么撒谎,还没有想好,实在不行就装傻。这一路上还有时间,可以慢慢想个理由。小姑应该不会多想,再说了,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娇生惯养,随便找个理由她就会信了吧。对,就说是几年前来过,这次父亲同意自己一个人来小姑家,当是锻炼了。问起上学的事就说杨集开学晚。张近泽一边走一边计划着,感觉还很周密的,竟然发自内心的笑了。

虽然元宵节已经过完了,白天还是没有夜晚长。西边天空的晚霞染红了一片天,北方天空有乌云席卷而来,阳光也慢慢被四下聚拢的乌云所吞没。看样子要变天了,西北风凌冽地吹来。

张近泽加紧脚步来到大河边,黄昏中,有一条船从对岸划来。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河,宽约几十米,具体叫什么,他不知道,只知道去小姑家必须过这条河。过了一会,船来到了岸边,这是一条用竹篙撑着走的小木船,一次能上十几个人。他跟着一些人一起上了船。他身上没有钱,担心跟他要坐船的二分钱。不知为什么,船老大并没有跟他要过河的钱,大概看他小吧,或者以为他是某个大人的孩子。傍晚过河的人基本都是本地的村民,给不给钱的随意。撑船的船老大和几个坐船的人说说笑笑,一看就很熟。不一会儿到了对岸,张近泽爬上河堰,向河里看一眼,又向天空望一眼,然后快步向东走去。

河堰比较高,两边的斜坡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树木,天色昏黑,已经看不清都是些什么树,就感觉许多树木很高大。还是五年前走过这里,那时候他只有九岁,不会刻意记住一路上的东西,也不会注意这些树。风越刮越大了,河堰上的风好像更大更拉风,树枝子互相碰撞着发出尖利的声音,时而有树枝断裂声。风中夹杂着冰凉的寒意,他暗暗心惊,这是要下雪的征兆啊。

天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星星和月亮,有的是漆黑的夜空和凄厉尖叫的大风。张近泽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河岸上,心里很无助,也有些害怕,在这个陌生的高高的河堰上,四周都是哗啦作响的树木。早晨还在自己的家里,晚上就到了这离家一百好几十里的地方,像是在做梦。他没有时间多想什么,现在他只想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走完这段河堰,走出这黑压压的树林,在什么地方度过这个风云突变的夜晚,总不能被冻死在这寒冷的夜里吧。

老天保佑,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他彷徨无计胡思乱想的时候,隐约听见前面几米远有人说话,是两个女人的声音。在这寒风呼啸的夜晚上,在这样的地方,能听见人声就看到了希望。他快步走到跟前的时候说话的人才发现他,她们应该是很惊讶,但看不见彼此脸上的表情。他主动跟她们说话,以问路的名义。她们很惊讶,在这样的夜晚居然有人问路。其中一个说:“婶子,下洼庄在哪里?你知道吗?”显然她不知道这个村庄,张近泽仔细分辨了一下,这是个中年妇女,具体长什么样,实在看不清楚,似乎是留着短发。那个被叫婶子的人,是个老奶奶,年纪说不好,也是看不清,天色太暗了。

“下洼庄在南边,离这有三十多里路,”老奶奶几乎不假思索,又加上一句,“应该就是那里。”

他听了,知道自己这么走是对的,老奶奶说的话印证了自己走的路,可接下来怎么办呢?

没等张近泽说话,那位中年妇女问:“你多大啦?”

“十四岁。”

“你从哪里来呀?”

“杨集……”

“怎么就你自己呀?”

“我……”

张近泽无言以对,不知道怎么回答。

大概她们看出了他的窘境,估计是在家里跟父母怄气了,独自从家里跑出来想去小姑那里。

“婶子,今夜有大雪,看这风刮得多大,”中年妇女不再多问他,跟老奶奶说,“婶子,你让他在你那草棚里住一宿吧。”言下之意,收留他一宿吧,不然这一夜还不得冻死啊。这是在替他求情说话,他在心里对这位中年妇女很是感激。可惜看不清长什么样,真想牢牢记住她。

老奶奶稍微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别的,只说那好吧,就在我这住一宿吧。中年妇女又与老奶奶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是向西走的,附近应该有个村庄,她的家住在那里。她中等身材,说话清爽。张近泽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走出几步她就消失在黑夜里,无影无踪。

原来老奶奶就住在河堰上,在前面几米处。草棚建在向阳的河岸半腰处,背着风。草棚子没有墙,就是用几根木棍支撑起来,然后覆盖上厚厚的稻草。里面也很小,只有一张小桌子,一个小板凳,还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锅碗瓢盆。老奶奶点亮了灯。张近泽借着豆大的煤油灯光看到这些,只有一种感觉——太简陋了。

靠里面是一张床,说是床其实就是在地面上铺的稻草,上面加了一个稻草苫子,草苫子上没有席子。一床破旧的棉被,有几处露出了棉絮。灰色棉絮不再柔软,摸上去板结成块的感觉,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不管怎样,对于张近泽来说,这就很好,很知足,毕竟有个避风的窝,这一夜无忧了。

老奶奶问他饿不饿,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奶奶的话也很少,窸窸窣窣的去小铁锅里盛了一碗大米粥放在小饭桌上。又去拿了一张煎饼,递到他的手里。桌上只有一碟腌咸菜,还有两根葱。

他用煎饼卷了一根葱和一点咸菜吃起来。吃完后老奶奶没有问他够不够,他也没再要吃的。老奶奶边收拾碗筷边说:“你去那床上睡吧,过一会我家老头子该回来了,你们俩睡在床上。”他答应着,心想明明看到锅里还有一点粥的,怎么不说给我喝呢?这下他明白了,那点粥大概是给老爷爷留下的吧。心里不是滋味,什么也没说就去床上睡觉了。

他太累了,估摸着算一下,这一天他从碾庄走到这里足足有八十多里。他才十四岁,仅凭两条腿走了这么远的路,准确地说大部分都是在庄稼地里行走。他和衣而卧,很快就睡着了。沉睡中,隐隐有说话的声音,后来又有人到床上来挤在他的身边睡觉。他没有醒过来,只是有一点知觉。

他是被叫醒的,睁眼首先看到的是一位老大爷。外面天已大亮了,这时候他才看清楚两位老人家,年纪该有七十岁上下吧,都是面黄肌瘦,满脸皱纹。老大爷胡子耷拉到了脖子上,老奶奶有些驼背,伛偻着腰。昨晚看到她弯着腰忙活,以为是怕抬头碰到草棚的横梁,现在知道是真驼背直不起腰。老大爷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告诉他怎么去下洼庄,他答应了就往外走。

到了外面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什么。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真是一望无际啊,大雪足足有十几公分厚。隐约记起夜里老爷爷回到草棚的动静,可惜自己当时睡得很沉,不然的话,肯定会想到“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句诗啦!此刻张近泽的心情很好,逃学的事暂时被他抛到脑后。

他向东走了一会,决定不按照老大爷说的路线走。他看到河堰下就是空旷的覆盖了白雪的原野。毅然决然地走下河堰,来到野地里,向南偏东方向走去。他相信自己这样走一定能行,可以少走一点路。可是这样走是有风险的,毕竟到处都是雪,沟沟坎坎都被填平了,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索着走。鞋子里进了雪也不觉得冷,反而越走身上越热乎。他只有一个念头,早点走到小姑家。不就是三十里路吗?很快就能到。

张近泽走着走着感到肚子饿了,还有点渴。伸手抓了一把雪放进嘴里,感觉凉爽异常。想起住在河堰上的老奶奶,心想他们也不留自己吃点早饭,昨晚就没吃饱。唉,心里不免抱怨起来。转念一想,昨晚老奶奶是怎么睡觉的呢?草棚里没有别的地方睡觉,只有一张床,她是怎么睡的呢?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难道是坐了一夜吗?后悔自己早晨起来没注意看一下,连一句谢谢的话都没说就走了,自己太自私了吧。他们老两口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啊,不然怎么会住在河堰上呢?怎么会住在简陋的草棚里呢?说不定是家里的孩子们不孝顺,只好离开村庄,躲得远一点,过几天清静日子。但愿不是这样的。可他们的生活太苦啦,一口饭都很宝贵,他们还从自己的嘴里省出一点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一个不知来自哪里跑来的孩子。不是舍不得再给他一口饭,他们的心里肯定有难言的苦衷。想到这里,张近泽真想返回身去说一声谢谢,他没有这么做,他已经在雪地里走出很远很远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祝愿两位老人家身体健康。

他又想到那位坐在门前看孩子们玩耍的老奶奶,一位善良的好心人,对她充满了感激之情。至于那位列车员,是感谢她呢还是气恼呢?自己的完美计划被她彻底打乱了,导致自己在这冰天雪地里行走。可她的眼神和她说的话,都说明她也是一个好人,一个合格的列车员。张近泽心里懊恼,都是因为她自己才会在这雪地里受苦,可他一点也恨不起来,内心深处似乎还有点感激她。如果没有下车,自己现在在徐州会是什么样子呢?有吃的吗?有睡觉的地方吗?会被人欺负吗?也能遇到好心人吗?他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到徐州,接着又感到遗憾,遗憾没能到徐州。

张近泽边走边想,越想越多。前面似乎出现一条路,虽然被雪覆盖,也能分辨出来那是一条大路。路两边有树,这是大路的标志。他小心翼翼过了河沟,来到大路上,顺着大路继续往南走。此时他有了五年前走过这里的印象,他知道自己快要到了,小姑家就在前头,他的判断很对。在大雪覆盖下,他竟然能够找到五年前走过的路。他没有穿过邳县县城,而是从碾庄斜插向东南方,绕过邳县,直接来到了邳县城南的大路上。早晨走在雪地上,同样没有按照老大爷指点的路线行走,而是另辟蹊径,殊途同归。他很能吃苦也很有智慧,不按常理出牌,可惜没用在学习上,没用到正地方。

这时候,张近泽望着茫茫原野,轻松的心情忽然沉重起来。杨集下雪了吗?张庄下雪了吗?父母现在肯定知道自己逃学跑了,会难过吗?应该不会很难过吧,家里兄弟五个,少他一个也没什么,再说了出去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去外面闯荡一番。说不定会很好啊,在家里有什么好呢?每年都要挨饿……更深层的东西他没有想到,认为自己做的对,没有错。实际上,他想的太简单了,简单的有些幼稚,根本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

张近泽离家出走的中午,由于家里的孩子多,父母没有注意到他回没回家吃饭。到了晚上,还没见到他回家,父母很疑惑,让大儿子张远泽出去打听,在张近泽的同学那里才知道他一天都没去上学。这时候父母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刘兰景更是急得大哭。很快,左邻右舍都知道了,纷纷过来询问。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人,大家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最后的结论有两条:一个是他滑冰掉进冰窟窿里;另一条就是逃学离家出走了。听到这样的结论,刘兰景哭得更伤心了。

外面北风呼啸,雪花飞舞。张新民家的堂屋大门洞开,屋里烧着成捆的柴草,四周围坐着一些人。刘兰景坐在里屋的床上,不停地哭泣。张新民摁灭烟头,走到院子里,望着漆黑的夜空,眼里再次流下泪水。张新明走过来拉着他的胳膊说:“哥,外面雪太大,还是到屋里吧。”

小爷忽然问一句:“二平早晨走的时候,说过什么话?有没有做出什么反常事呢?”

站在床头的老三张山泽听见小爷这么说,他想起了早晨二哥走的时候好像跟他说什么写字本的事,忙说二哥走时给了我一个写字本。他边说边去枕头边找,果然在枕头底下看到了一个写字本。大家都说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打开写字本后,一张折叠的字条从里面掉了出来。老三忙拾起来打开看,只见上面写着:

爹娘:我不想上学,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也不要担心,我会很好的。二平

只有这么几个字,再没别的。

大家看了,知道他这是逃学离家出走,并无生命危险,至少不是掉进冰窟窿里啦。

张新民拿过来看了几遍,笑着笑着又流泪啦。

刘兰景说:“这大雪天,他会在哪里啊?会不会被冻死啊?”说完又嚎啕大哭。

既然是逃学,那就想法找到。第二天清晨,经过商量后,大家决定分头去找。其中:刘敬阳和沈星去新安县寻找;张远泽和张志峰(小名老虎)去古郯县寻找;张新明去杨集公社广播站发布寻人启事。

那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半尺见方的小喇叭挂在屋檐下。公社的广播站播出寻人启事后,很快整个杨集公社都知道啦,何况是连续播放了三天。几十年来从未有过,张近泽是这里第一个逃学的人,其轰动效应不亚于一个炸弹。

大平和老虎步行去古郯县城,回来时已经是夜晚。在雪地里走了一天的路,鞋子早已湿透。他俩坐在堂屋的火堆旁,烤着冰冷的双脚。张新民问大儿子有什么线索,大平抹一把泪,只是摇头。老虎也是摇头说什么线索也没有。

再说刘敬阳和沈星二人,在新安县城四处寻找打听,同样没有任何线索。刘敬阳站在县城的雪地里,仰天长叹一声:我这个外甥会跑到哪里去呀?怎么这么不省心啊!

沈星说:“表舅,听说新安城里有个会算命的先生,咱俩去找他算一算怎么样?”

刘敬阳听了,勉强笑了笑,说:“这个有用吗?我不信这个。”

“算一下试试,看他怎么说。”

“也行,死马当活马医吧。”刘敬阳犹豫着答应了。

两人经过打听,找到了那位算命先生,说明了来意后,开始给算了一挂,得出的结论是应该向西或者向北寻找。临走时刘敬阳问一句:这孩子将来会怎么样呢?他是担心外甥张近泽这么小就很不省心,将来长大了怎么办?因此就多说了一句。算命先生竟然说出一句令人意外的话:这个孩子将来有出息,可能会吃国库粮。

刘敬阳和沈星二人听了这句话,差点没笑哭,忍住笑说就这样的逃学孩子还能吃国库粮?都认为这个算命的瞎子纯属瞎说,故意用这样的话安慰人。

走在路上,刘敬阳想起算命先生说向西和向北寻找,他和沈星分析说向西有火车去徐州,难道说他上了火车?向北是古郯县城,难道说他跑到县城里去了?嗯,冷静下来想想,正常的推理也应该是这样。算命先生说的有道理,那就先奔着这两个方向找吧。

他俩也是晚上才回到家里。将在新安县没有线索的话说了,又说了找算命先生的事,也将算命先生的话说了一下。

大伙听了,认为先去古郯县城寻找,那里的可能性更大,明天多去几个人,没有的话再去徐州。

不忙着去徐州寻找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者,去徐州需要花钱买车票,钱是个问题。二者,徐州比古郯县大很多,去那里寻找就像大海捞针。再者,张近泽只在九岁时坐过一次火车,他自己应该不会坐火车。

这天早晨,六七个人带上煎饼步行前往古郯县城。结果不言而喻,大伙累了一天毫无结果。都在想,他在哪儿呢?他会去哪儿呢?

堂屋里早已堆了一大滩草木灰,这几天也不知烧了多少柴草。刘兰景的眼泪都要哭干了,张新民也是一脸憔悴。

晚上,张新民又一次想到五年前带着二儿子去过一次他小姑家,他会不会自己跑去那里了呢?可他是逃学啊,写的那几个字也不像是去那里。不行,不管怎么样去看看再说吧。有鱼没鱼搅一杆子,万一在那呢?他自己去不了,他要在家里坐镇,于是他将自己的想法跟大儿子张远泽说了,让他明天去小姑家一趟。而张远泽没去过小姑家,根本不知道怎么走。这时,旁边的老虎说:“俺姐家距离邳县小姑家不远,只有十几里路,我跟大平一起去,先到俺姐家,让姐夫带着咱们去小姑家看看。”

张新民听完老虎的话,立刻同意了。

张近泽终于走到小姑家。小姑见到他一人到来,吃惊地问怎么是他一个人来。他将编好的话说了,小姑果然信了他的话,没有多想。小姑父没在家,已经去上班了。小表弟在上小学,跟他玩得不亦乐乎。

到了第三天早晨,他跟小姑说想回去了。从这里的公社有一班客车到邳县,然后在邳县坐火车就可以到瓦窑站。他期盼着小姑答应他走,然后给他一点路费钱。小姑说这么远来的,多在这住一天吧,明天再走。他只好顺从。就是这多住一天的挽留,他没有走成,想去徐州的愿望也彻底落了空。

这天下午,张近泽还在计划着明天早晨走的事。大门外进来了三个人,小姑听见声音就迎了出去。张近泽发现来人是大哥和老虎哥,还有一人是老虎哥的姐夫,也是张近泽的本家姐夫。

小姑知道这事后,气得大哭一场。张近泽早已跑一边躲着去了。姐夫想得周全,主动去当地公社邮局打了个跨省电话到杨集公社,尽快把好消息告诉家里。杨集公社那边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听说后很高兴,立刻跑到张庄通知了张新民。小姑为他们准备了吃的,几人吃完饭就上路往回返。

路上大部分积雪已经融化,路面上到处都是泥水。张近泽跟随他们三人步行来到了姐夫家,本家大姐见他们来了,忙去张罗饭菜。就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提他逃学的事。大姐家离邳县近,跟小姑不是一个公社。在大姐家里住了一宿后,第二天早晨,兄弟三人走到邳县上了回去的火车。

一路上,大哥和老虎哥跟他详细说了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他这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开始反省自己的行为。父母为他伤心至极,他没想到父母会如此伤心难过,他把逃学出走看得太简单啦!这几天那么多人为他四处奔走,还在公社的广播里发布寻人启事,这也太丢人啦!所有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到家后,父母并没有责备他,更没有打骂。大话都没有说,而是好言好语安慰他。父母心疼儿子竟至如此,张近泽更是无地自容。可他还是哭着不想去上学,最终好说歹说这才答应回到学校……

张近泽坐在青草地上,回忆这段不堪的逃学经历,很是汗颜。

他想,现在的自己一定要重新做人。为父母、为自己、为静静、为所有期待自己有所作为的人。

此时此刻,张近泽痛下决心,断然决定:回到学校,参加高考。

他想尽快将这个决定告诉张静静,于是站起身来,骑车直奔杨集而去。

张近泽很快来到杨集街上,却在副食品商店门前看到这样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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