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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为生活枣庄拉焦炭 驴失蹄车翻人无伤

一条大路蜿蜒向东延伸着,路的北侧是一条沟渠,有些像人工河,河水早已结冰。越过沟渠放眼望去,大片的小麦地一望无际。路的南侧紧挨着的庄稼地里也是长着葱绿色的小麦,间或有几片空地,白的发亮,应该是为春作物预留的土地。天空寂寥,偶有鸟鸣,附近村庄里隐隐约约传出几声狗叫声。太阳远远没有了夏天的热度,却也在尽力消融着地面上的残雪,前夜的这场小雪几乎荡然无存,只在背阴处方可看到雪的踪迹。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少,稀稀拉拉的不紧不慢地走着,冬日的阳光总能让人感到温暖和惬意。天空中传来一阵鸣叫,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稳健有序的向东南方向飞去。

远处几个黑点由西向东慢慢移动,渐渐地越来越近,路上行人见了都是站在路边,尽量留出足够多的路面,注视着这一行人通过。只见七辆平车(板车)上装满焦炭,每辆车都是人在驾辕,驾辕人的前头各有一头毛驴在拉车。这样一群行进队伍在鲁南大地上并不罕见,还是引起了路人的注目。他们是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拉着这么多贵重的焦炭做什么?有人知道一点,更多的人根本不知道,好奇地打听一下,这些驾辕的人一边小心翼翼地赶路,一边微笑着回答几句。

这些人来到一段较为宽阔的路面,走在最前面的人大声喊道:“在这儿停下歇一会吧,吃点东西。”后面有人应和说:“是该停下了,这都走了半天啦,人困马乏的。”

“你家毛驴变成马啦,睡着了吧你。”

“哈哈哈他做梦都想马。”

“对对对,我听见了,前天夜里占庭哥做梦都在叫马。”

一行人大声说笑着,在一阵哄笑声里车队慢慢停了下来。

这些人停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歇息,而是不约而同的从车上拿个洗脸盆下来,只有张志良手里拎着一个小铁锅。大家走到路北侧的沟渠边,有人捡起路边的一块小石头用力朝冰面砸去,只听咚的一声,小石头嵌在了冰面上,并没有沉下去,底下的河水在小石头的四周溢出。见此情景,大家知道冰层不是很厚,取水还是比较容易的。早有一人下去用小锤子敲开冰面,舀出一盆水,端上来直奔自己的平车走去。张志良提醒说:水太凉,少给驴喝点,先让吃草料,歇一会再给喝热乎水。是啊,已经进入冬天,走了半天的路,无论是驴还是人都早已浑身冒汗,突然停下来喝这么凉的水,很容易生病,这是养牲口的常识,但是大家还是相互提醒一下。

“占庭快去舀水给你那匹马喝。”张新明笑着说。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步占庭憨厚一笑:“你们不想马呀,我要是有匹马就好了,不用自己驾辕,直接坐在车上赶着马走,这多得劲。”

“马就不想了,能有一头骡子就行啦,一样可以坐在车上。”

“有一头驴就很不错了,还想要马要骡子。”

“就是的,别做梦了,赶快舀水吧。”有人催促着。

张新明也下去舀了一盆水端上来,分给张远泽半盆,一起走向驴车边,嘱咐说:“先给驴少喝点,等一会再去舀水。”

在驴喝了一小半的时候,张远泽把盆挪开,让驴吃草料,然后去盆里洗洗手,在路边席地而坐,拿出煎饼吃起来。

张新明卷好一张煎饼,边吃边走过来,靠在车帮上,说:“怎么样大平,累不累?”

“不累,已经适应了,小叔,今天是出来第九天了吧。”张远泽咬了一口煎饼,心里盘算着时间。

张新明点点头:“是的,第九天,再过三四天就能到家了。”

“白天走多少路都没事,我就怕夜里睡觉,天当被子地做席,太冷了睡不着。”

“哈哈,你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多跑两趟就好了,大伙都照顾你,没让你看车,我们夜里都是轮流看车的。”

这事张远泽知道。每当夜晚来临,看不清路的时候,大伙就会停下来,在路边将车子尽量围拢在一起,把毛驴圈在中间,然后各自从车上拿下草苫子和被子,就这样席地而睡。张远泽有时候半夜里被冻醒,或者被驴尿溅到脸上也会醒来,身体蜷缩在被子里望着满天的繁星,一时睡不着就跟看车的人聊几句。

张远泽感慨说:“小叔,真不容易啊,我跑这一趟再也不想下一次了。”

“谁想干啊,来回八百多里路,拉这么重的车,我也就是年前跑这一趟就不跑了,初冬这段时间还行,不是太受罪,到数九天就太冷了,夜里人和驴都受不了,最怕的是下大雪。”

“这次出来就很不错,只是下了一点小雪。”张远泽仰头看看太阳,很庆幸自己第一次出远门没有遇到坏天气,想那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就不由得感到害怕。“小叔,那你过年后还干吗?”

“过年后可以跑一两趟,不干这个干什么呢?”张新明咬一口煎饼,用力咀嚼着,由于很瘦,高大的身躯更显细长,都能看到脸上的青筋。“听说公社要开个烧砖厂,占用我们庄的土地,要是能拉砖也很好。”

“有这事啊,能在砖厂干活那就好了,比跑长途拉木头换焦炭好多了。”张远泽听到这个消息很是兴奋,又追问一句:“小叔,这事是真的吗?”

张新明尚未说话,步占庭接过话来,说:“远泽弟,这事应该是真的,听说都选好地了。”

“到时候我们都去砖厂干活吧。”

“想的美,就怕没那么容易,谁都想去,砖厂哪要那么多人。”

另有几人也走过来,自然也是吃着煎饼,大都是玉米煎饼里卷的炒咸菜,也有掺着部分小麦的煎饼。

最近几年,每到冬天和初春农闲时候,张庄一些有平车的人家,大都出门跑几趟长途。有人跑一趟就不想再跑了,因为实在太辛苦。所谓跑长途,就是在家附近村庄里买木头,装上满满一平车后拉到四百里外的枣庄煤矿,换成焦炭再拉回家来,到家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再拉到三十多里外的新安县城卖掉。跑这样一趟长途,每次可以净赚25元左右。一趟长途往返大约需要13天,在第13天上的午后一般都能正常到家,为了防备路途意外,往往需要多带两天的煎饼(还有毛驴的草料),那时候所带的煎饼都是地瓜干煎饼,还有一大包黑咸菜,没有什么营养,只为了填饱肚子。这样的煎饼放两天后就会变得黑硬黑硬的,为了增加点营养,补充体力,刘兰景有时也会买上一斤猪肉,煮熟后切成片状,这样张新民每天就可以吃上两片猪肉。这一年多来,家里条件好了许多,可以吃上玉米甚至是小麦煎饼了。这次入冬了,趁着天还不是很冷,张新民本想跟随大伙跑一趟长途,挣点钱贴补家用,临走的前一天,张远泽坚持要去,想替父亲跑这一趟。他的理由是自己刚参加完民办教师考试,在家呆着也没什么事,想出去闯一闯,证明一下自己不是好吃懒做。张新民夫妇觉得大儿子成人了,又拗不过,也就同意了。张新民千叮咛万嘱咐,路上一定要小心驾车,驾车细节也是说了一次又一次,还找到隔壁本家兄弟张新明,要他一路上多照顾点,张新明笑着满口答应,连说这个没有问题,他都这么大了有什么不放心的。

大伙正在边吃边说笑,有人招呼一声:“水热了,快来喝水吧。”

于是都去车上拿茶缸子,走到烧水的铁锅前舀上半缸子热水。

招呼大伙喝水的是张志良,他也是走在车队最前头的领头人。这首先需要有经验,身体健壮,同时还需要牲口好。这次只有他带了个小铁锅,小铁锅其实就是家里的炒菜锅,他这次带走铁锅,家里人就没锅炒菜了。平时家里用锅炒菜的时候并不多,因此影响不大。小铁锅是多用途,每次歇息的时候,用这个铁锅盛水给驴喝,也用来洗手洗脸,关键是可以用它烧热水分给大家饮用。每次车停下,总会有人自觉在路边捡些枯草树叶等用来烧水。这样人和毛驴都可以喝上热水。出门在外跑长途拉货,毛驴很重要,大伙都不敢大意。

在农村,毛驴的作用很大,无论是种庄稼还是收庄稼都需要它,更重要的是毛驴还能拉磨。这里的农村人家都吃煎饼,毛驴的地位也就更加凸显。

农忙时,刘兰景担心毛驴累坏了,不让它拉磨,常常会在夜里叫醒儿子们起来推磨。石磨很重,需要三个人推,用时至少一个半小时,将近一个时辰。几乎每次都是远泽、近泽和山泽三兄弟推磨。有几次,张远泽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磨棍掉进了磨槽里,粘上不少黏稠的糊糊。掉磨棍这样的事他们兄弟几个都曾有过。因此推磨的时候兄弟们常常互相提醒,别睡着了。毛驴拉磨的时候,有时也会主动跟在毛驴后面推,毛驴就省了力。张近泽在推磨的时候想到杠杆原理,就尽量用长一些的棍子,或者扶着磨棍的外缘,的确很省力,只是要多走一些路。

张远泽端盆过去兑上热水走回来让毛驴喝了。抚摸着毛驴的后背,低声说:“辛苦你啦,再坚持几天咱们就到家了。”张新明和步占庭等几个人在一边卷起了旱烟。待抽完了烟,大伙收拾一下东西,车队继续上路向东走去。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段长下坡路段,本来这样的缓坡虽然很长,但是总比上坡时候省劲,由于落过一场小雪,路面有点湿滑,因此还是要格外小心才行,大家互相提醒着拉开一些距离一路向下走去。走到一处较为泥泞处,路面更湿滑了,走在车队最前面的张志良提醒后面的人多加注意,车队明显放慢了速度,大家缓慢前行。张新民走在车队最后面,他的前面是张远泽,看到这个情况,连忙提醒张远泽多加小心,车子靠右一点,别走偏了,张远泽答应着,小心翼翼地拉动缰绳,同时车把向右歪一点。平稳地走出几十米,忽然驴失前蹄,踉跄着向左侧路边倾倒,张远泽急忙拉动缰绳,抬起车把,车子没能完全停下,驴子摇晃着爬起来,张远泽连续用力拉动右手的缰绳,意思是让毛驴赶快靠右一点,却由于用力过大,毛驴向右过激,牵动车子急速向右侧跑去。张远泽走在这样的路面没有应急经验,他本能地控制着车子,还是没能及时控制住驴和车,一时间慌了手脚,后面的张新明见了连声大喊也无济于事。只见车子快速地向右侧冲去,摇晃着倒进了右边的沟里。

突发这样的变故,大伙努力停下了车子,跑到张远泽这里,七手八脚将毛驴和张远泽拉上来后,大伙却由衷地笑了。连说万幸万幸,因为人和牲口都没有受伤,只是张远泽的手上蹭破了一点皮。右边坡缓沟浅,大概一米多深,还是个旱沟,只有一些残雪。如果掉进左侧的河里就惨了,那边河水较深,而且结了冰,后果不堪设想。

张远泽心有余悸,看到毛驴没有受伤,心里踏实很多。张志良笑眯眯地说:“高中生就是厉害,能把车拉到沟里。”其他人也七嘴八舌说开了。

“耍笔杆子的哪能玩车把子。”

“是呀,远泽毛笔字写的真好。”

“毛笔字写的好有狗屁用,还不是掉沟里去。”

“你个小学没毕业的,不讽刺别人就难受是吧,有本事你也写呀。”

“他写个鸟,你问他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有用,怎么没有用?拿毛笔的右手能把车拉到这边沟里,怎么没拉进那边沟里去?”有人用手比划着,神色中透露着滑稽。

“哈哈哈哈,还是写字的手厉害啊!”

……

此时此刻,张远泽惊魂未定,别人的玩笑和挖苦他都不在意,更没有心思辩解,任凭大家说什么都认了,只有红着脸站在一边发呆。

“狗日的都别乱说了,快想办法把车子弄上来。”张新明皱着眉头站在路边,思索如何处理眼前的事故,自家侄子连人带车摔进沟里,他心里自然着急上火,听到大伙七嘴八舌说些闲话,忍不住想骂人。“谁再胡说别怪我骂他个狗日的,志良你看这车怎么弄上来?”这些人中他的辈分最高,骂人有理,大家嘿嘿干笑几声,相互挤眉弄眼,不再乱说什么,开始琢磨正事。

最后,大伙合力将车上的焦炭卸下来,然后将车子抬到路面上。右侧的车把断了,大伙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怎么办。有人想到用两根支撑车子的木棍辅助在右侧断了的车把上,再用铁丝缠绕捆绑,虽然不够结实,而且还有些晃动,也不能很好的用上力,但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张新明连夸步占庭傻大个子倒是有先见之明。因为是他从家里带上了一段铁丝和钳子,不然可就麻烦大了。所用的木棍,一根是张远泽自己车上的,另一根是张新明的。

焦炭重新装上车后,张志良认为张远泽最好是留在原地,等大伙走完这段长下坡到了平坦的路面后,再来两人接应等在原地的张远泽。张新明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在张远泽的车子总算也来到了平坦的路面时,此刻太阳即将落下,夜幕很快就要来临。步占庭看到路边有棵大树上的一个树枝子已经干枯,看看四下里没有别人,刺溜几下爬到树上,折断了这个树枝,大伙才明白他的用意,于是一起将树枝子弄成两段,当做支撑车子的棍子使用,剩下的枝叶扔在车上留着烧水用。棍子很粗糙也不够硬实,还有些弯曲,总比没有好多了。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正常情况下,借着月光还可以再走一段路,然后找个合适点的路段停下过夜。经过这次事故,大伙心情都有些沮丧,忙碌了半天,又因为张远泽的车把不够牢固,担心夜晚再有什么意外,决定不再继续赶路,原地休息。大伙将车子围拢在一起,自然还是驴子在里面,是重点保护对象。在这荒野地里,在这冰冻的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东边天空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月光是那么的清冷,夜晚是如此的静谧,听不到一声狗叫,也没有其他行人和车辆。大伙聚在一起,有的在吃煎饼,有的在抽烟,商量着明天的行程和打算。

经过商量,决定由张志良带领步占庭等人先走,赶回家后告诉张新民前来接应,张新明陪同张远泽慢慢赶路,这样叔侄俩相互有个照应。虽然都是普通农民,遇到突发事故,总能找到合适的处理办法。常言道;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大伙一起出门在外,相互照应是不成文的规定,何况都是一个村庄的人。也正因为是同一村庄的人,那种狭隘的自私自利的农民成分往往也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也正因为生活在同一村庄,低头不见抬头见,往往也会在吵完打完后,过不多久又会有说有笑的在一起闲扯,然后再争吵再打闹。真正记仇的也有,那是少数,只有那些偏执、狭隘的人才会这样。或者是被过于强势的人家欺负,被欺负者自然耿耿于怀。男人们相对还比较好处,一旦男人摊上个无良的撒泼媳妇,如果这个男人再是个糊涂蛋,那就是这个男人的悲哀了,从此四邻不和,鸡飞狗跳,兄弟反目,甚至父子成仇,再无宁日。这就是农村人的现实生活。

第二天早晨,张志良等人各自留下两张煎饼,这样张新明叔侄俩即使晚到家几天也不至于挨饿。叔侄俩在后面走走停停,很快就与张志良等人拉开了距离,过不多久就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了。

一天下来,叔侄俩仅仅走了多半天的路程,眼见太阳又要落山了,张新明说:“咱们找个村庄歇着吧,有人家的地方安全些。”其实张远泽早已在想晚上怎么睡觉的问题了,想到因为自己的失误连累了小叔,内心很不是滋味,也就没好意思主动提起,心想小叔已经在这条路上跑了好几次,肯定有他的打算。现在听见小叔这么说,自然是满口答应。张新明考虑的是两个人拉着贵重的焦炭,再加上毛驴,绝对不能有什么闪失,对于他们来说,丢失哪样东西都是要命的,是难以承受的,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些财产几乎是全部的家当,是生活的希望,怎么能有闪失呢?

二人走了一段路后,南面出现了一个村庄。张新明先拐弯走上去村庄的简易土路后,停下车走回来帮着张远泽也将车子拐了弯,这才一起慢慢朝村庄走去。

到了村庄跟前,看到路边有个打谷场比较宽敞,还有好几个麦秸垛和秫秸垛。张远泽看着眼熟,感觉就像到了张庄一样,其实在农村都是一样的情形,村庄附近都有麦秸垛和秫秸垛等秸秆堆积的草垛子。张新明很满意,说:“就在这儿吧,咱们就在这里过夜。”同样,他叫张远泽先在路边等着,等他自己的车子进了这个麦场里停稳后,又走过来帮着张远泽,就这样叔侄俩算是有个理想的安身之所了。

趁着天还没有黑下来,张新明让张远泽在这看车,自己取了一个盆子,去前面的人家找水。住在村头的这户人家看样子生活条件还行,前后各三间草房,门前有两棵白果树,树叶早已掉光,灰白色的枝干傲然挺立在寒冷的冬天里。有一个小男孩从门里跑出来,衣服虽没有补丁,却满是灰尘,脏兮兮的。这在农村很正常。孩子们每天地上跑土里滚的,干净衣服穿不了两天。张新明心想,这里人的日子过得比我们那里好。他来到大门前朝里面看了看,没有看到大人,只好招呼那个小孩。小孩跑进院子里,连声喊爷爷,只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走出房屋,他头发花白,面色黑红,精气神十足。张新明说明来意后。老者用手指指东间屋,让他去那屋里舀水。在冬天,农村都习惯在屋里放一口水缸,用水桶去水井边挑水回来倒进大缸里,屋里的水不会结冰,除非遇到极寒天气,才会在水缸表面有一层麻皮冻。张新明进屋后,拿起水缸边的舀子朝盆里舀水,盆子要满了才端起来走到院子里。老者说:“你先把这盆水端走,我这就给你送去一壶热水。”老人家这么热情,张新明感动得连声说谢谢。

张新明把这盆水端到麦场上,分出一半给张远泽,说:“水太凉,先别给驴喝,过一会这户人家给我们送一壶热水来。”张新明用手指了指南面。张远泽听说后,高兴地说:“那太好了!这家人真好!”过了一会儿,果然看到那位老者手里提着一个暖壶,朝这里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孩。

张新明看见了,匆忙迎上去,又说了不少感谢的话,接过水壶,将热水倒满两个茶缸,又分别在两个水盆里倒进了一些热水,张远泽端起水盆,主动负责照顾两头毛驴。

张新明又一次谢过老者,用征求的语气,说:“大叔,我们打算在这场上睡一夜,不知道是谁家的麦场,请大叔帮忙给说一下。”

“没事,这个打谷场有我家的一半,你们尽管在这就是了。”老者很爽快地答应了张新明的请求。他又打量了一下车辆和驴子,摇了摇头。“夜里冷啊,你们可以用一些麦秸,那个草垛子是我家的,你们尽管用。”老人家说话时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草垛。

“好好,谢谢谢谢……”张新明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老人回去后,叔侄俩开始准备吃饭,欣喜的是今晚有热水喝,而且是人和毛驴都有热水。旁边两头毛驴也在张远泽的操持下开始吃草料啦。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今晚也不例外。东边的月亮升起来了,依然散发着清冷的光。还差两天就是十五,月亮已经比较圆了。张远泽第一次出远门干这样的辛苦活,很庆幸夜晚有月亮,不然的话,到了夜晚一片漆黑,那得多吓人。所以虽然月亮清冷,却看着很舒心。

两辆平车相对摆放,用木棍支撑在车把和车帮的结合部,中间是两头毛驴,夜晚天冷,两头毛驴竟然依偎着靠在一起取暖。

张新明叔侄俩分别睡在毛驴的两边,即守护着驴也守护着车和货,不敢有丝毫大意。

张远泽心里有事,一时睡不着,就让小叔先睡,后半夜再叫醒小叔看车。

此刻张远泽躺在从家里带来的麦秸苫子上,身下隐约有股凉气从地下冒出,只好裹紧被子,虽然身上穿的棉衣没有脱下,还是感到冷,棉帽子往下拉一拉,被子掖紧在脖子上。耳听小叔轻微的鼾声,眼望满天的繁星。张远泽想着心事:不知道这次考试成绩怎么样,能不能进张庄小学当老师呢?只盼这次出门拉回焦炭换了钱补贴家用,自己脸上有光,却偏偏又出了这样的事。唉,我真是废物,其实也不能全怪我,是我没经验,遇事有些慌乱,还不能熟练驾车的缘故。幸亏小叔提醒靠右侧走,不然掉进左侧的河里就惨了,就倒了大霉啦!平车和焦炭的损失就不用说了,人和驴不被淹死,也得被冻死,代价可就太大了!我不能再出什么事了,不然回去没法交代,见到几个兄弟也是脸上无光。张远泽想到这里,这才想起老二和老三来,走的时候老二强调路上要小心,我是小心了,可还是出事了。老三争着要来跑这一趟,怎么能让他来呢?我这是为自己争取当老师才出来挣钱的,挣点辛苦钱请人吃饭,也是想让爹少受累一次啊。再说了我是老大,总不能老是被说好吃懒做吧。说我好吃懒做,我好吃什么啦,无非就是有炒菜的时候多吃几口,至于懒做,不过就是在农活上偷点懒罢了,可我也没少干呀。张远泽心里忿忿不平,又倍感委屈。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在这个异乡荒村旁,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由于张新民三代单传,张远泽出生后,自然受到的宠爱更多一些,导致相对于下面的兄弟就显得有点好吃懒做了,这也不能全怪他。

张远泽正为自己眼前的遭遇委屈难过,忽然听见路边有人走路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虽然步履轻微,还是能感觉到。张远泽不由得伸手握住旁边的镰刀,这是他在家里带来的,准备路上割草给驴吃或者是割点干草烧水用的,没想到还可以当做防身的家伙。张远泽有点紧张,忽然心生一计,咳嗽一声,静观来人反应。只听那人似是自言自语:“原来是拉货的驴车,还以为是什么呢。”脚步声渐渐的远了。张远泽坐起来,看到那人的身影走向了村庄,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小叔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问一句:“大平,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小叔你睡你的。”张远泽轻声说。他看那人走了,应该是个误会,不想惊动小叔,只想让小叔多睡一会,下半夜好有精神换自己。

张新明翻过身去,掖一下被子,很快又传来了轻微的鼾声。

张远泽经过这个事后,更加没了睡意,眼望着天空出神。此刻月亮已经过了中天,月光像水银一般泄下,真是好天气,没有一片云彩。张远泽想到老二张近泽,心说老二喜欢看书,虽然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务农了,他要是在这样的夜晚,此时此刻看到这样的天空会是怎么样呢?他会不会写一首诗或者一篇文章呢?嘿嘿,张远泽忍不住想笑,现在自己睡在外乡的露天里,简直就是地作床天作被,竟然还会想到什么诗歌文章,这是不是傻透了?也罢,只当是苦中作乐吧。其实有什么苦呢,从小在艰难的日子里长大,这点苦算什么。他那个年代出生的人都是一样的意识,没有苦字。

天空划过一颗流星,张远泽心中一喜,暗自喝彩,仔细在天空搜寻,希望还能看到流星,却看到了三星。此时三星走到中天,似是在追赶月亮。傍晚天刚黑的时候三星如果在中天,就是到了过年的时候。张远泽心里暗想,还有两个多月就过年了。关于怎么观看三星,以及三星在天空的运行,这还是几年前张近泽告诉他的,张近泽则是听娘说的。多年前的一天晚上,张近泽坐在院子里看星星,被母亲刘兰景看见了,于是就指着天上的星星,耐心地告诉他一些观测技巧。有三星,北斗星,还有启明星等等,大都是通过天上的星星来判断时辰,还可通过一些星星来确定节气和时令,实在是太神奇了。很快,别的兄弟们也都会观看一些星星了。除了看星星,刘兰景还教会孩子们听夜里的鸡叫声,可以根据鸡叫声判断是几更天了,鸡叫第一遍是接近四更天,然后每隔半个时辰左右,公鸡就打鸣一遍,在静夜里的农村,只要有一家鸡叫,那么很快就会家家鸡叫,此起彼伏,叫声各异,简直就是一阵田园交响乐,然后归于沉寂。

张远泽听见一阵鸡叫声,知道已经是后半夜了,凝望着闪烁的星星,不觉有了困意,眼皮直朝一块合,沉沉的,似有千斤石头坠在眼皮上。张远泽奋力地想睁开眼睛,却无济于事,只好闭着眼睛,尽力想点事情,不让自己睡去。眼看就要难以招架,一个声音提醒自己:“不能再出事了!”猛然惊醒,睡意去了一半。想坐起来,却又怕冷。旁边毛驴撒尿的声音,还有毛驴尾巴甩动的声音,张远泽的脸上被甩了一些尿液,被子上也有。他并不在意,充满困意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嘴里捣鼓一句:“真他娘的。”伸手用被子擦擦脸。另一边,张新明似乎是听见了鸡叫声,或者是被毛驴的动静惊醒了,又抑或是生物钟自然反应,翻了两下身子,说:“大平睡了吗?”

张远泽看到小叔翻身,知道小叔睡醒了,听到问话,应声说:“我没睡,太困了,正想叫你。”

“好,你睡吧。”张新明声音很轻,坐起身来,用手搓了一下脸,伸伸懒腰,打个哈欠。

张新明起身四处看了看,围绕着两辆平车转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异常。又走到张远泽跟前,发现他已经睡着,心说:“这家伙非要跑出来,这回受罪了吧,知道出门不容易了吧。”看到张远泽蜷缩成一团,于是走到另一边在他的麦秸草苫子上拿起一个薄薄的褥子,然后走过来盖在张远泽的身上。西边的月亮继续散发着清冷的光,寒意正浓,正是夜间最冷的时辰;万籁俱寂,静得让人心生畏惧。还好他俩紧挨着村庄,南面十几米就有人家。张新明瘦高的个子打了个寒噤,地面上模糊映出他那细长的身影。张新明感觉太冷了,缩着身子走回自己的草苫子前,弯腰拿起被子披在肩上。又一次围绕车子四周转转看看,算是真正放下心来。张新明揉揉眼睛,从口袋里摸出烟袋,装上烟叶,点燃火柴,津津有味地抽起烟来。火柴划亮的瞬间,照见一张眉头紧皱的瘦削的脸,虽然只有二十八岁,青春却经受不住风霜的打磨。

天亮了,太阳露出了地平线,张新明叫醒张远泽,二人收拾好行头,继续赶路。来到大路时,太阳刚好升起,叔侄俩迎着朝阳向东走来。冬日清晨的阳光不能让人感受到温暖,但可以让人看到希望,过不多久,随着太阳升高,一丝丝细微的暖流就会悄无声息的渗透到衣服里面,就会晒得面孔上暖洋洋的。

冬天农闲时候,很多农村人三五成群的聚在墙根下晒太阳,或坐或卧,或蹲或站,闲扯些无聊的话题,时常引起阵阵哄笑。有人则是翻开衣领搜寻虱子,或用指甲挤压,或用牙咬,只听得啪啪作响。张远泽想起这个情景,联想到自己正在奋力行走在路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意识到拉车赶路分神是很危险的,立刻收回思绪专心走路。走在前面的张新明侧着头说:“大平能跟上吗?”

张远泽答应一声:“没事的小叔,我现在能行,能跟上。”经过一夜的休息,身体恢复了体力,心态也不是那么焦躁不安,忽然发现自己能够驾驭这辆车把折断的平车了。这样严重受伤的车确实需要灵活的技巧,只有自己在实践中去体会,去摸索,谁也代替不了。

“觉着累了就说话,咱们多歇着没事。”

“行行,放心吧,小叔。”张远泽大声答应着,知道小叔是在关心自己。

张新明的平车拉货更多,也更重,张远泽驾驭起来更加吃力,因此叔侄俩没有换车。

第三天下午,张志良等人回到了张庄。张志良来到自家门前,放下车后,急匆匆来到张新民家,告诉了路上发生的事故,然后又到张新明家中解释一番,这才回到自己家中歇息。

张新民知道后,夫妻俩自然少不了忧心忡忡。刘兰景埋怨说不该让大儿子去,张新民说是他自己争着要去的,尝尝生活的苦有什么不好。小爷小奶也过来安慰,商议下一步的办法。张新民心里着急,打算尽快去迎他们。抬头看看天,发现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黑了。刘兰景不放心张新民一个人走夜路,夫妻俩正犹豫间,张近泽和三弟从外面剜猪食回到家里,知道这个情况后,张近泽立刻说要陪同父亲前往。张山泽也想一起去,说:“天冷了,泥瓦匠的活都停工了,我现在没什么事。”张新民说:“去那么多人干什么,根本没必要,你就不要去了。”最后决定由张新民和张近泽父子二人前去接应。吃了晚饭,那边刘兰景早已用笼布包好够吃三天的煎饼,担心路上冷,又准备了一床被子。张山泽找到一段铁丝,又到西院小爷家借了一把钳子。

一切准备就绪,带上所有需要的东西,出发的时候,张近泽随手拿起门后一根合手的棍子,说是到时候撑车子用,实际是为了走夜路的时候防身。

出门时,张山泽说:“二哥,今晚不能去周庄看《武松》了。”

“我这几天都看不了啦,你自己去看吧,看完后跟庄里的人一起走回家。等我回来你讲给我听听。”

“行……”张山泽望着父亲和二哥远去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

张新民父子二人很快出了张庄,消失在夜色中。月上树梢的时候,已经走出十几里路,趁着月色正好赶路,张新民背着被子,衣服兜里装着一把钳子和一段铁丝。张近泽则是背着煎饼,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张近泽和父亲疾步前行,看到路面上自己的身影,蓦然发现这副形象简直就像小说里的夜行侠客,忍不住想笑。

月上中天时分,父子二人大概走出了五十里路。夜深了,张新民明显觉得疲乏困倦了,寻问二儿子累不累。张近泽早已感到后背冒汗,本想说还行,不是很累,转念想到父亲岁数大了,肯定有些吃不消啦,于是说:“爹,有些累了,找个地方睡一觉吧。”

“嗯,是得找个地方歇着。”张新民放慢了脚步,四下里看了看。这条路他比较熟悉,这两年已经走了不下五次,张近泽是第一次走在这条路上,看到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月光如水,洒在夜行的父子身上,四下里都是庄稼地,大片的小麦地里的麦苗遮住了地表,就像是一片黑色的海洋,偶尔出现一条略显灰白的带状,那是没有种上小麦的空地,大地在夜色中充满了神秘色彩。

终于看到了村庄的轮廓。借着月光,父子二人朝村庄走去,路边不远处有些零零散散的草垛,有麦秸垛,有稻草垛,还有秫秸码子。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走过去,张新民笑着说就在这里歇着吧。张近泽答应一声,于是选了一个大秫秸码子扒拉两下钻进去整理一下。秫秸码子里面有空隙,适合钻进去睡觉。父子俩又去麦秸垛边扯下来一些麦秸,抱进秫秸码子里面铺好。张近泽知道麦秸最暖和,一个简易的温室就这样做成了,完全可以对付一夜。

天亮后,父子俩起来吃了煎饼,渴了就去村庄里找水喝。临走时,尽量把草垛恢复原状,这才来到大路继续向西走去。

张新民望着走在前面的二儿子,忽然想起该跟他谈谈心。他想当兵没去成,也不知道他现在心里怎么想的,今后有什么打算。二儿子平时话少,自有主见。张新民想到这里,加快脚步紧赶几步,说:“二平,今后有什么打算?”

张近泽放慢了脚步,看一眼父亲,想了一会说:“我想搞养殖,养一些兔子和鸡鸭,只是家里的条件差点。现在集市上卖什么东西的都有,看看能不能做点生意。”

“生意有什么好做的。”张新民是个传统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对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满意,在他的意识里做生意就是不务正业,学一门手艺才是正经。他有心想让二儿子跟外甥沈星学木匠活,大儿子不行,二儿子应该可以。

“我还没想好。”张近泽本想宽慰父亲两句,却不知该怎么说,干脆什么也不说了。

“几天前公社公布了民办教师考试成绩,你表舅说你大哥考的还行,在张庄的几个人中他排在第一。问他能不能进张庄小学时,他说要看公社的安排,还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张新民心里纠结这事,想在二儿子这里找点宽心的话语。

“俺娘不是问过表舅吗?表舅说公社里统一安排,估计过年后就能进学校。”

“我总觉得他那是推辞,俺庄上的小学里本来就有空缺,他迟迟不松口。”张新民不无忧虑地说。

“爹,不用想那么多,你和俺娘不是说了吗?过年后请他们来家里吃饭,只当是亲戚间的走动。即使不能进张庄小学去别的学校也无所谓,只不过是远一点。”

“嗯嗯,你说的也对。”张新民比较欣赏二儿子的见识,可是想到那么多操心事,心里却又很无奈。“请人吃饭需要花钱,怎么也得十几块钱呀,家里没钱,平时买油买盐,针头线脑的,添补衣服,人情来往都需要钱,本指望跑两趟枣庄赚点钱,平车又坏在半路了。”

“回到家卖掉焦炭后,找到沈星表哥把车修好就行了。”

“听说车把坏的很严重,你表哥没在家,早就带着几个徒弟去东海县揽木匠活去了。”

张近泽听到父亲这么说,也不知怎么办了,只好说道:“那就等表哥回来再修吧。”

“本来想着等你哥从枣庄回来后,找个时间再把麦秸拉到新安县造纸厂卖掉,这下可好,这事也耽误了。”

“那就等平车修好了,过年后再去卖麦秸吧,这东西又不会卖不掉。”张近泽心里郁闷,心想我哥真是个笨蛋,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得自己和父亲连夜赶路去接他,辛苦点无所谓,别的事情都耽误了。

张新民想了想说:“这次民办教师考试,报名时你的年龄差一点,可惜了……”

“没什么,我本来也没想当民办教师。”

“跟你沈星表哥学木匠活怎么样?”

“我还没想过学这个。”

张新民不再言语,只是闷头走路。

父子二人各想心事,再无话说,只是加快脚步赶路。

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遇到了张新明叔侄俩。最高兴的是张远泽,他终于解脱了。张新明自然也很高兴,他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天最操心的是他,白天还好说,大不了慢些走,而夜晚就不同了,他需要特别注意车辆货物和毛驴的安全,当然也要注意叔侄俩的自身安全,费心耗神,睡眠时间严重不足,体力也明显减弱,白天走的路就更少了,到了第三天下午,终于迎来了援军。

张新明与张新民商量了一下车把问题,提到铁丝不够,张新民这才想起棉衣兜里有铁丝,于是用铁丝重新加固了折断的车把。张新民替换了大儿子,亲自驾辕。张远泽在前面拉车,同时牵引毛驴。张近泽在后面推车,这样明显走的快了。张新民问道:“你们两个这三天夜里是怎么过来的?”张远泽抢着说:“这三个夜晚都是在靠近路边的村庄跟前睡觉的。”张新民知道这肯定是新明弟的主意,心说新明做的很对,考虑的很周到。想起张近泽跟在车后面,就说:“二平,车上还有一根绳子,你去帮你小叔拉车,这车不用你推,有我和你哥就行了。”

张近泽听到父亲吩咐,立刻找到绳子,走到前面小叔的车子旁。小叔嘴上说不用,心里还是很想有人帮一把,这样自己少一点累,也能走的快些。

一路顺畅,第二天晚上亥时,终于回到了张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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