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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背叛了的“维纳斯”

“我不去!”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

“你答应了你自己去!”

“可是,他特别希望我带你一块去。”

“我讨厌他!”

“可是……”

“我也讨厌你说这么多‘可是’!”

“可是……”

“可是你能不能闭上嘴巴,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便住口了,屈从地咬着下唇,默默地注视着她。是的,在一般情况下,任何一个稍有自尊心的男子,大抵都会因为对方的倨傲不再挥霍语言。而他所以闭上了嘴巴,则不是由于自尊心,是由于卑怯感,一种在别人面前从未产生过而在她面前近来成倍增长的卑怯感。她,在用公主对仆人般的倨傲封上了他的嘴巴之后,就不再理睬他,似乎已经把他从房间里驱赶走了,拿着一只小巧的镊子,继续对镜修饰眉睫。

她很美,简直太美了!穿一件白底碎兰花的纱绸连衣裙,隐显出丰满的胸部、婀娜的腰肢,娉娉婷婷,窈窈窕窕。裸露的双臂和两腿,不但十分富有曲线,而且洁白细腻,使人想到“冰肌玉骨”四个字。从他所坐的角度侧面端详,她那如同镀磁玻璃杯一般微凸而圆滑的额头,高高的鼻梁,端庄的鼻翼,稍稍翘起的鲜红润泽的嘴唇,都好像用精确的比例尺测定了方位和间距之后才生长的,各守其位,浑然天成,使人感到这张美丽的脸儿是造物主(如果真有造物主的话)按照严格的美的结构精心组合的。她的眉毛又细又长,眉梢一直伸延到鬓发里,眉峰自然地微颦着,使那张迷人的脸上带有一点儿罗曼蒂克的感伤的神情。这两条蛾眉弯弯地罩着一双秀目,很大,很亮,凝睇注视之时,一对眸子流露着睥睨一切的多少含有点揶揄的目光。

“十全十美!十全十美!人间的现代美神‘维纳斯’!”虽然他刚刚受到她的冷言冷语的对待,但心中的幽怨早已被她的美丽所抵消了。他默默地看着她,更确切地说,是用一种如醉如痴的目光鉴赏她。每当她用镊子拔下一根自以为多余的眉毛,他便心里一颤,怕她的容貌会因为缺少了那一根眉毛而减少了魅力。

倘若在一个月之前,许文琪还不会像现在这样绝对地认为自己的未婚妻唐薇薇是个“十全十美”的美人儿。因为那时她还有点儿“美中不足”,在一口贝壳般整齐光洁的玉齿中,杂生着一颗极不美观的龅牙。方位是:上颏左数第六颗。每当她启唇而笑,那颗讨厌的龅牙便完全彻底地暴露出来。虽然绝不影响咀嚼功能,但却大大地逊减她迷人的魅力。

“她太美了!就是……那颗龅牙!”

见过她的人都在背地里这样说。对一个被人们叫作“维纳斯”的血肉凡胎的美丽姑娘,这点儿并无伤大雅的“美中不足”,可就使她凭空添了不少烦恼。她采取的最先措施是——不笑,即使在某些不得不笑一笑的场合,她也提醒自己做到“笑不露齿”。

“她太高傲了,干吗总是摆出那么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一部分人这样说。

“唔,不是高傲,绝对不是高傲,是因为牙,那颗……龅牙!”另一部分人颇为自己判断得准确而洋洋得意。

如今,那颗龅牙已经被高明的牙科医生拔掉了。除付医药费外,许文琪还替自己的“维纳斯”向那位牙科医生送了三条“中华”香烟和两瓶“西凤”酒。因为那医生认为,唐薇薇那颗龅牙,根深蒂固,一旦拔除,必然动摇左右两颗健好的牙齿。

“为什么要现在拔掉呢?”医生用牙钳轻轻敲了敲那颗龅牙,“等它自然脱落不好吗?”

“等它自然脱落?等多久?”唐薇薇用那种被恶疾折磨苦了的患者的语气问。

“不会太久,最多五六年。”医生用很权威的口吻回答。

“什么?五六年!”唐薇薇一下子从椅座上跳了起来,几乎是愤慨地说,“你,你难道就一点儿不能体会它给我带来的痛苦么?”

“痛苦?……”医生耸耸肩膀。

当然,最后还是许文琪那三条“中华”烟和两瓶“西凤”酒起了调和作用。虽然流了不少血,并且连左右两颗健好的牙齿也一块拔掉了,但毕竟彻底消除了人们对她的“美中不足”的苟议。

手术之后,医生一边洗手一边喃喃自语:“我真的不能体会,保留一颗和拔掉三颗,哪种痛苦更大一点呢?”

此刻,唐薇薇细心地用小镊子拔掉了总共七根颜色和长度都不称心的眉毛,又摘下了头发上的卷发器,那一头浓密、乌黑而柔软的秀发,便蓬蓬松松地沿两肩自然披散着,好看的发卷波浪似的,一浪接一浪。

“怎么样?”她半转过身,靠着桌沿,向她的崇拜者和未婚夫这样问道。随即,露出贝壳般整齐光洁的一排上牙,微微地衔着鲜润的下唇,睥睨地瞄着他。镶上牙之后,她不唯在人前不再吝惜她的笑,而且时时提醒自己笑必露齿,要给人们留下“唇红齿白”的强烈印象。

“啊,美……”他简直想对她五体投地,膜拜顶礼。但却像被她那种美的力量完全镇住了,呆呆地坐在那里,甚至没能说出一句在这种场合很必要的、能够博得对方欢心的完整的赞美句式。她身上那种茉莉香水的奇异香味,使他感到了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维纳斯”大度而宽容地莞尔一笑。

“薇薇,我,我太爱你了,真的!”这种话,他对她说过不止一千次,可是此刻说这种话,还是那般冲动、那般忘情。她却完全无动于衷。再甜蜜的话,说了一千次也会变成“老生常谈”,何况是从一个人的口中说出,仿佛他在对她弹一架只能奏出一个单调音阶的旧钢琴。

“我已经完全不是几年前那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了吧?”她又问,仍然睥睨地瞧着他,那口吻不无自豪。

“啊,不是,不是,完全不是了!真的!”

真的,就是真的。四年前,许文琪第一次在戏剧学院见到唐薇薇,她那时还的的确确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穿一身略显瘦小但却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扎着两只齐肩小辫,额前罩着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肤色略黑,眸子明亮,一转一眨,都流露出少女天真无邪的神情。

“黑牡丹,一朵黑牡丹!”男女同学都这样评论她。

“珀涅罗珀!如果排演荷马诗剧《奥德赛》,她是珀涅罗珀的理想角色!”教师们都这样预言。珀涅罗珀是荷马史诗中希腊勇士俄底修斯的妻子,为了忠贞的爱情,她曾在最恶劣的环境之中熬忍了二十二年,拒绝了数不清的求婚者,始终不渝地期待着丈夫归来,是美丽、善良、贞洁的女性当之无愧的象征。

“美丽迷人,不过缺少大家闺秀的仪态和风度,小家碧玉而已。”被同学们称为戏剧学院“风流王子”的许文琪用这句不无遗憾的话赞赏她。

“风流王子”许文琪,是戏剧学院各种社交场面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人物。公道地说,他是个美男子。他本身具有成为一个好演员的各种素质,但对社交却比对演戏更热衷。读者,你们可千万不要因此以为他就是一个缺少理想的人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不过灵用不同、玄化各异罢了!许文琪的理想是:为自己寻找到一个绝顶美丽的妻子。不过,和他交往的姑娘虽然多到不计其数,他却一个都没有瞧上眼。有些姑娘虽然美丽,但缺少情味;有些姑娘虽然一往情深,但又不那么美丽。要选择一个理想佳人作妻子,还真不容易呢!他的原则是:普遍培养,重点选拔。

“我要获得她的爱情,我要把她改造成为自己的理想妻子。”许文琪默默地观察了唐薇薇几天之后,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一株花木,倘使由你一手培植、滋润,开了艳丽的花朵,你会感到它更加可爱。一位妻子,倘使由你一手指导成功,夫妻的爱情一定更加浓烈而圆满。每个人都是可以改造的,我具有改造她的能力和把握,她也是完全可以经过改造达到我的理想标准的!“风流王子”对这一点十分自信。既定方针一经明确,接下来就是要如何采取进攻性的战略战术了。

在一次周末舞会上,“风流王子”将自己认真细致地修饰了一番,像一位真正的高贵的王子一样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他一出现,立刻将许多男同学带着明显的嫉妒的目光和女同学毫不掩饰的倾倒的目光吸引在自己身上。他却对所有的人都不屑一顾。他扫视着整个舞场,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发现了唐薇薇。是一个热心的女同学把她带来的,带来之后便不负责任地把她孤零零地撇弃在那里,只顾自己跳舞去了。她仍穿着那身瘦小得很不合体的旧衣服,站在刚走进来的地方,用一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孩子那种新奇的目光,怯怯地、惶然地甚至有些羞臊地看着一对对男女同学,像走马灯里的纸人般在眼前旋转过来旋转过去。她生平第一次参加舞会,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许多男男女女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在意地彼此揽腰抱背。那轻柔的音乐,五彩的灯光,旋转的一对对的身姿,高跟皮鞋轻踏地板的有节奏的声响,男同学打了发蜡的光亮的头,女同学像蝴蝶翅膀一样飘忽的短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仿佛置身在一种幻境之中。她移身到一个角落里,没有人注意她,没有人邀请她,她算什么呢?一只……一只丑小鸭!如果说她在这种场合的存在还有什么必要,那也仅仅是,更衬托了别人的美丽和快乐。

一个打扮得很时髦的小伙子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向她做了一个优雅的邀请姿势。“我,我,我不会……”她慌乱地说。对方略略一愣,那很优美的邀请姿势竟僵住了。“真的,对不起……”她窘迫极了。对方感到了一种难堪,僵住的手臂忽然扫兴地挥了一下,一转身走开了。转身之际,怏怏地盯视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在说:“不会跳你到这来干什么?”她心头倏然涌起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正在这时,她看到许文琪朝她走来。“哦,天啊,他千万不要走到我这里来呀!……”她心中这样想,同时恨透了那个把她带到舞场上来的同学。

“风流王子”盯着她,径直走到她面前,矜持地微微一笑,问:“你为什么不跳舞呢?”面对这样一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人物,她内心那种自卑和羞愧立刻增加了十倍,讷讷地几乎是用一种委屈可怜的语调嘟哝了一句:“我,我不会……”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如果我愿意教会你呢?”他又问了一句,盯着她的脸,仍然矜持地微笑着。“我,我笨……”“一点也不难学会!”“我,我要走……”“走?干吗使我失望呢?我可就是为了你而来的啊!”“……”她望着他,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内心却产生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念头。这时,他便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柔软的小手,搂住了她那婀娜的腰身。于是,她身不由己地被他带着离开了原地,下意识地跟着他旋转起来。她很惶乱。他很沉着。

“一、二、三——四,转身!”他像舞蹈学院的教师对一个上第一堂课的学生那样耐心,缓慢地引导她移动脚步。

他说得很对,跳舞一点也不难学会。当她已经能够比较熟练地跟上他的舞步,自如地伴着他退一进二、旋来转去的时候,她甚至认为世界上没有比学跳舞更轻松、更愉快、更容易的事情了。

“跳舞是踏着音乐散步。”他微笑着对她说,对她的反应灵敏颇为满意。

她也报以甜甜的微笑,对他的耐心和多情深为感激。

“看着我的眼睛!”

“这,为什么?”她本来已经在看着他,不过只是在看着他那英俊的脸。他的潇洒倜傥、落落大方,已经使她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说不清的依恋而又着迷的感情。她反问他一句,不过是这种感情对理智的一种要求:此时此刻她必须回答他的每一句话,每一句!

“眼睛是心灵的窗子,跳舞不但是踏着音乐散步,而且是一对舞伴内心感情的直接交流。只有在很勉强的情况下舞伴才会彼此避开对方的目光。”

听了他的话,她便用自己那怯怯的目光迎住了他那炯炯的目光。何况,她跟他一块跳舞,绝非很勉强,而是感到一种极大的快乐、一种身心享受。她仿佛觉得,他的目光中闪烁着什么使她怦然心跳的东西。

时间不存在了,空间也不存在了。她的感受是这样,他的感受是怎样,她却无法知道了。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仿佛在用目光对她表述着许多当时还不能理解的潜台词。她已经完全熟练地移动着舞步,轻盈地旋转着,置身在一种恍恍惚惚、扑朔迷离的境界之中。不知跳了多久,舞场中央只剩下包括他们在内的两三对舞伴了。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虽然他们不过是在“踏着音乐散步”,但毕竟都不是机器人。她的舞步开始有点乱了,当他搂着她的腰又潇洒地旋转了一圈之后,她身不由己地一下子依靠在他怀里,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闭上了眼睛。她轻微地喘息着,脸上浮现了两朵红霞。他呢,很自然地就势拥抱她。她只在他怀中依靠了两秒钟,便猛然清醒过来,立刻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整个舞场中央只有她和他两个人。而她,竟在他的半拥半抱之中。其余所有的人,包括那些乐队队员们,都站立于四周,注视着他俩。不同的目光,不同的表情,显露出人们对于她和他这一对“马拉松”式的舞伴各自不同的内心活动。她一下子推开他,双手捂上脸,一扭身飞跑出礼堂。许文琪则傲岸地扫视了人们一眼,甚至还矜持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才迈着不紧不慢的、近乎元帅检阅军队时那种庄严的步子,走出礼堂去。

“瞧着吧,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她变成一位真正的牡丹皇后的!”不知是谁,声音不低不高地说了一句。许文琪听到了这句话,顾不上理睬。他纵身跃下礼堂的五级台阶,朝还没走出多远的唐薇薇追去。

“怎么样?快乐吗?”他和她并肩走着的时候,这样问。她虽然还在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而羞愧万分,却不愿影响他的心绪,转脸对他凝眸一笑:“快乐极了!”月光下,她显得那么迷人。(注意!她当时还没有生出那颗该死的龅牙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晚上到教室里去,我教你跳其他的舞好吗?”“其他的?”“对!还有好多种舞步呢,你今天学会的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最简单的一种。你想学吗?”“想学!”她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一言为定!”“嗯!”她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许文琪回到宿舍里,躺在床上,回味着今晚的成功,十分满意。

但是这一切似乎都太轻而易举了。他倒是希望她能使自己费一番周折和心思才得以接近,那才更够味、更浪漫。轻而易举的事往往会使人情趣索然。

第二天晚上,许文琪避开别人的注意,提前来到教室里。唐薇薇却早已在教室里等待他。他教她跳快三步、慢三步、快四步、慢四步、华尔兹、伦巴、扭摆舞……他简直可以称得上一位跳舞专家!她内心对他崇拜极了!

当他们要离开教室的时候,他打量着她问:“你就这一套衣服吗?”她的脸刷地红了:“还有两套,不过,都是旧的。”“你已经跳得很不错了。可是,穿这样的衣服进舞场,别人会轻视你的。”“我,我本来打算最近就去买一套的,没抽出时间……”她根本没有这种打算,连自己都惊诧,为什么要对他说谎呢?

第二天,她果然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衣服。他看到她的时候,用一种批评的口吻说:“你怎么买了这样一套衣服?这颜色,这式样,都不适合你穿。看来你虽然很美,但还缺少一点审美力。”

听他说这话,她心里又产生了一种在他面前曾经产生过的自卑感。

那个星期天,他主动邀她到一家最大的服装店去,用自己的钱为她买了一件天蓝色的西装上衣。接着,又领她到裁衣店去,取回了一条咖啡色的、不知何时为她定做的喇叭裤。

“这……要多少钱?”当她换上了那套衣服,重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忐忑不安地问。“不贵,总共才七十多元。”他不以为然地回答。“这……”她呆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钱……我现在不能还你,得,得过一个时期……”对于到哪里去搞到这么大数目的钱,她一筹莫展。他笑了:“不用还,这是我送给你的!”“不,不,我不能……”她惶然拒绝。“那,你就什么时候有钱再还给我吧!”他并不特别坚持。那天,在他的一位朋友举行的家庭舞会上,那件天蓝色的西服上衣和那件咖啡色的喇叭裤,不但为她增添了魅力,而且增添了一种高贵的气质。虽然她刚穿上的时候,还感到有点小小的不自然,但那仅仅是一会儿的事。她很快就在他的指点下,学会了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站、依、侧、转都适合这套衣服的姿势和神情。当他们回到学校时,已近后半夜了。

“怎么样?快乐吗?”在静悄悄的昏暗的走廊里,他还用那次舞会后的话问她。“啊!快乐极了!”她的样子表明,如果现在他还陪她到什么去处玩玩,她也会很乐意地答应的。“薇薇,你现在才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美丽的姑娘,我爱你!”他忽然忘情地、热烈地、低声对她说出了这句话。她,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一时愣住了。他大胆地拥抱住她,在她的唇上长久地吻了一下,然后放开她,一转身便走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才清醒过来,用手背在嘴唇上抹了一下,仿佛他把什么东西粘到她嘴唇上了。

那一夜,她睡得很香甜,而且一躺在床上,差不多就把他那一吻忘掉了。

就这样,从那天晚上开始,她和他之间就算确定了那种人们通常所说的“朋友”关系。

两年的艺术院校生活,像昨天和今天一样迅速地流逝了。戏剧学院在这两年中果真排演了一次《奥德赛》,但扮演珀涅罗珀的并非是唐薇薇,而是另外一个姑娘。因为唐薇薇身上所具有的那种纯朴明朗的美和灵洁无邪的气质,两年之后已经消失净尽。不过,她自己对于这点毫不遗憾。她所失去的她并不在意,她所得到的她正在尽情利用,并且视如绝宝。她只想保持自己的美丽、利用自己的美丽,充分享受自己的美丽所带来的一切快乐。虽然珀涅罗珀是许多女同学竞相争演的角色,但比起她,“喀耳刻”——高傲美丽、精通魔术的太阳神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呢?就算毕业后她不能去当演员,凭她的“喀耳刻”的绰号,凭她的美丽,起码会在社会上生活得和一个一流的青年女演员不相上下,甚至可以得到比她们多得多的快乐和享受。那么她又何必去为那些表演理论和实践课劳心费神呢?

“喀耳刻”是人们后来送给她的绰号,许文琪却总是习惯于叫她“维纳斯”,仿佛他固执地认为美神“维纳斯”应该比太阳神的女儿“喀耳刻”更美似的。“维纳斯”也罢,“喀耳刻”也罢,反正都是神祇的名字。作为绰号,她更偏爱后者,因为后者比前者高傲。缺少高傲的美是平庸的美,她不知从何时起总结了这一条经验,而且开始把这一条经验施用到许文琪身上,这使那位闻名全校的“风流王子”痛心疾首。现在,她在他面前早已没有一星半点儿自卑感了。尤其是在她知道了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小职员的儿子之后,他在她眼中的地位一下子由一个崇拜者降低到了卑微的奴仆。她像希腊神话中那些吃了“忘忧果”的人,早已忘掉了他和她之间的种种情爱,而且最忌讳人们议论她曾是个乡下姑娘这档子事。如今,几年过去了,他和她都已面临毕业,他几乎每天都在筹划着毕业后就结婚的事,“夜长梦多”啊!

此时此刻,也就是在我们这篇小说开始的时候,许文琪正在低三下四地恳求她,请她到他的一个朋友家去做客,遭到了她的断然拒绝。他完全想不到,花费了那么多心血栽培她,甚至关心到她留什么样的发式,用什么牌的香脂,一年四季穿什么颜色的服装……更重要的是,他把她引进了自己那个广泛的社交圈子,可是她一经达到了他理想爱人的标准,似乎就不怎么爱他了。不,不是“似乎”,而是的的确确。他甚至怀疑,她曾爱过他吗?他觉得自己很可怜,如同那些被“喀耳刻”用魔术变成了猪的人。他现在只有一个目的,做她法律上的丈夫。即使没有爱情也在所不惜,即使戴“绿帽子”也心甘情愿。生活中有两种做丈夫和准备做丈夫的男子:一种,要使自己的妻子为自己感到骄傲;一种,视妻子为自己的骄傲。许文琪属于后者,而且只以妻子的美丽为唯一的骄傲。

“薇薇,可是……”这会,许文琪又试探地想重提刚才的话头。

“又来了,又来了!我不去!我讨厌你那个没人样的朋友!”太阳神的女儿发怒了。

我们得在此说句公道话,许文琪的那位朋友,的确是很“没人样”:身高才一米五十六点五厘米,而体重则仅差二两即到一百四十斤,从前面看,像一只茶壶,从后面看像一块面板,头很小,几乎完全没有脖颈,至于五官相貌,只用“愚钝猥琐”四个字描述就够了!如此一位人物,却偏偏起了个娇柔婉约的女性的名字,叫王姣。其貌虽不扬,手眼却极灵通活络,一度曾当过某工厂的采购员,因贪污公款,只半年便被撤职,下放到车间去当工人。不久,又因为在公共汽车上耍流氓被劳教了三个月。年龄嘛,有人说他三十多岁了,有人说他四十多岁了,他自己却声称还不到三十岁。许文琪怎样认识他的,又怎样成了朋友,笔者不得而知。前几天,唐薇薇过生日,许文琪把他的姓名写在应该邀请的客人名单上,唐薇薇还以为是个女的。当他应邀而至,却令女主人和所有的客人们腻歪透了,使整个生日庆宴大煞风景。他那种邪狞淫猥的目光,不论投射到哪一位女客身上,都会使对方起一身鸡皮疙瘩,而他的目光却偏偏光在女客们身上睖视。更加放肆的是,他竟敢不识趣地邀请女主人跳舞。打桥牌的时候,他那双眼睛色迷迷地紧盯着女主人的脸;脚,却在牌桌底下挑逗女主人那双穿高跟鞋的秀足。倘若女主人果真是会魔术的“喀耳刻”,当场就会把他变成一头猪!可惜唐薇薇不会魔术,只是不动声色,脸带微笑,用刚刚钉了铁钉的鞋后跟,在他脚背上狠狠地跺了一下。所以,许文琪刚才提出共赴王姣的宴会,使她十分恼怒。

“可,可是,你不是叫我想办法买一台进口的录音机吗?我就是请他帮忙的,他,已经答应了呢……”许文琪又讷讷地说。

“哦?是这样……”唐薇薇倒竖的柳眉略舒,沉吟一会,缓和了口气说,“那,‘喀耳刻’只好赏他一次面子啦!”许文琪知道,这也是她对他赏了一次面子,这使他受宠若惊,便挪开桌椅,在宿舍里陪她跳了一圈“伦巴”,并趁机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嗨!你搞了我一脸唾沫!真讨厌!”她一下子将他推开。他踉跄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墙角。她掏出一方小小的撒了香水的手帕,在脸蛋上反复地擦着。连吻她一下也受到这样的奚落!算什么未婚夫!他那早已丧失了的自尊心,总算被激怒了,腾地跳起来。她睥睨了他一眼,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他顿时又被“解除了武装”,心里虽然恼怒,脸上却显出不自然的笑容。

出乎唐薇薇意料的是,客人还不少。除了她和许文琪,还有三男四女。有的她熟悉,有的她初见。主人王姣借庙敬佛,宴席设在一个朋友宽敞阔绰的房间。每个客人,不知为什么,今天都对那丑陋畸形的东道主异乎寻常地恭敬、亲昵。一个叫姚娜的姑娘,有机会便向王姣飞抛媚眼。他高兴,她也咧嘴;他正经,她便严肃;他讲一句并不可笑的低级拙劣的谑言,她总是第一个爆发出响亮刺耳的大笑。王姣对唐薇薇的热情几乎到了肉麻的地步。如果不是因为那台进口录音机,她定会怫然退席的。

席间,王姣忽然举杯起立,庄严地说:“今天请诸位到此一聚,不过想借机会向大家声明,我即将离开此地,到香港去了!这件事,除了娜娜,你们还都不知道哩!”说着,打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抽出信纸,当场念了起来。那封信很短,只有几行字:“王姣吾弟:你来港一事,我已替你办妥一切手续。盼你早至,今后可彼此提携,共图一番事业。”

就像从天国里来的“福音书”一样,客人们在他念完之后,仍个个屏息静气,半晌,才恢复活态。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出毫不掩饰的嫉妒、羡涎。只有姚娜,这位食品店里的“糖果西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嗲声嗲气地说:“其实,这事我已预先透露给了在座的几位朋友,姣兄,你不介意吧?”

“哪里哪里,你我之间谁和谁嘛!”王姣傲然地朝软椅后背上一靠,“我现在已经交了申请,过不了多久便会批下来的!”“来来来,为姣兄远走高飞、春风得意干一杯!”姚娜首先把酒杯向王姣伸过去。于是,一阵七嘴八舌的奉承祝福和酒杯相碰之声。唐薇薇身子一落座,便用皮鞋尖在桌子下踢了踢许文琪,低声问:“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件事?”许文琪耸耸肩:“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撤掉饭桌,照例是跳舞。王姣打开一台录音机,对许文琪大声说:“文琪,这就是你求我买的,敝人不负所托,给你弄到了,地道的洋货,‘三洋’牌,四个喇叭,立体声,你走时就可以带着!”嘴里说着,眼睛却在瞥着唐薇薇。

那台外形美观的录音机,送出使人心荡神驰的舞曲。王姣走到唐薇薇面前,笑嘻嘻地说:“我们的‘喀耳刻’,能赏个脸吗?”唐薇薇略略迟疑了一下,便立刻站起来:“哎呀呀,你怎么对我说这种话嘛!”于是,王姣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看着这样的两个人跳舞,对于美术家来说,真该算件幸事,会使他们获得线条、形体强烈对比之下的启发性的灵感;而对于一般人来说,恐怕会感到极不舒服。许文琪不是美术家,因此不但不舒服,还很不安。因为王姣和唐薇薇的眼睛,是那般肆无忌惮地对视着。

唐薇薇说:“请你原谅,我过去对你,有点那个……”“哪里哪里,如果太阳神的女儿今天还在我脚背上踏一下的话,那对我是一种荣幸!”“薇薇你不累吗?”“糖果西施”挡住了这对舞伴,酸溜溜地问。“喀耳刻”乜斜了“糖果西施”一眼,高傲地回答:“不,跳舞对我来说是踏着音乐散步。”说罢,半拖半拉地拽着王姣矮而肥的身躯,从“糖果西施”身旁旋转过去了。

那“糖果西施”狠狠地而又无可奈何地白了“喀耳刻”一眼,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

两天之后,唐薇薇主动找到了许文琪,一见面便开口说:“我们得谈一谈了!”“啊,啊,是的,”许文琪连连点头说,“我们要结婚就得着手准备呢!”“结婚?”唐薇薇淡漠地一笑,“不,我不想和你结婚了!”“你……”许文琪这一惊非同小可。“实话告诉你吧,我要和王姣结婚了,后天举行婚礼。他的出国申请一批下来,我们就一块儿到香港去。”“啊!……”“有点吃惊吗?”唐薇薇睥睨地瞧着他。“那,那,我怎么办啊?”“你嘛,再另外找一个漂亮点的姑娘,做丈夫,当爸爸。我预先祝福你,最好能找到一个有国外关系的姑娘。”“不,不,薇薇,我求求你,你不能这样狠心呀!”“我狠心?”唐薇薇反问,“只要能出国,即使和一个五十多岁的丑老太婆结婚也毫不犹豫,你不是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只不过你现在还没有碰到那样一位老太婆罢了,一旦碰到,你对我也会同样狠心的!”“不,不,薇薇,你别忘了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未婚妻呀!”“就算我是你的妻子,你也没有权利要求我爱你一辈子!何况,不过还是未婚妻。从逻辑上推理,既然是‘未婚’,又怎么能叫‘妻’呢!这多荒唐!”“可是,可是王姣会把你抛弃的呀!”唐薇薇淡淡一笑:“得了,别吓唬我!你不是对我说过,只要有男人的地方,漂亮的女人总会成为主宰者吗?至于谁抛弃谁,你应该反过来理解才对呢!”“可是,你,你怎么能跟他那样的丑八怪结婚,这想一想都叫人恶心!”“荷马史诗里的传说讲,‘喀耳刻’的第一个丈夫,也是一个独眼、跛足的丑八怪。再说,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不受婚姻法约束的地方,这对我来说是太重要了!”她打了个哈欠,似乎想要结束这场谈话了。

许文琪却从头到脚麻木了,忽然,哇地放声大哭。

“嘻,你这是干什么?”唐薇薇忍俊不禁,“得了吧,我可没工夫哄你了,还要去拍结婚照呢!”

许文琪双手捂着脸,悲泪淋漓。

唐薇薇似乎动了恻隐之心,语调柔和地说:“别哭了,我心里很感激你呢,真的!你使我真正懂得了美的价值,你把我从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姑娘改造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姑娘,一个太阳神的女儿!如果,将来你也会到香港去,我会报答你的,真的!”说罢,她拽开许文琪捂着脸的手,在他嘴唇上叭地吻了一下,随即站起,扭身翩翩而去。

读者,作为一篇小说,到此结束最好。笔者认为有必要向你们交代的只有一点:王姣并没能去香港,自然唐薇薇或者叫作王夫人也没能去成。在香港替王姣办理移居手续的,是一个国际走私集团。王姣几年前便同他们勾结上了。而他的出国申请尚未批下来,那个走私集团就因案发而被破获了。王姣现在被判刑六年,除了与此案有牵连,还因他以出国为诱饵,骗奸了五六个女青年,其中包括那个“糖果西施”。至于“糖果西施”如何大闹王姣和唐薇薇的婚礼,不久你们将会从另一篇小说中了解到的。唐薇薇由于身败名裂,不得不在毕业前夕离开了戏剧学校。

一个偶然的机会,许文琪和唐薇薇又邂逅相逢。

我们的“喀耳刻”——太阳神的女儿,挺着大肚子,面容憔悴。不过,她腹中怀孕的不是神胄,而是人间一个从形象到灵魂都鄙俗丑陋的男子的后代。

“今天,好像刮北风。”

“天气预报,风偏西北。”

他们除了上面那两句话,再也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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