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民爷俩上坟还没回来。张近泽心里知道即使父亲回来了也不可能去，他太老实了，根本不会和人打架，即使去了也不会动手，最多就是跟人争吵几句。张近泽也不想让父亲去，他想替父亲做这件事，他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也有能力这样做了。
要去打架，张近泽下意识地抚摸着右手无名指，这个手指头上的一块肉明显凸出来，刀伤痕迹清晰可见。他清楚记得在他九岁那年初秋，独自走到稻田埂上割草（当年种了几亩水稻），刚割下一小把草，比他大四岁的铁蛋突然走来夺他的镰刀。说他是看田的，这里不让割草。在争夺镰刀的过程中，张近泽的手被刀割伤了，手指头上的一块肉几乎要掉下来，骨头也露了出来。鲜血顺着手臂流进袖管里，又滴落在地上，一路上流了很多血。铁蛋在前面走，他在后面哭喊。到了打谷场上，社员们围过来，看到这个情形有人急忙带着他去了公社医院。母亲知道后跟人理论争执，生产队长徐治昌完全偏向铁蛋一边，她只能忍气吞声。没办法，父母都是三队的社员，三队的生产队长徐治昌正管着他们，权力大，家族拳头硬，自己又不占理，谁让自己的孩子去割了一把草呢？怎么说得过人家，又怎么说得清楚！
他记得那天晚上有月亮，母亲心疼儿子，白天又受了很大委屈，收工回家后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大哭，许多人在劝说。有两个下乡的工作组的成员也在安慰母亲。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大声叫骂，是生产队长徐治昌。父亲气不过，冲出了家门。他在人群中亲眼目睹父亲跟徐治昌大声争吵，刚走到他跟前就被打了一拳，父亲没能还手就捂着胸口倒下了。劝架的人不少，本家中只有清岭叔站出来说了几句硬话。那几天，清岭叔刚好从部队回家探亲。从那以后在张近泽的心里十分尊重这位叔叔。
张近泽站在池塘边，傻乎乎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手很疼，但是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他已经忘记了疼痛。
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徐治昌的儿子跑到他家东院墙外的胡同里偷听，回家后添油加醋告诉了徐治昌，于是发生了上面的一幕。
这件事在他心灵上留下深刻的记忆和阴影。慈爱的父亲竟被人一拳打倒在地，他永远不能原谅欺负父亲的人。他的反叛心理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萌发的。他偷偷学练武术，这是他的爱好，也是为了自己不像他的父母那样老实被人欺负。他不会欺负人，但绝不忍受被人欺负。那天早晨踢了铁蛋一脚，也算是出了一口闷气。
想到大哥张远泽，以他的性格，去的可能性也不大，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很可能退缩。张近泽心想家里不能没人去，不然在家族里抬不起头。张近泽不想让母亲多操心，只说本家里有不少人去祖坟了，他也去看看，就匆匆走了。
出门走不多远，张山泽跟来，说：“二哥，我跟你去。”
“行，要是打起来了，你不要上，最多在关键时候……”
“关键时候帮你一把。”张山泽抢过话来，认真地说。
“聪明。”张近泽很满意三弟的回答。
“二哥，我跟俺娘说了，我说本家里都去祖坟上烧纸，可能会打起来。”
张近泽皱皱眉头，说：“不用跟娘说这些。”
“我已经说啦。”
“说了就说了吧，也没什么。”
兄弟二人快步走去。
张近泽想到祖坟就来气，没这么欺负人的，他很想把心中的愤怒发泄出来。畏缩、胆怯、顾虑等等统统被抛到九天之外。打！一定要打！怕什么！
“老三，你怕不怕？”
“不怕。”
“他们一家父子七人加上妇女不会少于十个人，咱俩要在一起，懂我的意思吗？”
“嗯嗯我懂。”
“懂就好。”
“打仗亲兄弟。”
“对！”张近泽抬起手拍了拍老三的肩膀，笑了。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只是有点生硬。他很明白这不是去玩，也不是一般的上坟，而是去打架。这么多人在祖坟前肯定会引起争吵，随后就会升级为恶语相向拳脚相加。打吧，避免不了那就打！他不想打，又渴望打。他习练拳脚，今天有了用武之地，心里有跃跃欲试的冲动。他在想他们会武术吗？应该不会，看他们那一个个熊样，怎么配武术二字，即使会点又能怎样？还怕他们不成？他骨子里的血性被激发了出来，只等着爆发了。
远远的就听见争吵声。兄弟二人走到近前，只见张志山和他的几个儿子还有女人们站在门前嚷嚷着，看样子还没来齐。祖坟前有几个盛烧纸的篮子，有的已经烧完了，有的篮子里还有纸钱。
张近泽只是看，一言不发。
现场恶言秽语，骂骂咧咧，嘈杂的声音分不清你我。吵闹声越来越大，人越聚越多。张志山老两口和他们的六个儿子以及几个儿媳妇也来了。这边也陆续来了十几个人，小叔张新明也来了，只是站在最后面。张近泽心想，小叔和父亲一样，老实本分不会打架，他能来也是出于无奈。不能指望他打架，也不需要他动手，有本家这些人足够了。
这样双方加起来就有二十几人。过春节的时候，村庄里的人基本都在家里，附近的人听到争吵声都跑出来看景，人越聚越多，周围站了很多人。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大都认为大杆子他们做得太过分了，没这么欺侮人的。也有劝架的做和事老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农村人就这样，看热闹不怕景大，甚至盼着打起来才过瘾呢。
六狗和五狗站在一起跟老虎哥吵，张近泽看到他俩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指着他俩骂了句：“狗东西，你们一家都是些什么东西！”他不会骂人，这话还是气愤过了头，咬牙切齿骂出来的。
五狗回道：“我们是狗东西，你是什么东西？”
“他什么东西都不是。”六狗大声叫骂，一点也不示弱。
“狗娘养的，欠揍是吧，我揍死你个狗X的。”老虎也是气得大骂。
“揍他，揍这些狗东西。”张近泽声音也很高。老三站在他身后，蹬着眼睛看。
那边已经有人动手了，你一巴掌我一拳头，很快打成了一片。混杂着叫骂声和女人们的哭喊声。
“你揍我试试，你们才是狗娘养的……”五狗晃动着拳头，骂骂咧咧的。他也看到已经打起来了，作势要扑上来拼命的样子，狗眼圆睁，面目扭曲。
没等他先动手，更不想说废话，张近泽最恨别人骂自己的爹娘，听到这样的话，又看他在眼前晃动着拳头，骂道：“狗杂种，你敢骂我？”话一出口，双拳同时打出，分别打在五狗和六狗的胸口上。二人被打得倒退几步，差点摔倒。他实在愤怒到了极点，这才先发制人。平时就看着他们不顺眼，这次明明是他们一家欺侮人，竟然还这么无赖。他哪里忍受了这种窝囊气，又看到很多人混战在一起，几个妇女也推搡撕扯在一处，他的双拳暗暗运足了力气，同时发力。
五狗和六狗被打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双双捂着胸口愣在当地。
等到他俩反应过来，立刻像恶狗一样猛扑上来。张近泽向后退了两步，避过五狗的势头。侧身抓住六狗的手腕一带，脚下一绊，六狗便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他本来就是个瘸子，失去了重心不倒才怪。五狗冲过来就是一拳，张近泽用左手格挡，回敬一拳，也打在他的胳膊上。二人你来我往拳脚相加，打在一处。张近泽一时没能占到便宜，这才知道这个家伙不好对付，自己也是没有章法，一通乱打。急切间见五狗伸双手来抓他的肩头，看似凶猛，却也门户大开，张近泽陡然想到一招冲天炮，不退反进，上前半步，左手隔开他的一只手臂，右拳从下往上直冲他的下巴，就听咔的一声响，五狗仰面摔倒在地。张近泽知道那是他的上下牙齿相撞的声音。
六狗摔倒在地正要爬起来的时候，张山泽上去补了一脚。他在地上滚了一圈正想爬起来。看到五狗倒地，急忙跑来扶他，情急中根本没顾得上想是谁踢了他一脚。让老三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老虎看到另一边的大山也打起来了，几个人互相追着打，眼见家族里有人要吃亏，就跑过去助拳。混乱中，老虎看到这里的情形，怕张近泽吃亏，又跑了回来，挡在了张近泽前面。张新明走过来，拉住张近泽的手，说：“你退后。”张近泽没说话，心想你们没有看到吗？吃亏的是他们，不用担心我，我还没打够呢。
五狗爬起来后，一手托着下巴，眼睛里冒着火，四处搜寻张近泽。想喊想骂却不能说成句，呜呜地也不知都说些什么。
张近泽看他那副模样，心说你个狗东西还不服呀，要不是老子手下留情，你的下巴就掉下来了。
此时，现场棍棒都用上了，有人在流血，双方都有伤情。当然了，张志山一家人肯定代价更大。看到这个状况，一些村邻看不下去了，跑上前来劝架，这才缓解了局势。可还是争吵不断，时有动手。
早有人跑去告诉了张志东。民兵连长张志东急步来到大队书记姚守英家，简要通报一下就急忙赶到现场，这才控制住场面。
张志东问明情况后，大声说：“都别吵了，一边派两个人跟我到书记家去，谁长谁短到那再说。”然后张志东对着四周的人摆摆手，说：“大家都散了，大过年的，各回各家吧。”双方参与打架的人和围观的人陆续散开了。
张志山和大杆子去书记家，五狗子捂着下巴，支支吾吾的也要去：“我的下巴要掉了，牙齿出血……也掉了牙。”还指名道姓的要张近泽也去。张近泽不愿去，本家二伯和四伯也跟张志东说不用他去，有我们俩去就行。五狗子不依不饶，骂道：“他要是不去就是孙子！”
张近泽最恨听到这样的话，“汪北孙子”的名声让他深恶痛绝。由于他们这个家族大都住在汪北（即池塘北面），多年来给人的印象是软弱可欺，有好事者给起了这个外号。
张近泽气恨地骂道：“狗东西，去就去，我怕你呀！”
张志山和大杆子头上脸上都有伤。五狗子自认为受伤严重，他去了更有理。这边，四伯头上有个包，脸上也有抓伤。二伯只是衣服被撕破了，没有别的伤。张近泽则是毫发无损。这样，双方从外表看，他们更严重，也就更占理。
张近泽不想去姚书记家其实是另有原因。大队书记姚守英是张静静的母亲，除夕这天张静静肯定也在家里，他不想让张静静知道自己和人打架的事，这会让他感到很尴尬。
到了姚守英家，她家刚吃过饭，张静静和她姐姐正在收拾桌子。张近泽有些为难，尽量躲在四伯的身后。张静静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还是看到了张近泽，冲着他笑笑，没说什么。张近泽站在院子里，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也没说话。张近泽心想，她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张志东先走进堂屋里，与书记说了几句。姚守英坐在那里听完后，站起身来招呼大家都进来说话。
双方都气哼哼地说了自己的理。因为是在书记家里，都有所收敛，争执的焦点是坟地，还有是谁先动的手，双方各执一词，互相指责是对方先动的手。姚守英生气地说：“你看看一个个伤成什么样子，不管谁先动手，大过年的值得吗？”她心里清楚，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断定谁先动手的事情，肯定是都不承认。
二伯说：“姚书记，我们不想惹事，是他们一家太欺负人了。”张志山说：“谁欺负谁呀？书记看看我和儿子都被打成什么样了。”张志山摸着自己的流血的头，装作很委屈的样子。
民兵连长张志东说：“我看你就是欠揍，好端端的你们动人家的祖坟干什么？叫谁不生气？”
“是啊，叫谁不生气？”四伯接过话来，气愤地说。
大杆子嚷道：“没人动他们祖坟，就是我家那头驴可能踢到了坟头上，又不是故意的。”
四伯听了这话很气恼：“驴不是故意的，你人是干什么的？”
大杆子嚷道：“人能管着驴吗？”
“人不能管着驴吗？”四伯和大杆子的争吵声都提高了许多。张志东摆摆手，说：“都别吵了，这是在书记家里，闹什么闹？”听了这话，一时谁也不说话了。有的望着书记，有的低着头。
姚守英见都不说了，于是说道：“都不嚷嚷啦，那我说几句。杆子家的驴以后别栓在坟头跟前，牵开栓远一点，这个可以吗？”大杆子支支吾吾应了一句，听不清是还不是。
姚守英端起一碗茶喝了两口，又说：“那片树林里的一些坟头，大队正在考虑迁移的问题，可能过些时候都迁到咱们张庄北头那片荒地里，以后那里就是集中的坟地了。”大队书记这几句话很突然，谁都没有想到书记有这样大的计划和安排。张志山一家听了自然很高兴，二伯和四伯心里就不舒服了，更主要的是想到迁坟需要花钱，七八座坟需要不少钱呢。这可是个大难题。想到这里，二伯说：“姚书记这个想法行是行，可那需要不少钱……”
姚守英点头说：“这个我想过，到那时大队给出一点，杆子家里出一点，然后你们家族里每家人都出一点。”二伯看看四伯，犹犹豫豫算是同意了。大杆子不想出钱，还想耍横。姚守英和张志东硬是把他按下了。
五狗子一直没说话，这时候忍不住了：“那我这伤怎么说，就这么白挨打了吗？”
四伯白了他一眼，说：“谁没伤着，就你有伤吗？”
“我伤的最重，你们看看，我的下巴都要掉了，牙齿也出血了，也要被打掉了”五狗子委屈地指着自己受伤的部位说。大家看到他的下巴是有红肿，牙齿还带着血。
张志东笑道：“狗小子，打群架都有损伤，过几天就好啦。”
“我这个年都没法吃东西了，他把我打成这样，他倒是很那个，一点伤也没有。”五狗子心里怒火上涌，狠狠地瞪一眼张近泽。
张近泽轻蔑地说：“你不用瞪着我，有本事咱们以后再打。”张志山和大杆子听了不干了，大声嚷起来，大有为五狗子出口气的阵势。张志东见状，忽地严肃起来，说：“都别吵啦！我刚说了打群架互有损伤，都是一个村庄里的，别把事弄大了。告诉你们现在是严打时期，要是被公社派出所知道了，大家都没好果子吃，难道想进派出所关上几天不成吗？”几句话就把场面压了下来，没人敢再乱说什么，都被吓住了。
五狗子不服气，眼珠子一转，冷笑说：“哼，我知道二平和张静静好，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这话一出口，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却惹恼了大队书记姚守英：“你说什么？你在胡说什么？”张近泽感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张近泽万万没想到五狗子有这一手，弄得他极为难堪，一时不知如何辩解和应对。
五狗子没发觉自己说话的严重性，得意地说：“我没有胡说，我看到的，秋天在小路上看到的。”张近泽明白了，那次他和张静静在路边说话，肯定被这个狗东西在远处看到了。只好红着脸解释说自己和张静静是同学，那天在路上遇到了就说了一会话，没别的。张志东见书记面色有所缓和，说道：“谁都知道他们俩是同学，在一起说说话怎么啦？你小子以后别胡乱瞎说，弄不好你就是造谣惑众，要进派出所的。”五狗子这下安静了，嘴巴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