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第二日,我醒来时茨儿正跪坐在榻边,见我睁眼便捧来一盆清水,拧了软巾在我脸上擦拭。
“娘娘好些了吗?”她轻声问道:“听大汗说娘娘昨夜醒了两次。”
我自己都忘了我曾半夜醒来这样的事情:“他说了什么?”
“娘娘醒来也不说话,只抓紧他的手,然后啜泣几声又睡过去了。”
“他一夜没睡?怎么这也知道得如此清楚?”
“想是了。”她折身将巾帕浸入水中,洗干净了又敷在我眼皮上:“娘娘闭上眼,现在眼皮肿着呢。”
“本宫有事要找慕容朝。”我突然坐起来,那帕子也从脸上落下。
“奴婢去和大汗说。娘娘先躺好。”茨儿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我。
“本宫没事了,没事了,要说多少遍?”我突然不耐烦起来。
她却不说话,只提了裙裾,踢上靴子匆忙出了帐。我心头烦乱,坐起身来,却觉得腹中一阵痛,想是那小家伙被我压着了不满呢,只好又躺下。
如果不是自己隆起的腹部,几乎连我都忘了自己是个孕妇了。我似乎又回到了那时母后才去的心态,悲伤到了麻木,谁都看不出我的情绪了。
只不过,那时的我弱小如幼鹿,风雨皆可摧伤。如今,我掌握着大延五块兵符,那五处皆是扼守帝京的重地;我是北方强国的皇后,我的丈夫掌控着三十万枕戈待旦的虎狼铁骑;我手上有一道真正的圣旨,随时皆可名正言顺地起兵夺下伪帝冬珉的皇位——这次我的报复,不必再等七年才来。
过了没多久,羽瞻带着慕容朝进帐了。
茨儿出去请他们的时候就叫塔丽进来服侍我换好衣服了,此时我已坐在软垫上,见他们进来只起身行了礼,便又被羽瞻按着坐了下去。
他转过身,又朝着慕容朝笑道:“慕容将军,金帐是朕议事的地方,这银顶帐可是朕家里……今天到这儿说话,不管是朕还是可敦,都没把你当作外人了。”
慕容朝本已坐下,听他这话又慌忙起身拱手道:“臣谢大汗。”
羽瞻挥挥手:“何必这么客气?对了,可敦找你有事,阿鸢,你有事就说吧。”
我点点头:“慕容将军,请你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本宫好吗?”
“殿下……”他颇为为难:“这……从哪儿说起呢?”
“冬珉怎么就动手了?父皇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吗?这道密旨又是什么时候给你的?”
“密旨,是臣送公主出塞之前皇上就拟好了的,皇上早就料到臣回去后会被安氏余党和大皇子的人监视,故而提早交给臣。事变之前皇上去明光院看望过大皇子,臣没有在场,但后来见皇上面有不豫,大概发生了争吵冲突,想必这也是大皇子动手的缘由。”
“为什么你们没有保护好父皇?”
他的脸一下涨红,那些疤痕中几乎要迸出鲜血来:“殿下,臣失职,可是皇上是在晚上睡眠中突然过去的,臣能保证当日皇上寝殿里没有外人进入,却不能保证皇上的饭食或者衣被上没有被人下毒啊!”
“也罢。”我叹道:“那你先留在郜林汗国吧……总有一天,本宫会让冬珉这丧尽天良的混账血债血偿,你的家仇,本宫会让你报的。”
“臣不敢向大皇子报仇,”出乎意料地,他却拒绝了我:“如非安氏乱权,皇上不会猜忌大皇子,这皇位迟早也是大皇子的。他当皇帝并无不妥……如果让臣报仇,只求将安氏奸党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
我在心里反复重复这个词语。
要斩草除根,势必株连极广,然而此时我对安氏再无半点恻隐之心了。我是对不住安向礼,可是他又对得起我吗?如果没有他,想也知道冬珉支使不动安氏的那些死忠党羽。父皇莫名其妙的殡天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他的插手?
想到这儿,我却不由嘲笑自己,对得起对不起的,怎么现在还能想这些?为政者哪有什么对不起好说?
可能是我面上诡异的笑容让慕容朝摸不着头脑,他轻声问:“殿下?”
我回过神来,笑道:“慕容将军想将安氏奸党斩草除根,本宫自是支持的。为纂权而祸乱朝纲,乃至弑君弑父,这样天打雷劈的人众全无怜悯他们的余地。”
他犹有疑色,我又道:“只是,今后莫再叫我公主了。”
他的面色一黯:“臣总是忘记……您已经是长公主殿下了。”
“也不是长公主。在郜林汗国,就叫我可敦娘娘吧。现在,大延皇帝说不定都不愿认我这个公主了。”
“不,至少他现在还没有否认你……”羽瞻却插了话:“在他不认你这个公主之前,朕得抓紧时间把你父皇认可的皇帝带出来。”
“他真的敢不承认我是公主?”我愕然。
“你都嫁走了。”他笑笑:“随便说你,还有慕容将军,栽赃你们通敌卖国,整个大延朝还有谁会把你当公主殿下看?”
“那就让他们栽赃吗?”我急了。
“暂时不知道该怎么防止他们栽赃。其实便是栽赃也不怕。”他漠然道:“谁掌权就听谁的呗,大不了等到安氏和你哥哥闹翻之后朕也去策动一场宫变,趁他们鹬蚌相争让你渔翁得利如何?——这成语没有用错吧?”
“没有。”我犹疑道:“他们真的会闹翻?”
“肯定会。”慕容朝也插了话头进来:“就从现在来看,安向礼掌握的力量已经压过冬珉……呃,皇帝了,皇帝再蠢钝也不会给他更多好处,这样,他们闹翻了也不过是一年或者两年的时间差别而已。”
“那就等吧。”我看看羽瞻:“希望他们不要在闹翻之前来侵略郜林汗国。”
“敢来也好。”羽瞻居然笑了:“抓到你哥哥的话,就大骂他一顿笨蛋,把他赶回去当个闲王;抓到安向礼就直接斩了,看他的余党还能干出什么事来。说起来,安氏的党羽还真奇怪,按说右相倒了他们就该散了,可是他们先嫁祸了山阴王,逼得皇帝和山阴王恶战一场,如果这也算右相还在时的安排,那他们现今还在辅佐安向礼,这可不同寻常了……”
“安向礼手上掌握着他们的利益?”我猜测道:“非常重要的利益,或者他们的把柄,如果不跟着他会有恶果。”
“会是什么利益?”他问了出来,又失笑:“要是现在就知道了,那这事儿就不必说了。总之知道这么一回事就好,安氏的党羽可不容易斩草除根呐。”
“如果冬珉也败给安氏了,怎么办呢?”
“那就没办法了。”羽瞻方说完这句,慕容朝便接上下句:“只有动手打仗了。”
“总之都是要打仗的对吧?”我颇为郁闷:“不想看到你们打仗。”
“朕也不想。”羽瞻亦道:“至少现在不想,白戎那边得给他们点教训才能让他们老实下去,现在和大延开仗,郜林汗国会腹背受敌。”
“如果大皇子能翦除安氏,那就不必开仗了……”慕容朝的想法与我们又有不同:“只要灭了安氏,家仇得报国祚可保,臣不回大延也无妨。”
他终究还是大延的忠臣,羽瞻那“必有一战”的预测是不能明着告诉他的。但他现在能帮郜林汗国完成西部的军事任务,这样就很好了。
事实亦证明羽瞻没有看错他。不久之后,从西部传来的讯息表示慕容朝成功地将白戎东部的所有村镇洗劫一空,并用很少的伤亡攻下了上次羽瞻没有攻打娑罗城,将娑罗城中所有的粮草运回西部。
“只死了这么点人,就打下了娑罗城。”羽瞻看着战报,脸色不是太好:“他果然是一员骁将,今后如果不能为我所用,必成大患,可是现在朕绝对不能动他。”
“大汗何须多虑?”我笑道:“至少现在他是咱们这边儿的,就连大汗自己的将军,不也无法保证永远不反么?难道为此就要把将军们杀光?现在能为您效力就够了。况且大延军士最擅攻守城池,那白戎的城池皆仿照大延例式而建,却远较大延粗陋,慕容朝要是打下一座几乎没有设防的城池还会有巨大伤亡的话,简直就是个庸才……您也知道,他不是。”
他苦笑:“你以为娑罗城没有设防?白戎王早就料到咱们会报复了,东部的城池守将已经换上了他们最好的将军,军士也皆是蓄意待战。”
“再怎么说,两年前大汗已将白戎的主力大军消灭了啊。”我不以为然:“现在剩下的能是什么精锐?”
“谁和你说朕把他们的主力消灭了的?”他眉一扬:“西面汗吧?朕只是将王族的直辖军队给一网打尽了。白戎王怕地方将官不服其管束,所以不敢再打,其实白戎还有几十万军队呢。你也不想想,朕就带了五万人过去,怎么可能消灭他们?你以为朕是战神么?”
“可不就是么?”我笑道:“你放这个消息不就是希望别人把你当作战神吗?”
他点点头:“居然把你也骗到了,朕心甚慰。”
“骗过我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是能骗过冬珉,把至琰接过来才算你能耐呐。”
“骗过去想是不太容易。”他支颊笑道:“不过,直接把那孩子抢出来估计不难。”
“哪怕他是在深宫中?”
他摇头:“你觉得你父皇会一点也不安排,就让他在宫中等死?他明知宫中时刻可能变成修罗场。”
“你已经有他的消息了?”我惊喜。
他只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