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我必须回过头来讲一讲过去两个月发生的事情。否则,接下来的故事还有什么意义呢?当往事的波澜慢慢平息,当过去的涟漪缓缓消散,如同一层层湖水覆过那原来的湖面,那些人儿在脑海中留下的印记被渐渐擦掉,变得模糊起来。伤心的情绪原本浓烈,而后逐渐平缓,甚至变得柔和,新的世界给我带来安慰。我不能再徘徊于过去的记忆中了吗?那是关于热纳维耶芙和贝尼斯的辛酸记忆,悔意久久萦绕心头。
两个月前,他还在回巴黎的途中。离开了这么久,这座城市可否还有他的一席之地?还是纷繁人事已经将它填满?雅克·贝尼斯穿着一件带着樟脑球味道的大衣,拖着麻木笨拙的身躯走进房间。看着几个行李箱整齐地堆放在角落里,他呢喃道:“这个房间还没有被白色床单和书本占领呢……”
“嘿……是你?”他又被朋友们包围。他们欢呼起来,向他表示祝贺:
“你回来了!太棒了!”
“是的!我们什么时候聚聚?”
今天不巧大家都没空,明天呢?明天一起去打高尔夫,一起来吧。不想来?那么后天吧!一起吃晚餐,8点整。
他走进了舞池。在一群美艳的女子之中,他身着大衣,活像一个探险者,显得沉闷、提防又格格不入。他们在这方空间度过黑夜,就像金鱼在水箱里游戏。他们交换甜言蜜语,跳舞,喝酒。在这个混沌的地方,贝尼斯是唯一保持理智的人。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负重的脚夫,身子沉沉地压在双腿上,思维也变得迟钝了。他穿过几张桌子,向一个空位置走去。女人们遇上他的眼神时都躲开了他的目光,他的冷峻熄灭了她们眼中的火苗。在他走过时,人群向两边分开,留出通道,就像夜间抽烟的哨兵看到巡逻的长官走来就会扔掉手上的烟头。
我们每次回来重新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像布列塔尼的水手回到他们风景如画的家乡。他们忠贞的未婚妻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丝毫岁月的痕迹,像儿童书上永远都是老样子的插画。看到一切都各就各位,被命运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们反而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恐惧。贝尼斯对一个朋友说:“哦,是啊。还是老样子。生意不算太红火。你知道的,生活就是这样子。”所有人都是自己的俘虏,被无形中的缰绳牵引着。而他不一样,他是一个流亡的人,一个可怜的孩子,一个魔术师。
两度寒暑,友人们不曾面容苍老,也不曾身形消瘦。酒吧一角的这个女人——他认得她。女人殷勤的笑脸上已有些许倦容。男招待还是同一个。他却害怕被他们认出来,仿佛别人一叫他就会让他想起那个死去的贝尼斯、折翼的贝尼斯、被困住的贝尼斯。
在归途中,熟悉的景色像监狱一般渐渐将他包围。撒哈拉的沙漠和西班牙的岩壁就像剧场里的帷幕,一点点被拉向两侧,渐渐隐去。终于,跨过边境,佩皮尼昂的平原铺展开来,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洒下长长的、斜斜的光线。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夕阳下的草原缓缓脱去它的金色外衣。照在草地上的光线并未熄灭,而是渐渐消散,变得更加破碎、透明……他看到了蓝天下深绿色的河床。随着飞机引擎的转速慢下来,飞机向深海划出优美的弧线。海洋深处所有的一切都很安静,一切都是清晰的,如一堵墙般坚固。
他乘汽车从机场去往火车站的路上,面对的是表情僵硬、双眼紧闭的几张面孔。他们平日里撑起生活重担的双手,此刻正张开着放在膝盖上,显得那么沉重。一些从田里乡间回来的农民从他身边走过。一个女孩趴在车门上,望着人群中的那个男子,这男子曾经辜负了多少姑娘们的希望呵。一个母亲,轻摇着臂弯里的孩子,她已经成了孩子的俘虏,再难逃脱了。
邮航飞行员贝尼斯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带任何行李,经由他最熟悉的道路回到故乡。在这个永恒不变的世界里,为了推倒一座墙、延长一块地,需要打二十年的官司。但这两年,他在非洲看到的风景不停地变换,就像海面的波涛,一浪盖过一浪。现在,他重又踏上这片真实的、唯一的、永恒的土地,这片它曾离开的土地。然而他像一个忧伤的天外来客。
“这里,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他曾害怕发现一切都和原来不一样了,而如今,当他发现一切还和原来一样,他又是这样备受煎熬。他不再期待和友人相见,这些会面让他厌倦。在远方的思念不过是幻影。离别时分,我们抛开柔情,心中隐隐作痛的同时,也会有一种掩埋珍贵情谊的奇妙感受。这些飞行仿佛是友情的吝啬和局限的见证。在撒哈拉的一个晚上,星星布满夜空,夜晚让他开始思念远方温暖的柔情。这情愫像一粒粒心间的种子,被夜晚和时间掩埋。飞行员靠着飞机,遥望着沙丘的曲线和天际线的蜿蜒。他像一个牧羊人,守护着爱情……
“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
贝尼斯写信告诉我:
……我不想和你谈论我回家这件事:我自认为能控制住我的感情。但它们总是模糊的。我就像一个朝圣的信徒,却晚了一分钟才到达耶路撒冷。他的渴望、他的信仰要熄灭了:他看到了石头。这座城就在这里,却不过是一堵堵墙壁。我想要再出发。你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飞行吗?我们一起飞的。穆尔西亚和格拉纳达就在我们身下,就像橱窗里的小玩意儿,我们没有在那儿着陆,它们就像被掩埋在了过去。几个世纪流逝,它们仍在原地。除了引擎发出的沉重轰鸣,一切声音都不复存在。景色无声地掠过,如烟如雾。因为我们飞得很高,所以感到寒冷,城市就像被薄冰包围。你记得吗?
我还留着你递给我的纸条:
“注意奇怪的咔嚓声……如果声音变大,就别飞过海峡。”
两小时之后,到达直布罗陀,你又告诉我:“等到达塔里法再飞越,这样更好。”
在丹吉尔,你又写道:“准备好降落,场地偏软。”
就是如此。伴随着你的这些提醒,我们应对了一切事情。这些简短的话语让我强烈意识到飞行策略的重要性。丹吉尔,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城市,是我攻下的第一座城池,是我攻城略地的首场胜利。是的,最开始,我只能从很远的高空垂直俯瞰。后来,随着飞机降落,牧场、鲜花、房子都清晰出现在眼前。我把一座被淹没的城市带到了日光下,它变得生机勃勃。忽然,我有了一个惊奇的发现:五百米开外,一个阿拉伯人正在犁地。我靠近他,我将一个男人纳入了自己的领地,这是我的游戏、我的创造、我的战利品。我擒获了一个人质,非洲属于我了。
两分钟后,我站在了草地上。我是那么年轻,感觉自己站在一个让生命重获新生的星球上。在全新的气候里,这方土地上,这片天空下,我感觉自己像一棵年轻的树。我怀着喜悦的渴求伸展身子,迈开大步,灵活地做着动作,好让身体从疲劳的驾驶状态中放松下来。我很高兴我又和我的影子会和了,心想:我着陆了。
这是春天!你还记得那潇潇细雨之后的图卢兹的春天吗?空气是如此清新。每个女人都像怀揣着秘密:一种口音、一个手势、一片静默。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合乎心意。然后,你知道的,我又要急着离开了,去往我隐约猜到却又不十分确定的更远的地方。我是一个占卜师,带着轻颤的榛树枝,走向世界,直到寻到宝藏。
但是,请告诉我,我到底在追寻什么呢?这座城市承载着我的朋友、我的渴望和我的回忆,但当我望向它的时候,为何会感到失落?为什么我第一次有了这种感受?我没有发现生命的源泉,我感觉离宝藏还很遥远。别人向我许下的那个隐隐约约的承诺是什么呢?又是哪位神灵没有遵守他的诺言?
我找到了我的源泉。你记得吗?就是热纳维耶芙……
读到贝尼斯的这句话,我闭上了眼睛。热纳维耶芙,你还是那个小女孩啊。那时,你十五岁,我们十三岁。你怎么能在我们的记忆中变老呢?你还是那个脆弱的小姑娘。在生活中听人谈起你时,我们不禁感到惊讶。
在别人看来,尽管你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已婚女性,但对于贝尼斯和我来说,你还是那个在非洲深处和我们玩闹着订婚的小女孩呀。你十五岁时就成为一个年轻的母亲。在我们还光着腿在林间玩耍的年纪,你就已经需要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摇篮,一个为小王子准备的玩具了。你周围的人们都没能猜到这个神奇的故事。你举手投足间,已然是女人谦卑的姿态了。但对我们来说,你还是活在一个快乐的童话里,你从一扇魔法之门进入这个世界——就像化装舞会和孩子们的舞会上的门一样——化妆成妻子、母亲、仙女……
你是仙女。我记得的。你住在厚厚的围墙之内,一座古旧的房子里。我看向你,你的手肘撑着窗户,眼睛透过城墙上的枪眼盯着初升的月亮。大地开始有了响动:蝉鸣声、蛙叫声和归来牛群的铃铛声。月亮慢慢爬上天空。有时,村子里有丧钟响起,和着蟋蟀、麦子和蝉的声音,传达着某种怪诞的死亡讯息。你向前探出身子,为蛾蝶等飞虫担心,没有什么比期待更让人恐惧了。月亮又升高了一些。灰林鸮[18]们呼号着交换爱意。流浪狗围成一圈,对着月亮吠叫。动物们的叫声盖过了丧钟声。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丛芦苇,都是鲜活的生命。月亮向上爬着。
你握住我们的手告诉我们要认真聆听,因为这是大地的声音,让人心安,十分美妙。
你在这儿生活得很好,这座房子庇护着你,屋外这片漂亮裙子似的大地也庇护着你。你与椴花、橡树、羊群这些美妙的生命缔结了无数的契约。我们把你称作它们的公主。当黑夜来临,整个世界渐渐静下来,你的脸色也更加平和。“农夫们已经圈好了他们的牲畜。”这是你从远处牛栏的灯光里读出的。“他们关掉了水闸。”这是你从低沉的响动里听出来的。万物井然有序。最后,晚上7点钟的快车呼啸而过,逃出我们的家乡。它将你内心世界的忧虑、动荡和不安的情绪都一扫而光,就像带走了卧铺车厢玻璃前的愁容。接着,在一个大而昏暗的餐厅里用晚餐的时候,你变成了夜间的女王,我们目不转睛地窥视着你。在老人们中间,你安静地坐在雕花的餐桌前,身体微微前倾,头发被灯罩金色的光环笼罩。你被这灯光加冕,成为我们的女王。在我们眼中,你是永恒的,和万事万物都密切相关,你对这些事物、你的思想和你的未来充满信心。你统治着我们……
但是我们想知道,你会不会因为我们而伤心?我们可不可以将你紧紧抱在怀里?我们在你心里发现了一个人,想把它公之于世。我们希望看到你的柔情和悲伤。贝尼斯把你拥入怀中的时候,你脸红了。当他把你抱得更紧的时候,你眼中有泪光闪烁,双唇却没有变得难看——像老太太哭泣时那样。贝尼斯告诉我,这泪珠来自盈满感情的心,它们比钻石还要珍贵,饮下泪水的人,可以获得永生。他还告诉我,你的灵魂藏在身体里,就像住在水下的仙女。她知晓能把你带到水面上来的一千种魔法,而其中最有效的,就是让你哭泣。就这样,我们用爱情把你偷走。但当我们放开你的时候,你笑了,这笑容让我们疑惑。你像鸟儿,得到片刻的轻松,便飞走了。
“热纳维耶芙,为我们读诗吧。”
你很少念诗。我们认为你无所不知,因为从未见你对什么感到惊讶过。
“为我们念首诗吧……”
你念起诗句,这是为我们而读的,是关于世界和生命的教导。对我们来说,这诗句并非来自诗人的妙笔,而是来自你的智慧。情人的忧伤和女王的眼泪都化作无声的静默。你的嗓音是多么平静,我们仿佛要死于爱恋了……
“热纳维耶芙,人们会为爱而死,这是真的吗?”
你停下吟诵,陷入沉思。或许你在凤尾草、蟋蟀和蜜蜂的身上寻找答案。你回答说:“是的。”因为蜜蜂就会为爱情而死去。这是必须的,也是平静的。
“热纳维耶芙,什么是情人?”
我们故意问这个,想让你脸红。但你没有。你凝视着月光下有微微涟漪的池塘。我们想:情人,因为你,才有这么美的月光。
“热纳维耶芙,你有情人吗?”
这一次,你定会脸红!但是你没有。你轻松自然地笑了。你摇摇头。在你的王国里,春天带来鲜花,秋天带来果实,而另一个季节带来爱情:生命就是这么简单。
“热纳维耶芙,你知道将来我们会做什么吗?”我们想让你疑惑,我们会叫你——脆弱的女人。“脆弱的女人,我们会是征服者。”我们向你解释什么是生活。征服者会带着荣耀凯旋,会把他们心爱的姑娘变成情人。
“所以,我们将是你的情人。爱奴,给我们念诗吧……”
可你没有念下去,你将书本推到一边。忽然,你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如此确信无疑,就像一棵年轻的树在阳光下感受自己的生长,感受自己抽出嫩芽。这是必然的,此外再无其他。我们只是寓言里的征服者,但你,你依靠着你的凤尾草、你的蜜蜂、你的山羊和你的星星,你聆听着蛙鸣。在宁静的夜晚,你从周围蓬勃的生命里汲取信心。你相信自己,你把握住这不可言说的命运。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是睡觉的时候了。你关上窗户,月光洒在玻璃上,反射着银光。我们对你说,你关上窗户,就关上了整片天空。月亮被抓住了,星星也被人攥在手里。我们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我们想要通过象征或者陷阱带你穿过平静的表面,去往那深不见底的疑问之海。
……我找到了源泉。是她,我需要她来为我抚平旅途的疲累。她在这里,其他的……我们说,有些女人,爱过之后,就被抛得远远的。她们不过是心中的过客。热纳维耶芙,你记得的,我们说她是留驻在心里的那个人。我与她重逢,就像人们找到了万事万物的意义。我走在她身侧,才感觉到我终于发现了这个世界的意义所在……
她对他来说,是以万事万物的名义而来。她是使者,在一千次分离之后,又带来一千个结合的讯息。她带他去看栗子树、林荫道、喷泉。万事万物又把秘密——他们的灵魂——埋进心中。这个公园再也无人修整,无人美化,就像美国人的公园一样。在这一片凌乱里,在小道上、枯树叶里和地上的手绢中留下了情人们走过的痕迹。这个公园,成了一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