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新人医官王决明一到此地,便看见众人争先付银子给内官排队看诊的盛景,一时愣住了,众人见怪不怪,只当是个新来的,没见过世面。
内侍提醒他,这王决明才落座开始看诊。
一天过去,后面队伍的人还有不少,内侍却提醒他该收工了。
“这就要收了?可这后面需要看诊的还有许多?”
“王大人不太明白这里的看诊规矩,每月一次,每次两个时辰,已经到时间了。”内侍不耐烦解释道。
“可……”王决明还要说什么,自己看诊的用具却已经被内侍收了,他心中有些悲戚,自己为医,治病本是本分,今次来到这,不仅病人看诊要交给内侍大把银子,还要未完即散,如此规矩,究竟是天罚,还是人祸?想到此处,他竟生出怒气来。
这时,一个女奴疯狂窜逃至未散人群中,并伴有惊叫的举动。
众人起初以为是疯了个人,毫不在意,因为这在半真庭是常事,许多犯了事的大小官门妻女,入宫充奴,难忍此境,疯死病死自尽者屡见不鲜。可当众人听清那疯语,便都惊恐万状了,只听那人反复号叫道:“瘟疫,瘟疫,那里的人得了瘟疫,要死人了……”
内侍与王决明双双对视,旁人看不得病也没什么,若是瘟疫,便是大事。二人急忙拦住奔逃的女奴,内侍急切问道:“你在说什么?瞎说八道可是会被治罪的。”
“我没有瞎说,我今日给那里面的人送饭去,接饭的那个手上有许多红点,我小时候见过这种病,是瘟疫,死了好多人,是瘟疫!”此女越说越疯,后来竟是话也说不清了。
“快快疏散此处众人,小臣需要先进去瞧一瞧患病之人,若真如那女子所说,需立即禀告宫中上下和太医院。”王决明急对内侍说道。
这下,内侍也慌了神,只点了点头,却心下有思:若真是瘟疫,今日之事就瞒不住,他收取银子的事情也瞒不住,如此,还需另谋计策……
王决明简单交代几句后,便进到了房中。
原本禁足之人,自己出不去,他人也进不来,就算送饭也仅仅是开个窗口递进去,可一旦是瘟疫,便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了,此番举动,并不会被获罪。
王决明推门而入,看到的便是一副死寂。
屋内二女一子,皆是临死模样。看到此种场景,他莫名有些难过。
或许是医者本性吧,他想。
“你二人?”王决明看不出,她们谁像是患了瘟疫的样子,营养不良导致气血两虚倒是真的。莫非是孩子吗?他走近些,想要看看那孩子。
“求求你,救他。”
眼前这两个女子突然冲他下跪,嗓音嘶哑,求他救人……话语和神情竟带着全然的绝望和死意……他是杏林世家出身,家中世代为医,他也是因为医术高明经人举荐进了宫,他自民间来,看诊无数,见惯饿殍遍野,见惯生死无常,却于此境此地见此二人,也控制不住心头哀伤。
这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把椅,一盏烛,旁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屏夕将孩子抱到他的眼前,再跪下道:“惊扰贵人,实属不该,万求贵人帮忙,屏夕愿为贵人做任何事。”
屏夕……?他知道了,此等名姓,民间宫内只有一人,便是如今宫里宫外风头最盛的人物,竟然落到如斯境地吗?不是说这位公主是有功之人吗?怎会……他万不可让公主行跪拜之礼,急忙跪下还礼道:“你将他抱到床上,容小臣看看。”他本着救人之心,既然进来了,那便看看罢,若是不看就出去,他良心不安。
听到这话,屏夕和云微自然是喜不自胜,这么多天以来的折磨,似乎都不觉得苦了。
他细细看了床榻上双眼紧闭的婴儿,应该是三个月了,却像是一个月的婴孩一样皱缩着,未曾长开。这孩子脉息微弱,高烧发热,看样子,这孩子病了许久,都不得医治,如今便是神仙难救。他思量着,该怎么对身后的女子说呢……他不知道,因此就一直保持着问诊的姿势,久久没有起身。
“医官,怎么样?”
王决明缓缓回身,努力作出一丝微笑神情,却不知自己的这个笑有多为难,屏夕和云微见对方如此神色,便有几分了然。
“不会的!”屏夕将孩子抱起来紧紧贴住,她觉得漠儿不会死,她不能看着漠儿死去……
云微见此情景,也难以掩住悲伤,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就这么看着对面的医官,想问什么,却怕问了,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王决明被云微盯得有些不安,却无奈道:“并非小人不尽心,也并非小人医术问题,这婴儿……左不过就这两日了。”他说完,余光处看到了云微手腕上的红点,方想到自己进来的原因,又道:“这红点?”
“是我们想的主意,若非如此,你也进不来。”云微将手上的红点擦掉了,那是刮了蜡烛涂在手腕的。
“可我进来了,却帮不上什么忙了。”说到此处,他忽地想到了什么,从自己的药箱里掏出了一瓶药丸,道:“虽然帮不上什么,但此药丸却能抑制婴儿发热时的痛苦,让他少些痛苦……”
“多谢。只今日之事……”
“姑娘放心,小臣省得,自会找一番说辞圆了的。另外,”他不知道该不该说,但想到自己身为医者,还是应该知无不言的,“这孩子的弱症,难以认定是天赐之命还是人为之祸,姑娘可自当辨别之。若可以,请二位尽早离开此地为好。”
“你是说?”云微还想问什么,却被门外的内侍打断了。
内侍扯着嗓子向里面的王医官问道:“不知里面如何了?”
想到外面的人还在为了瘟疫而惊慌,王决明不得不走了,他临走前回头看去,却不想这一眼,成为了他一生难以忘记的画面。
屏夕和云微一起哄着此时因高热而痛苦不堪的婴儿,唱着许是慕西之地的歌谣,他没听过,旋律极美,很好听……
待他出了门,内侍和一众女奴都围了过来,却又不敢走近,“这屋里的人,患得可是瘟疫?”
“是与不是,都得等小臣禀告主子再说。”
“大人说的是哪位主子?”
“自然是这内宫之中能做主的主子。”王决明打算帮帮屋中人。不知怎的,他忘不了自己离开前看到的那个画面,那么绝望,却又那么温情……他想帮一帮。
“王大人糊涂了,难道不知此中究竟是何人吗?”内侍提醒道。
“是您糊涂了,正因小臣知道里面是何人,才一定要禀告,除非是上面人的意思,否则若这里面的人万一有个什么,您也不能独善其身了。”
内侍并不曾知道里面人的情况,但听到医官如此说,便明白了,道:“小人这就为您引路。”
……
陈情,无果。
这是王决明从未想过的结果,他以为自己已说的十分动容,却不想竟是被如此打发了出去。
他想不通。
从松鹤宫出来后,他便一直埋头苦思。
他请见太后和皇后,本是僭越了,却因着是屏夕公主的缘故,此等僭越应当其情可谅,谁知太后跟皇后果真都没有怪罪他的僭越,却驳回了他的请求。
他说,看到半真庭之人身染重病,需找一处清净之地静养,如今春寒料峭,染病者多,衣食不足则多生时疾……他也说了那孩子的情况,可不管他说得有多真切动情,高位者却均无神情变化,只吩咐了他可时常去替半真庭内诸人瞧病,旁的就没了。
他甚至以为,那半真庭里的人是不是真的公主了,怎会被如此苛待?
他初入宫廷,尚不识深宫人心,便是想破头也不能想明白的。
不过此番也并非全无收获,太后允许他常去半真庭,稍解他心中不安。
后几天他被外派置办药材,再回来去探望半真庭之人时,风雨之夜已过。
离人添酒醉,正唱小别殇。
王决明是听半真庭的宫人说的,听闻昨夜骤雨初下,里面的便传来阵阵哀声,直让人心里颤栗,大半庭内的宫人都听见了,却无人敢敲门问一问。今早送饭的人趴着窗往里面瞧了一眼,便震惊地跑走了。
王决明知道,定是那患病的幼儿去了。自那日他见了里面的情景,出宫后便留心打探了一番,对于屏夕公主的故事,虽坊间说的不大相同,但是这幼子是慕西遗孤的身份,是确定的。
他只是一介医者,并不知国事,他不知道这里面究竟有多少恩怨瓜葛,可稚子小儿无辜,让那孩子受这样的罪,他觉得皇宫的上位者未免有些狠心了。
他总是浮现出那一日临走前见到的场景,两个温柔的女子,唱着儿歌,哄着熟睡的婴孩,那应该是多么温情的一幕,可却因为那婴孩濒死之态,显得那么悲切,让人从心底生出哀伤来。
自那日回来,他便失眠了。
后来,他总想着找什么理由再去半真庭看看,虽然那日太后允了他可时常去给半真庭禁闭之人看病,可他却觉得那话说的似乎是反的。正当他第二日想以看诊之名再去探望时,却突然被安排了差事,如此三五日的功夫便耽误了,雨夜过后,他终于可以带些姜汤去半真庭瞧望诸人。
他轻扣门,久不见开,便道:“是小臣,那日给姑娘看手中红病的。今日带了药来。”
那日云微用蜡点在手腕处,佯装成染了瘟疫的模样,才能引他一见,随后他禀报了太后和管事,此病不是瘟疫,但是一种极罕见的时节过敏症状,得此病人不可再在此处禁闭,应找一处清净之地养病,方能痊愈。如今,他如此一说,里面的人应该知道是谁了。
门开了,云微迎道:“让先生久等了,请进。”云微本想笑着面见恩人,却僵了半天,终究露了苦容。
王决明听云微之声,已沙哑不堪,嗓音尽没,见云微步态飘摇,神色苦楚,只怕心劳成疾,药石罔效。再瞧半靠在床榻的女子,怀中紧抱着襁褓婴儿,似一直未动过姿势,双手已然没有了血色,再看那面上的红痕,竟是眼中泣血,毫无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