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邱安入职的第一天。她一个星期前才来到上海,在网上找来未来公司的地址,在半径一公里画了一个圈,匆匆在这个区域内找房子,最后定下来她现在住的老房子,因为毗邻陆家嘴,一套一居室的租金算下来,竟比她在伦敦的房子还要贵一点。虽说贵,可这里离她想象的十里洋场的上海,相差千万里。她住的这个街区,街道两边布满了小商贩,卖水果,卖小鱼,卖鸭脖,唯一一个现代餐厅是路口的麦当劳,麦当劳对面有个农工商超市,算是家附近最大的卖场;此外,当初看房时被中介晚上八九点带过来,让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住的是临街的一栋楼,如今每天被楼下卖毛衣,打折水果的扬声器吵醒,总她总在恍惚之间,穿越回老家的县城。
房子的事情不重要,邱安对自己说,还是要以工作为重。邱安对这份工作还是充满期待的,国内top tier全牌照金融集团的科技子公司的算法工程师,做的事情是用大数据,人工智能的方法来帮助集团内的子公司开展金融科技业务。相比下来,她在瑞银资管拿到的那个权益研究员的岗位就要无趣太多了。邱安啃着手中的麦当劳,觉得比英国的好吃太多,再看看外面熙熙攘攘的早市,想到未来的工作,感觉终于结束了漂泊的生活,可以沉淀下来,开始脚踏实地的人生。
出了麦当劳,邱安沿着导航指引的路线在周边转了好几圈,终于在两栋居民楼之间发现了要找的地址。她疑惑地看着眼前这栋六层的红砖小楼,看起来就像是哪个小区的居委会,赋能全集团的科技公司竟然长成这样。邱安心里咯噔一下,这莫不是一个骗子公司。
邱安在行政处办好了入职手续,拿好电脑,看到下楼接她的诗琪。初见诗琪,她穿着一件淡青色丝质衬衫,黑色水洗牛仔裤,GUCCI的乐福鞋,精瘦,一头短发,看起来神态有些疲惫。一路上她只简单寒暄两句,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她引邱安到座位边。说,你就先坐我身边吧。
邱安有点局促的坐下,诗琪就转头离开了。她打开电脑,点开自己的邮箱,只有行政发来的欢迎邮件。她呆呆的坐着,开始打量自己的周围。坐在对面的两个人还没有来,其中靠窗的桌子上相对整洁,有几本书,一个笔记本电脑支架,四五个空的evion矿泉水瓶,邱安撇了撇嘴,看来是个讲究人,不用公司的饮水机,只是evion矿物质含量那么高,作为日常用水,怕是头发都要掉光了。而另一个位子,在邱安的对面,杂乱的很。零食,药,书,护手霜堆满了一桌子,看起来应该是个女同事。在她旁边,坐着两个女同事,都很年轻,眼神跟邱安对上的时候,友好地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都好高冷哦。邱安在内心嘀咕。自己这一排最外面是行政小姐姐,一直在打电话约候选人面试的时间。自己左边是一个空座位,右边是诗琪。这样看,除了那个摆满了矿泉水瓶的位置,这张桌子上,竟全都是女生。
半个小时后,诗琪回到她的身边,把她带入会议室。她向邱安介绍了下自己,说他负责数据分析和模型开发。然后问了下邱安的博士研究方向,和她的技能。她跟邱安讲,这边的工作是做企业的信用风险建模,目前已经有一套风险模型,应用在内部的产品和外部的子公司,未来的工作会涉及到优化这套模型,兼容更多的业务需求。模型运用的数据有公司采购的数据,公司的业务数据和爬虫的数据。邱安以后的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要利用好这些数据和拓展新的数据维度。另外,有的时候,团队会承接一部分研究需求,这块就遇到的时候再具体分析。诗琪说,她先带邱安熟悉这边的数据和基本的模型开发流程,之后再安排她的工作。诗琪说话声音不大,语速慢慢的,但条理清晰,感觉对这边的工作内容颇为熟悉,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再加上她说她和自己是本科的校友,这让邱安又多了一份亲切感。
诗琪之后把邱安引荐给了同事们。正式员工有10个人左右,还有20多个实习生。一个模型团队这么人,让邱安心里稍微安定了下来,骗子公司应该不会有这么多模型研发人员。
回到座位的时候,她对面的同事已经坐在位子上。诗琪开口介绍,这个是新来的同事,邱安。那人扫了邱安一眼,问诗琪:“是那个LBS的博士?”
诗琪点头,转头对邱安说:“这位是安娜,我们这边算法和模型的负责人。”邱安大吃一惊,她看着对面这个女生年纪轻轻,穿这件泡泡袖雪纺衬衫,手里还拿着一袋零食,也就20来岁的样子。想想之前公司的模型负责人,动不动就20几年的工作经验,邱安着实觉得不可思议。
诗琪发给邱安一份数据地图,是这块业务的数据信息。诗琪告诉她,他们有三种类型的数据库,每个数据库保存着不同维度的数据,每个数据库又有不同的子库,保存着各家供应商的数据,公司的业务数据,源数据,整合数据,衍生数据等等。邱安看着长长的供应商清单和数据库中密密麻麻的表,脑子中只有一个疑问,最后忍不住问诗琪:“这些,要花多少钱啊?”
“哪些?”
“我们这些数据。”
诗琪想了想:“外部供应商的数据成本,我们去年有一千多万,除了这些,我们还要把这些数据存起来,维护开发,测试,生产三个环境,这块有服务器的成本;除了这个,我们还要做数据接入,数据清洗和整合,这块还有人力成本,这些加起来,比数据要贵。”诗琪转过头指了下:“我们背后那个团队,就是做这个事情。”邱安回头看了一下,大概二三十个人。
“这些数据,只是我们一个团队在用吗?”邱安问。
“我们,还有产品组,但产品组只是展示我们产出的结果。所以严格说,是只有我们在用。”诗琪说。
“这就是大数据啊。”邱安感叹。
暴先生下午才来到办公室。邱安第一次看到了他。西装革履,梳了个大背头,应该是参加了个正式的会议,与科技公司的画风格格不入。他个子不高,偏瘦,带着个细边眼镜,看上去蛮斯文的样子。面试的时候,听说老板是哈佛的博士,应该就是他了,没想到看到真人,居然这么年轻。
坦诚讲,邱安对暴先生的第一印象不错。不仅是第一印象,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邱安对他的评价都是正面的。
暴先生扫了邱安一眼,看到邱安在看他,顿了一下,转而看向安娜,问:“有吃的吗?”
安娜把桌子上的零食袋子递给暴先生,他拿出一包,然后坐下跟安娜聊天。
邱安在这个位置上,有点坐立不安,她不敢抬头,怕撞上他俩任一个人的目光,所以只能将眼睛牢牢钉在电脑屏幕上。“怪不得这个位子没有人坐,真的压力很大啊。”邱安心想。
开始还听到他们两个有说有笑,突然,邱安感觉到暴先生的语气变了:“安娜,你昨天发给子公司的PPT,做的是什么东西,像屎一样。”
“你不是说对这份材料没有要求,昨天发给你的时候你不是也没有意见。”安娜很不服气。
“我说我没有要求,是因为我假设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不会做成这个样子!”暴先生提高了音量,把邱安吓得一个激灵。
“这个基本上就是在之前的材料做了些调整,你觉得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这他妈的完全是另一个业务公司,完全不同的业务场景,你他妈用以前的东西,怎么会有一个字是对的!”暴先生一拍桌子,激动的站起来。邱安吓得呆住,直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
安娜还要说话,暴先生骂得更加大声。"你还有什么要辩解!整个东西做的就是屎!"
邱安见暴先生怒目圆睁,满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像是马上要变形的科学怪人,正在一点点膨胀得越来越大。邱安从没见过这种阵仗,这个时候已经吓得浑身发抖。她能感觉到身边的同事也都战战兢兢,一声不吭,尽量避免发出一点声响。这一片都被一股低气压笼罩,远处其他组的讨论被刚才突如其来的爆发打断,随即恢复正常的讨论工作。邱安把注意力集中到远方的声音,希望这一切尽快过去。
诗琪看到邱安被吓得不轻,把她带到后排的一个同事身边,让他帮忙装一些常用的软件。邱安跟同事谨慎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差不多20分钟以后,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再回来,邱安发现雨过天晴,暴先生说着一个邱安听不懂的笑话,惹得周边一阵哄笑,安娜笑得最为大声,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邱安怔住,怀疑自己刚才是做了一场梦。
整个下午,邱安的脑子大多是空白的,感知的最多的是自己异常的心跳。她此前只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是在硕士毕业之后,在伦敦的瑞银资管做了一年的RFP。那里的同事都友善客气,保持着安全的距离。自己每天埋头写材料,除了经常被英国人挑剔用词文法,没有在职场上受到更大的打击。是因为自己的职业经验不足吗?邱安不太相信。她不太相信这就是国内公司的常态,否则自己的朋友们肯定不会让她回来。但为什么在这家公司会这样呢,如此失控,身边的人习以为常,上面的领导不约束吗?邱安想不通。
晚饭时候暴先生带着安娜和诗琪出去吃饭,诗琪问邱安要不要一起,邱安拒绝,称自己回家吃。
等到他们走了以后,邱安才松了一口气,明明这一天没做什么事情。但却提心吊胆了一下午,连手机都不敢看一眼。现在她终于可以在座位上发发呆,她准备稍微缓一缓,再回家。
这时候,对面的同事走到邱安的身边,她记得,这是蒋琳,蒋琳对她笑说:“今天吓到了吧。”
邱安苦笑了一下。蒋琳和身边的女生邀请她吃饭,带她熟悉下周边。邱安欣然应允。
蒋琳是个热情的姑娘,一路上谈话的气氛都由她带领。她高中就去了美国,在芝加哥一家brokerage firm工作了四年,后来去了Chicago booth读了一个MBA。她旁边的姑娘来自Paris Tech,有些距离感,但也颇为友善。她叫蒋琳为蒋总,让邱安有点困惑。
“他们这是讽刺我呢,因为说我经常使唤人。”蒋琳大笑。
邱安看着蒋琳,美女,聪明,性格热情,这样的人,站在那里就有一种攻击性。确实有领导气质。她跟邱安交代了一下组里的情况。她才知道,原来诗琪是个实习生,还没有硕士毕业。这让邱安大吃一惊,无论看气场,还是工作职责,诗琪在团队里已然是个小领导,当时面试自己的也是她。这个团队,果然英雄不问出路。而听到安娜也不过工作一年的时候,邱安简直惊掉了下巴。
“一年,就可以成为模型的负责人?”
蒋琳的表情有点局促,欲言又止的样子,邱安便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老板经常这样发作吗?”这是邱安此时最关心的问题。
蒋琳解释,他只会对少数人这个样子,一般是他最信任的人。对实习生和新人,他不会为难的。她后来又接了一句:“但如果你以后想要成为他信任的人,可能就要做好准备了。”
邱安觉得今天接收到的信息太多了,她回到家,迫不及待的跟自己的闺蜜倾诉,闺蜜是自己的本科同学,在上海已经工作6年。听到这个情况后,也大呼吃惊。她说她听说过在公司因为某一件事吵架,也可能因为长期矛盾酝酿,在公司打起来。但这种事一般是一次性的,之后和好如初或老死不相往来,没听过跟家暴一样循环往复的。“你们这个女同事,要么是卧薪尝胆,要么应该是爱上你们老板了。”闺蜜最后下了这样的结论。
邱安觉得这一天过得太漫长了,她沉沉睡去,睡梦中恍惚还打了个冷战。
一周内风平浪静,邱安跟同时也慢慢熟悉起来,在他们组的正式员工中,只有两个男生。一个是思远,就是第一天帮她装软件的大哥,他是京都大学的博士,负责算法开发,手下带着三个开发外包和两个实习生。另一个男生毕业于MIT,研究机器学习在风控上的应用,手底下有四五个实习生。剩下的都是女生,做数据分析或者算法,大多具有海外背景。或者是国内TOP4学校计算机、统计和金融学的硕士或博士学生。邱安回国前,对自己的学历还有点暗自得意,觉得会有一番大的作为,但在这个团队,觉得自己泯然众人,不过是没拖后腿罢了。而暴先生,作为他们的leader,经历最为亮眼,邱安在部门的宣传册上看到,暴先生是哈佛大学的数学博士,回国之前先后在citadel,Facebook工作,对量化金融和互联网都有深入理解。这么优秀的人,脾气居然这么差,一不满意下属做的东西,嘴里就离不开屎尿屁,真得不像是受过精英教育。邱安暗自想,难道是因为这是美国的教育,想到这,开始对自己的英式教育泛起了一丝优越感。
不外出开会的时候,暴先生的外形一言难尽,每天都是一条松松垮垮的黑色裤子和一件黑色运动上衣,头发乱糟糟的摊在脑袋上,应该是睡成什么形状就是什么形状。有一天他终于换了件衣服,是一件紫色的T恤,胸口有两朵祥云。邱安看到,吓得瞪大眼睛,她已经很久没看到过这么丑的衣服了。暴先生转头的时候,衣服的牌标从领子里翻出来,邱安一看,竟然是范思哲。
但在暴先生情绪不失控的时候,他还是个蛮搞笑的人,也很热衷逗人笑。他说话通常极为夸张,讲到开心的时候,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一样,挺能感染气氛。这让邱安恍惚觉得,这里也不是难以忍受。
她当时还不知道,将有一个人生大敌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