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这是一场沉默的对视。
隔开一箭能够射到的距离,我勒住马,将长矛拄在地上,尽量掩饰着恐惧,望向大延军队的方向。
今天并不算寒冷。也许春天真的快要来了。我只穿着单薄的大延公主的衣裳,却并未觉察有寒意。
风吹在赤露的脖颈上,有微暖,有点儿像皮毛摩擦在肌肤上的触感。痒酥酥的。
对面的大延军队似乎并不能理解我单人独骑出现的目的,方才他们还在高声以南腔北调的郜林语叫骂,此刻却一时安静下来。
这儿不像是战场,简直是公主回家省亲了。想到这儿,我不禁微笑了一下。
那皇室旗帜下的人,正是冬珉,连他也不知道我以这身装束出现的目的么?他膝头磕马,出列与我遥遥相对。
“璃鸢?”
“知道是孤,为何不下跪?!”我竖眉喝道。
“下跪?”他一怔:“朕是皇帝!你自称孤,是想说你是临蓟女王吗?那是父皇封的,今日我要撤藩也只是一句话罢了!还敢叫朕对你下跪?”
大延军队仍然是一片安静的,他们应该还惊愕于我的无礼。
“临蓟女王怎么能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呢?”明明心都要挣出胸膛了,我仍然是嫣然一笑,尽力让声音清朗可闻:“但是,弑父纂位的伪帝,面对真正的摄政长公主,该不该跪?!”
他面色突变,虽然只是一刹,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而他背后拥着那皇室旗帜的护天军居然面面相觑。
我果然没有料错,护天军只忠于皇室,并不忠于冬珉本人——否则他们绝不会有这样的迟疑。
“朕乃是父皇遗诏选定的储君!你说什么弑父纂位,朕不明白!”
“敢不敢把遗诏光之于天下?!”我大怒:“父皇身子康健,为什么暴卒?!若你给我一个像样儿的理由,本公主便不再与你为难!否则便是我血洒疆场,也总有至琰活着,有一天会让你死而不得归葬皇陵!”
“父皇素有隐疾,突然暴发,药石无效方龙舆殡天!”他的底气有些不足,声音却还是很大。
“本宫怎么不晓得父皇素有隐疾?”我勾起一边嘴角,是毫无疑义的冷笑:“什么隐疾?如何暴卒?你且一一与本宫说来!”
“一一与你说来?你是什么东西?!”他勃然:“你无非是在等布日古大军回援,好将我们一网打尽……你嫁了胡人,便丝毫不为我大延考虑,我大延何时有过你这样没骨气的公主!”
“我是父皇的嫡女,倒是你算什么东西?叛党贱女所出,不过虚长马齿罢了!再说,若你是为大延考虑,又何必诛杀忠良,谋害幼弟,攻伐友邦,置十数万将士生命于不顾?!父皇嫁我于郜林汗,是为了让两国百姓过平安的日子!而你为了一己私权,弑父夺位,又怕慕容朝奉有真正的遗诏,能废你帝位,索性先下手将慕容府尽皆处斩;这也尽罢了,连同父所出的幼弟都不放过,一路派兵追杀!”我扬起长矛指向他的鼻尖:“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祸国殃民扰乱社稷,难怪父皇将五州兵符尽皆予我,就是为了防着你这条白眼狼!”
他面色一滞,身后的大军却沸然。
“你倒是拿兵符出来给朕看看啊!”他突然想到什么,像是捞着了一根救命稻草:“拿不出来便空口无凭!”
“你且令那五州外将上前!”我扬眉:“你又没有兵符,我便是给你看了谅你也分不出真假。本宫只有一事存疑,不知大皇子敢不敢答?”
“你便问!”他虽然怒极,却并不能登时把我怎么样,否则便是坐实了我的话戳中他死穴了。可这样的怒意也让他忽略了我称他“大皇子”的失礼。
“没有临蓟临燕资白相五处兵符,你是怎么调来这五处士兵的?按大延军规,便是皇帝调兵,也须有兵符在手,难道,你当真敢以一人之威而坏国法废祖制?”
“朕是皇帝!”他恶声道:“国法即朕意!”
“果然是用了非常手段骗来五处军士为你送死么?!”我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别忘了,你不是父皇指定的储君,你只不过是一个纂位的佞臣逆子!”
“朕是不是佞臣逆子用不着你指教,你已经成了胡人的女人了,凭什么对大延的事情指指点点?你不过是盼着你丈夫打赢罢了,你站在布日古那一边,已经是我们大延的敌人了!”
“我不是!”我最受不了他说这样的话,若不是我拦着羽瞻,说不定现在就是郜林汗国兵围昌兴都,哪里轮的着他在这儿耀武扬威?
“你不是?前日站在哨楼上指挥胡儿剪屠我军的,不是你吗?”他冷冷一笑:“你有什么理由说你不是?”
“我是对你!你这个混账,拉着十多万大延男儿来送死,你……”
“送死?”他却占了上风,讥嘲笑道:“还不知送死的是谁呢!”
他话音未落,我身后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我心头大骇,但尚未来得及闪开,耳边便传来了金风之声。
那一刻我是睁圆了眼的。我并非不怕,但生死决绝之际,便是怕,也来不及表现出来。
只闻“叮”的一声,一道青光掠过我眼前。
“殿下退后!”我身边有男子的声音,讲得是大延官话,却是慕容朝。
天上的铅云裂开一道缝隙,阳光洒落,便借这一缕偏光,我看到马蹄下分明有一支断箭,不禁心惊。
想要暗箭伤人么?我惊得面色煞白,可慕容朝是怎么突然到来的?如果不是他,我想必会受伤——或者死去了。
我勒勒马缰,骏马后退数步,本来我所在的地方换了慕容朝杀气凛凛地与七万大军对峙。我虽离危险的敌人稍远,却仍能清晰看到他的侧脸——有着一股让人战栗的气势。
他那原本划伤肿胀的伤口已经愈合,虽不复有从前的风流姿态,秀美之气却并未消失,可趁着这一脸杀气恨意,却让这人宛如玉面罗刹般凛冽可怖。
他说不恨冬珉,原来尽是假的。他不敢恨皇族贵人,却并非毫无血气,他明明知道那众人簇拥的君王才是杀害他一家老小的仇人,却只能将这笔破帐栽在安向礼头上。
所以,当我注意到他那烧得血红的双眼时,亦不自觉掐住了马缰。
“你这叛将居然真的在这儿?”冬珉浮上一丝冷笑:“来受死么?!”
“臣是奉先帝遗诏保护太子殿下和长公主的,如何称得上叛将!你却到底是畏惧先帝旨意公之于众,所以才想暗杀长公主灭口吧!怎地全无半分手足之情!”
“你都偷逃出关,现在还站在敌人那边了,怎么不是叛将?”冬珉素称他说不过我一张利嘴,可他挖苦慕容朝却也不见有多么笨嘴拙舌。
“臣是为了保护公主和太子免遭奸人毒手!”慕容朝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扬起手中素缨长枪直指冬珉:“倒是你,你这不肖东西居然还敢打着祖宗的战旗出征,不怕遭报应吗?!”
“不肖……东西?慕容将军,这可是大不敬啊。况且你丢下父母家小远逃他乡,这事儿也不是为人子孙该做的吧?”
慕容朝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吐血的样子。
“那,大皇子不肖,且不是东西,这个说法怎么样?”我恼他一而再再而三戳慕容朝伤疤,不禁出声反讥。
“没空和你打嘴仗。”冬珉不愿与我置辩,只一挥手。
那是总攻开始的命令?我心头一震,恐惧感像是突然的暴风般席卷而来。
“哪个要来送死?!”慕容朝一声暴喝,声未落地,连珠箭过处却已有几个冲在前头的延军士兵坠下马来。
延朝大军的马蹄猝然停下。
“你已经杀伤大延人了!”冬珉怒道:“便是你再千般狡辩也是叛国奸党,人人得而诛之!”
而这一吼之后,他头顶的战旗却突然坠了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他马前。
大延皇室的战旗乃是上等重绸所制,刺绣皆用金丝银线,旗角坠以七样宝石。在战场上如遇大风则招展翩飞,如天色晴好则凭自身重量下垂铺展,熠熠生辉,端的威风漂亮。
可不管它有多沉,都不该坠断系绳落下啊!
冬珉大惊失色,延军将士也尽皆犹疑。
我们都还记得方才慕容朝那一句“你这不肖东西居然还敢打着祖宗的战旗出征,不怕报应吗”。可这难道当真是祖宗震怒给冬珉的报应?!
“如何?”慕容朝的笑带来的几乎是阎罗殿般的寒意:“大皇子是不是还要犯险直进,视天地祖宗之警讯如无物?!”
冬珉不答,身边铁骑却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殿下速速回城,以弓箭支援!”慕容朝甩出这样一句话,拱腰催马迎了上去。
我一怔,急催马回时,却突然想起自己所带的矢箭皆为鸣镝,不必回营便可发出讯息。
尖锐刮骨的声音在空中响起之时,万千箭羽如骤雨般卷向延军队伍。
而我驰入城中时,却看到茨儿的脸色惨白,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哭道:“娘娘,慕容将军是想战死疆场吗?”
我愕然,上瞭望塔远望——虽然郜林士卒的箭羽皆朝着一个方向冲发,想要接应他杀出重围,可慕容朝却仍是向着与之相反的方向冲杀过去。
也许就是冬珉那些话,让他早萌的死志突然激发,才会做出如此决定……我紧紧攥住瞭塔上的木杆,头昏目眩险些跌下来,我不能看着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