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一听出郭随心话中的讥嘲之意,嘿嘿笑道:“谁说大侠便要始终行那扶危济困、铲奸除恶的壮举,难道郭大侠这一生便没做过几件见不得人的事么?”
郭随心嘴角抽动,一阵嗫喏,想起数年之前做过的一桩旧事,不由得面色一红,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原来,郭随心本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虽不比“富贵人家”的小姐那般锦衣玉食,但也不用受什么皮肉之苦,便可以衣食无忧。
不过,待他十几岁时,家中遭逢变故,父母因性格不合,感情破裂,导致拌嘴互殴,最后双双殒命惨死。
自那之后,他没了依靠,伶仃生活。幸而祖上仍有余荫,留了两套房产给他,他便靠着收租勉强过活。
他那时年少贪玩,不幸被女色引诱,贪恋温柔而不能自拔,便时时在那万花丛中流连,以致身体愈加亏空的厉害。
为了增加自信,他从一个江湖郎中处购来一种名叫“大力”的神奇药水,自从服用神药之后,果然夜夜笙歌,金枪不倒。
谁料那药水却有极强的副作用,断服之后,别说金枪银枪,便是烂泥也不如。他为了不遭人耻笑,只好日日服用,不敢间断,只是买这药水,花费颇巨,不几年,便将那两套房产喝掉,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原想把这一屁股卖了,一了百了,不巧的是,他当时恰逢屁股生疮,无人敢要,此事只能作罢。
万般无奈,他只好去打劫。
只是人一旦倒霉起来,放屁也砸后脚跟,他举刀向那受害人的时候,恰巧“药瘾”发作,手脚无力,反被受害人夺去兵器,将他扭送到了官府。
他这一生,若说起来,便只有这一个污点。
自那以后,他便离了家乡,辗转到各地求学,数年之间,终于得武学之大成,但因怕这桩陈年往事仍被在世之人记挂,他也只能蜗居到这沙家堡,不敢做那衣锦还乡的美梦。
李玄一见他沉默不语,知是戳中了他要害,不由得得意一笑。
沙堡主道:“就如阁下所说,即便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何况我等凡人,所以你若是揪住一点小小的错误不放,那我便也做一次恶人,将阁下打成肉饼,你看如何?”说着举起杀威棒,向前一步。
李玄一见他向前,忙退后一步道:“沙堡主见笑了,在下一时口快,不过是说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作为而已,并不是有意针对谁。”
“你的意思是说,你也有苦衷?”沙堡主蹙眉问道。
李玄一道:“江湖上的侠客,哪个做事没有苦衷,只是有的能说出口,有的不便为外人道罢了。”
“看来李先生的苦衷就是不便为外人道的苦衷了。”
“沙堡主是聪明人。”
沙堡主摸摸自己的大光头,道:“李先生这次倒说错了,我这人一点儿也不聪明,不仅不聪明,还笨的狠呢,所以不管李先生有什么样的苦衷,我都希望知道一二,否则我就算把脑袋想破,也要把你的苦衷想通透。但动脑子一向不是我的特长,所以还是李先生体谅,自己说说罢。省的你我同时受苦。”
李玄一无奈叹道:“沙堡主过谦了,我想沙堡主肯定知道我此来的目的。”
沙堡主哦了一声,道:“在下糊涂,还请李先生点拨。”
李玄一道:“据说新华书馆的赵老板是个不会装糊涂的人,没想到沙堡主却是个装糊涂的高手。”
“我和赵老板虽偶有交集,但若说交情,也还谈不上,不知李先生此言何意?”
“我便说沙堡主是装糊涂的高手,果然名不虚传,据说二十年前,一代大侠夜无欢与醉生梦死楼楼主胡一帆在万剑山山巅决斗,不幸遭了胡一帆的暗算,受了重伤,落荒逃去,自此便匿迹江湖,杳然无踪,但江湖盛传,夜大侠或许早已死了,并且在临死之际,将他毕其一生所著终极十五剑的剑谱赠与了门下四徒,沙堡主,还要我再继续说下去吗?”李玄一凝视沙威棒道。
沙堡主定定的看了他片刻,道:“这些不过是江湖传言,当不得真的。”
李玄一摇头道:“沙堡主到了现在还要继续装下去吗?”说罢仰头哈哈大笑一阵又道,“沙堡主就是夜大侠的四个高徒之一,我此次来,不过是想借那剑谱来学习学习罢了,看完便原封退还,还请沙堡主成全在下的一番苦心。”
沙堡主道:“我怕是无法成全你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也不认识你所说的那些人。”
李玄一脸色变了,变得极其难看,他瞪着双目,咬牙切齿道:“既然沙堡主死不承认,那多说无用。”说罢身形一晃,已到了沙威棒跟前,手中长剑径直刺向沙威棒前胸。
沙威棒横棒格挡,又是“叮”的一声轻响。不待那李玄一撤剑,沙威棒将那硕大的棒子奋力向前一推。
李玄一只觉一股巨力沿着剑身传来,持剑之手一阵酸麻,心知沙威棒这一招暗藏内力,非常了得,不能硬抵,于是身子急向后撤,卸去了力道。
沙威棒将手中棒子收回,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如影随形般,欺身到了李玄一面前,手中棒子带着风声,如泰山压顶般,向李玄一头顶砸来。
李玄一正欲错身避过,不料那棒子竟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处处都是棒影,分不清虚实,避无可避之下,只好将剑舞的水泼不进。
只听得一阵金铁交鸣。
沙威棒早已收住身形,将那兵器横在胸前。
李玄一嘴角溢血,长剑掉落,一只手抚着胸口。像是受了极重内伤,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夜大侠的弟子果然厉害,在下佩服。”
沙威棒嗤笑一声道:“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的功夫确实比你厉害一些,这一点我倒是承认。”
李玄一惨笑道:“没想到我李玄一今日竟栽在沙堡主手上,不过……”说到此处,声音便戛然而止。
沙威棒凑前一步,面上现出一抹狐疑之色,低声问道:“不过什么?”
刚说完,只听一声“小心”。
沙威棒只觉万点寒光扑面而来,马上想到这是李玄一的暗算,饶是他身经百战,也未料到李玄一重伤之后猝然发难,竟还藏了如此厉害后手。
他与李玄一离得本来就近,刚才为了听清他的话,又向前了几步,更是到了咫尺之间。不过他终究未曾完全放下防备,只瞬间已恢复了平静。他猛吸一口气,肚子充气像皮球似的猛涨,又迅速的吐出。一股罡风起,将那星星点点的光芒吹的四散开来。
与此同时,一道如练光芒从他眼前一闪而过,迅速隐去。
远处,郭随心等人惊呼一声,手忙脚乱的挥舞兵刃,欲将那袭来暗器打落。
不过那光芒虽细如牛毛,却迅疾无比,那几个护院只觉空中掠过一线微亮,还没察觉,已仰头栽倒,滚落到花草从中,再无声息。
郭随心屈指连弹,但也只是护住胸腹要害之地,手脚多处传来丝丝痛意。
待一切尘埃落定,郭随心凝神望去,只见庭院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身影。
而李玄一已不知去向。
……
陆七琅也不知道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他耳边响起那声惊呼的同时,眼前一道满月似的光芒如惊鸿般一闪而过,向着沙堡主方向极速飞去。
然后他便被赵乾坤轻轻一拉,飞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到了庭院之中。
赵乾坤走到沙堡主跟前,抱拳行礼道:“沙叔叔,你没受伤吧?”
沙威棒似乎猜到了是赵乾坤,将脸上犹存的一丝惊慌隐去,“呵呵”一笑,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便向赵乾坤脑袋拍来。
陆七琅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见他大手拍来,生怕他将赵乾坤的小小脑瓜拍成熟透的烂西瓜,忙道:“沙堡主手下留情。有话好说。”一边说,一边疾步向前,试图抬手将杀威棒的大手挡开。
赵乾坤回头看他一眼,噗嗤一笑,也不说话,戟指成爪,暗运内力,只听一声嗡鸣,一道亮光从院落黑暗处闪出,赵乾坤伸手抓住,竟是那把杀猪刀。
沙堡主疑惑扭头过来,端详陆七琅片刻,手却丝毫不停,落在赵乾坤头上,宠溺的抚摸几下,道:“小丫头,这人是谁?怎么会如此关心你?”
赵乾坤忽然有些扭捏,头也垂了下去。
沙堡主见她如此,更是诧异,道:“没想到你这小丫头也会害羞,莫非此人竟是你的朋友?”他说朋友二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陆七琅此时也看出沙威棒对他和赵乾坤二人并无敌意,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再听他们说话,似乎还颇为熟稔,眼前不断浮现的脑袋稀烂的画面总算停了下来。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怔在那里,装作发呆的样子。
赵乾坤见沙威棒看着他,眼神中露出异样,忽然撒娇道:“沙叔叔,他是陆七琅,是我爹爹为我选的夫君。”说完跺脚跑开。
沙威棒也愣住。
正在三人尴尬不已的时候。
郭随心走上前来,嘘声问道:“堡主,刚才那贼人实在狡猾,你没受伤吧?属下护主不利,还请堡主责罚。”
沙威棒挥挥手道:“没事,不过也多亏了乾坤出言提醒,否则怕真要着了那李玄一的道儿。罢了,这里没事了,你们都退下吧,那些死伤的家丁,你去好好安顿。”
郭随心道声是,还想再说几句,又最终没说,躬身行了礼,退下去招呼活着的家丁救治伤者,安葬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