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2103900000002

第2章

七月,即使在这座中国北方的城市,晚风也已经开始变得像从某个巨大的厨房里排出的一样,令人感到有点儿微微沉醉的熏热了。

闹市区那条繁华的步行街行人如织。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年轻女人们越来越培养起了对棉花、丝绸和化纤的节约意识,也就是培养起了对一切布料和一切纺织品的节约意识。体现在夏季衣着方面那就是穿得越来越少,基本上可以用“瘦、露、透”三个字概括。这座北方城市的服装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只消花一百元,一个年轻女人便可以把自己的身体从上到下包装得特别时尚,或者特别前卫。如果善于讨价还价,五六十元便足够了。比如可以花十元钱左右买一件色彩和样式都很流行的小衫,再花十元钱左右买一条女式短裤或者短裙,其实五六十元都用不了。最后花上十元钱买一双拖鞋,不是就把自己的身体包装齐了吗?不分南北,在几乎全中国的大小城市,严格意义上的女鞋也是越来越不好卖了。另一种介于鞋和拖鞋之间的足着物应运而生。说它是鞋它只有鞋面没有鞋帮,说它是拖鞋它却有很厚的底和很厚的跟。这一点决定了它根本不是为了女人们在家里当拖鞋穿而生产的。事实上也是,她们外出时换下拖鞋穿上它,进了家门以后换下它穿上拖鞋。这一种似鞋非鞋似拖鞋非拖鞋的女性足着物,在二〇〇一年成为普遍的女性时尚,其时尚之风方兴未艾,使中国的制鞋业受到相当严重的冲击。全国鞋厂的库里积压着成百亿双鞋,而那一种似鞋非鞋似拖鞋非拖鞋的不伦不类的东西,以其十二色俱全的鲜艳色彩,在大商家的柜台上和个体户的摊床上,自信地挑逗着追求展露足之美的女性的购买欲……

在二〇〇一年,从十六七岁到三十六七岁之间的中国女性的夏季身体包装十之六七是这样的——男学生式的短发或精心养护的披肩秀发,无领无袖“瘦、露、透”并且领口开得很低的小衫,比内裤多用不了一二尺布的短裤或刚过臀部的短裙,脚上是那种似鞋非鞋似拖鞋非拖鞋的足着物……

也不是一概便宜到了三四十元就可以买齐的地步,贵的也有。有愿高消费的就有专为高消费者服务的商家和店家。标价在这一点上更意味着是满足心理需求和为心理需求服务。心理需求当然是更高级的需求,过把瘾的价格从几百元到近千元,相互递增满足的档次。一方是利润满足,另一方是自我身体包装品质的满足。

二〇〇一年的七月,确切地说是七月下旬某日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在这一座北方城市,在这一条步行街上,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女人们触目皆是,她们裸胳膊裸腿的身影,招摇地往来于男人们眼前。十之六七的她们化着妆,染了发,文了眉。如果她们正巧驻足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如果某个男人有兴趣盯住她们中某个的脸细看,那么他可能还会发现她割过眼皮做过眼线垫过鼻正过唇,目光从脸上往下溜,他可能还会看出她的胸挺得似乎有点儿不太一般,于是有根据猜测她可能还隆过胸……

真的触目皆是触目皆是。

中国的男人们实在是很值得钦佩的——二十年前,在中国,男人们和女人们穿着上的差异是很小的。除了样式的区别,色彩享有率几乎是一致的。历史上的普遍规律告诉我们,从二十年前那一种情况到现而今这一种年轻女人们比赛着追求性感的情况,过渡阶段怎么也得半个世纪左右。因为这种过渡的完成往往需要文化的准备时期和文化的引导时期与文化的铺垫时期。然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全世界的时代演进都加速了,中国也不例外。非但不例外,而且是全世界时代演进步伐最快的国家。事实上,年轻女人们追求性感的本能十年前就已经开始激情地释放着了。十年后的今天,则完全成为潮流,冲击时代所向披靡势不可挡了。即使她们某一天起一律地胸前只挂两片树叶,腰以下只胡乱地遮几把草,绝大多数中国男人也是不会“友邦惊诧”的。甚至巴不得她们某一天起一律地都那样子。男人们挣的钱越来越多,女人们穿的衣服越来越少或者干脆觉得穿衣服别扭——这是中国新新人类向往中的新新理想王国的图景。虽然都懒得这么说。

当日晚报上的“女性风采”版,照例刊登着“做女人挺好”的丰乳药品广告。一个靓妹的玉照不仅“挺”得挺好,而且简直可以说“挺”得风情百种迷人极了。在这广告的下方,字体比汽水瓶盖小不了多少的一行标题是——“夏季到来,十点娇红”,正文却只有千把字,以诗般赞美的文字,描写女性涂红了的脚趾甲如何构成了夏季都市的风景线,如何定使男人们赏心悦目。在它的左方,一条消息报告人们——一位歌坛小女子不日即将飞抵本市满足追星族们的朝思暮盼,进行大规模巡回演唱。她答记者问的一句话乃是——“只要观众‘疯狂’,我更‘疯狂’!”——这句话就做了消息报道的标题,对追星族们起着再明显不过的心理刺激和挑逗意味。在那篇以诗般的文字赞美女性涂红了的脚趾甲的千字文的右边,另一篇千字文的内容是教女人如何运用她们的眼波使男人们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进而注意到自己的性感,或自己身体的性感部分——此千字文的署名怪怪的甜甜的腻腻的,怪得很嗲,甜腻得使男人想入非非也甜腻得那么性感——“小女子”……

二〇〇一年,中国不少报纸的版面,越来越被些个新新人类中的新新小女子所侵略所占领所盘踞,她们越来越使某些报纸的某些版面变成仿佛喷洒了太多的雌性荷尔蒙的女性用纸巾。她们作为有文化的中国新新一代文化女性,新就新在她们的文化构成除了女性所细致地咀嚼出的那一点儿性的原汁,再几乎没有什么另外的内容。你很难得出结论是她们靠了自己是记者是编辑的特殊身份借助报纸这个载体释放自己过剩的雌性荷尔蒙,还是报纸靠了她们的津津乐道借助她们的女性对女性的新新发现,甘愿地变成女性用纸巾……

在二〇〇一年的夏季,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座北方城市的这一条步行街,那些是报社记者是报社编辑的新新小女子们,也是一道颇值得欣赏的风景线。只不过她们并不在步行街上似乎有所寻觅又似乎走哪儿算哪儿地溜溜达达,这站一会儿那站一会儿地东张西望。她们大抵都在步行街两旁的咖啡屋里、酒吧里、冷饮店里、西餐厅里,陪着些演艺圈里半红不紫的男星女星们故作斯文地嘬着吮着呷着。要不所陪的就是些董事长啦总经理啦,或某些中青年低职官员如科长啦处长啦主任副主任啦,以及某些高职官员的秘书们……她们自然不是做东的人,也是从未埋单的人。她们喜欢那些地方的那种情调、那种氛围。那种氛围氤氲一片的那种情调,最使人久坐不去的原因其实也没什么奥妙的,只不过依然是男女荷尔蒙气息的相互诱发和交流。打算尽情挥霍它一番的可以在那种氛围那种情调中彼此试探并心照不宣灵犀感染之后,再到别处去干正事儿。经常挥霍已自觉荷尔蒙日渐亏蚀的,却也可以在那种氛围那种情调中得以再补充再生成再培养,以利再挥霍……高职官员一般不会出现在这些荷尔蒙气息稠黏的地方,他们大抵都明白自己在这些地方经常抛头露面于自己的仕途是不相宜的。他们若打算“放松”一下,各有各的隐蔽去处……而那些“小女子”们在这些地方泡着时其实都有自知之明,清楚地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也根本不可能是这些地方的主角,往高了想象自己的身份也只不过是社会这座“大观园”里的袭人罢了。所以她们都显得格外地矜持又格外地善解人意。明明自己在被稍带地泡着却在内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其实我何尝不是也在泡别人?她们对她们的眼睛所整天瞄准着的那些演艺圈里的半红不紫的星们所怀的心理是很分裂的。她们比谁都清楚她们靠了报社所捧护着的对象们原本是些怎样德行的人,但是权衡之下,她们觉得做对方们的附着物的感觉毕竟还是挺不错的。如果被对方全体都抛弃了,她们眼下赖以生存的饭碗也就砸了。但是她们心的深层对自己靠了报社所捧护的对象们有不同程度的嫉妒。甚至,在社会这个“大观园”里,她们那一种嫉妒是最直接最深切的。这又是一般情况之下她们要求自己必须掩藏丝毫也不愿流露的,所以她们其实很不幸,在还太年轻的时候就变成了些个城府很深的“小女子”……

在二〇〇一年,在中国,在这座北方的城市,在七月里的这一个夜晚,城市的其他区域都过早地安静了。那些区域里许多街道两旁的许多私营小饭店,几乎无一例外地灯光通明,也几乎无一例外地空荡无人。它们真是多啊!在有的街道两旁它们的店面一处挨着一处,它们门前的大红幌子从街首一溜儿排至街尾,幌穗在七月的这一个熏风靡靡的夜晚偶尔微微地拂动,好像证明着也是有生命的东西。招徕顾客的姑娘无精打采地伫立门旁,有人经过便立刻强颜一笑,嗒然若失地目送着背影,表情仿佛是被初恋的人儿抛弃了似的,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迷惘,也有点儿不明就里的委屈。她们或是店主们招聘的农村女孩儿,或是店主们自家中考或高考落榜的女孩儿,再不就是她们的农村亲戚家的女孩儿。如果她们是前者,她们的心里就会产生很快将被辞退的忧虑。那她们可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呢?农村她们是不愿再回去了。她们中长相还可以的,以后往往就会被这座城市的卖淫现象所吸纳过去。失业的人数在继续增加,卖淫的小女子们也越来越多。这是一个悖论。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她们是后者,她们的忧虑则反了过来,首先忧虑的是店的存亡。如果店都开不下去了,她们以后的人生还依赖什么呢?这么一想,她们就对以后的人生心灰意冷了。而事实正是,十之八九的这些私营的小饭店,早已生意清淡得难以撑持了。二〇〇一年,经济大萧条的真相,在这座城市里呈现得特别明显。就一般人家而言,到饭店,哪怕是到这些价格很低的私营小饭店为什么名义花一二百元吃一顿饭,也意味着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是的,经济大萧条。即使在中国别的城市里不是这样,在中国这座北方城市里分明正是这样。

只有在有数的几家装修豪华的大饭店里,每天一掷千元数千元的高消费仍在进行着。因为够规模的商业的活动,官员们的迎来送往,商与官之间的公关洽谈,企业与企业之间的联合协作,毕竟还在每天照例地百折不挠地进行着。普通的老百姓,其实几乎并没有什么机会亲眼目睹那里碰杯劝饮大快朵颐的情形。但他们知道那种场面在那些地方确实地每天尤其是每天的晚上都在旷日持久地进行着。他们也能凭影视片断的表现和小说中相关的描写在自己的头脑中想象出那一种情形。而他们的想象总是比实际内容芜杂。故他们一谈到这一点,无不气愤愤地咒曰:“他妈的腐败!”其实呢,也不可一概地都算作腐败。在这座经济极为萧条的城市里,官员们的迎来送往,已很少花公款了。公款行为的一切消费,已在政府财政支出中压缩到了最低限度。故官员们迎来送往的宴请,席座中几乎必有一位商企界人士。他往往是私企老板、合资企业的中方管理者或少数经济效益还比较好的国企领导者,或早年下海十数年间所幸没被商海波涛淹毙终于干出了点儿名堂的原机关同仁。他们是够身份的陪客,也是埋单人。他们倒也乐于充当那样的角色。毕竟得以有机会新结交几位官员。双方有点儿不言自明地互帮互助的意思。即使这些几乎每晚都在照例进行的高消费,也不如五六年前那么能营造一种消费火爆的繁荣昌盛的风景了。在本市屈指可数的上星级饭店豪华、气派、宽敞的用餐大厅里,中午基本上都像谢绝参观的博物馆大厅一样肃静。除了蜡人般的服务员小姐没有必要而又忠于职守地翘立期待,往往并无顾客光临。就是到了晚上,有一两成顾客入门就足以令小姐们笑容可掬了,招待唯恐不周到不热情。而那些起了各种词牌般富有诗意的名字的单间,每晚能开用一间,总经理之类的主管人物闻报就颇觉欣慰了。正是在那一间单间里,除了官员们礼节性的迎来送往,再就是商企洽谈的进行了。这类洽谈总是以务虚的试探开始,以务实为目的,结果常以务了一通虚而告终。经济萧条的时代大背景,使商企洽谈的双方无不格外谨小慎微,都怕自己上了对方的圈套被坑骗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痛心疾首悔之晚矣。然而正是以上两方面被老百姓咒为“腐败”的另类消费,使几座上星级饭店似乎有着一种挺住不倒闭的理由。实际上它们都早已是亏损经营的饭店。相互之间比经济效益的标准,早已不是谁盈利多,而是谁亏损少。也正是那另类消费,蕴涵着本市经济振兴的微弱希望和看不大分明的前景。如果连本市商企界人士们也不互相宴请了,那么本市的大小经济血管,也就差不多意味着全都彻底栓塞住了。这也是“中国特色”之一种。但这一种“中国特色”,实在地更是深谙中国经济现象的经济学家们头脑里的逻辑,而非是中国老百姓们的看法和想法。尽管经济学家们是对的,老百姓们的看法和想法是不无偏激的……

在二〇〇一年,南和北经济发展的差距越来越巨大,巨大到了忧国之士们企图解决而又深感自己智慧不够用的程度。

在二〇〇一年,在中国,在这一座北方城市,在那一条步行街上,几乎只有在那一条步行街上,城市的神经亢奋着。

人流如织,人流如织在某一阶段比肩接踵……

用几十元钱包装了自己身体和用几百元上千元包装了自己身体的女郎们,看去都那么的酷那么的时髦那么的性感,对自己的魅力那么的自信百倍,很难区别她们谁的身体包装只不过投资几十元而谁的身体包装花了大本钱。她们漫游在步行街上似乎主要是为了向这一座城市里的男人们证明她们千姿百态地存在着,捎带在步行街给陪伴着自己的男人们一点儿愉快——指指点点地花他们的钱。也有的女郎并无男人陪伴着,钱包里也仅带着刚够打的回家的钱。她们想在步行街上碰碰运气,能相当容易地结识一位主动和她们搭讪着说话,暗示自己随时准备为她们掏出钱包并且钱包很鼓,并且形象方面不令她们太反感的男人。当然,如果其形象符合她们对男人的审美标准和心理就更加欢喜了。她们钱包里的钱明明那么的有限,她们的钱包却是特别美观的。那严格地讲也不是一般概念上的钱包,而是专为女性们生产的一种随身袋儿。长不过半尺,宽不过三寸。有的是真皮的,有的是仿真皮的,有的是绣了花的色彩鲜艳的绸缎的。就是没有革的,也没有塑料的。因为现如今连老太太和小孩子都知道,革的和塑料的再美观也肯定是地摊上的便宜货。而真皮的证明一种消费标准;绸缎的证明一种消费文化,显示着返璞归真引导消费新潮流的意思。这类小随身袋儿尤其与钱包不同之处是它的吊带和拉链儿,那一般都是金属的,铜的、镀银的,或含多少K金的。还有的是用水晶珠子或玉石珠子串成的。吊带很长,搭在她们肩上,美观的小袋儿就垂在她们胯部了。她们迈着招惹男人目光的步子走动时,小袋儿随之摆来摆去。这使它之于她们,更像是美化身体的饰物,也更像是荷包了。男人无法从形形色色的随身袋看出她们谁到步行街上来是有花一花自己钱之目的,而谁的那小袋内其实什么都没有。她们之间也互相看不出来。那些随身袋儿最瘪平的女郎,模样往往摆得最为高傲而又孤芳自赏。仿佛她们不但明白自己的性感魅力,仿佛她们的小袋儿里虽然没有一钞,却有一张金卡,而那金卡上储着七位数的一笔巨款,而她打算在这一个夜晚,在从步行街这头儿走到那头儿的过程中,将金卡上的钱全都花光……这条步行街上的女人们中的另一类,则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小女子”们了。她们的年龄在三十岁至四十岁之间。她们是本市一些有点儿身份的女人。或者因为丈夫有钱而较有身份,或者自己便拥有一家什么小公司,比如批发公司、代理公司、广告企划公司、专利事务所甚至律师事务所……再不就开着一家生意不错的美容美发店、名牌服装店、精品屋,或打字社……经济越萧条,从商的女人们越受到有能力呵护她们的男人们的友爱性关怀。所以她们一般并不直接感受到经济萧条的威胁。她们脸上永远挂着一种说明书似的表情,那就是——“我挺好的”。还有一类与她们同龄的女人是所谓的“白领佳丽”。她们的年龄不太会超过三十二三岁。她们的职业一般是商企界男士尤其私营商企界男士们的秘书、公关部主任。以上三类女人中有一些单身族,还有一些心理上有同性恋倾向,甚至是肉体上的同性恋者。在夏季,她们几乎每晚都到步行街上来。在步行街上花自己的钱消费的女人,大抵是她们。她们平素花男人们的钱花腻歪了,花自己的钱消费主要是获得一种自己真正是消费者的感觉。她们认为这是女人最好的感觉之一。她们到步行街来是上瘾的。毕竟,这座城市仅有一条步行街,而它是每晚这座城市人最多的地方,也是最繁华最热闹的地方。它仿佛具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将这座城市里活得还算得意还算滋润以及活得很得意很滋润的中青年男女,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吸引到这儿来。到这儿来仿佛是他们和她们每晚都要参加的一种仪式。而此仪式足以证明这么一点——无论时代怎样,自己的命运并未沦落不堪……

下岗的男人和女人是不太到步行街上来的。

四十岁以上的女人是不太到步行街上来的。

容貌不佳身材肥胖的女人也是不太到步行街上来的。

事业无成人生失意怀才不遇的男人们同样不到步行街上来——他们宁肯在哪个小饭馆里借酒浇愁。

但是有大学女生甚至刚入大学不久的女新生到步行街上来。她们的脸不化妆,穿着也很素雅。她们来到步行街上的目的据她们自己说是“感受时代气息”,外加一点儿对那气息的强烈好奇。相比于大学校园,步行街仿佛巨大的T字走台,仿佛每一个人尤其每一个女人都是模特似的。其实她们要感觉的更是此一点。只要你有一处吸引人的地方,虽无人喝彩,但必有眼欣赏。这些耐不住校园寂寞的女大学生,喜欢在自己浑然不觉的情况之下被欣赏,更喜欢在自己已发觉了的情况之下仍被某一双男人的眼睛盯着看。她们兜里没有多少钱,她们肩上也不会吊着小小的美观的随身袋儿。但是如果某一双男人的眼属于某一张她们也愿意多看几眼的男人的脸,则她们就佯装出并不是故意的样子,将她们的身子向那一双眼睛侧转过去,为的是让那一双眼睛发现她们胸前的大学校徽。那时她们的眼睑垂下着,似乎在专注地看面前摊床上的什么东西,而同时她们脸上的表情就格外地庄重起来。也许她们在大学校园里从来没有表情那么庄重过。其庄重不无表演性,若有似无地传达着这么一种暧暧昧昧的小意思——瞧我还是单纯的女大学生哪,请千万别打我的什么念头哟!

然而每晚游荡在步行街上的,也有比她们年龄更小的同性一族。一些职高女生、高中女生乃至初中女生。她们一个个把自己弄得像“酷妹”,也像雏妓。她们觉得她们那样子特前卫,特反叛,特有个性——不知道在解放前的上海滩,在几十年前的香港,以及几十年前外国的华人街,雏妓的脸便是她们那种浓妆艳抹的样子。不同的是,仅仅是,从前的华裔包括一切亚裔雏妓,不作兴将头发削得中学男生似的短。“酷妹”和雏妓终究有点儿分不大清,是近二十年来的一种世界性的现象。她们到步行街上来游游荡荡,为的是渴望“遭遇”某种刺激。对那种“遭遇”的强烈好奇和希冀,像猩红热病毒潜伏在她们难耐的少女青春躁动期。其实,倘有男人们的眼盯住她们看,她们的心里就不免紧张起来。倘他们还居心叵测地接近她们,搭搭讪讪地跟她们说话,她们往往显出傻兮兮的样子不知作何反应为好,又害怕又有点儿暗暗激动不已。如果看出对方是正派的男人,她们自然没有必要害怕,心情也根本不激动。因为他实际上并不是她们所希冀的。而事实是,一个正派的男人,即使眼睛盯住她们看了一会儿,也断不会搭搭讪讪凑上前跟她们没话找话说。凡不但盯住她们看,且凑上前没话找话跟她们说的,几乎绝对地是那类衣冠楚楚,表面看起来特正派、特正经,甚至特有风度特有气质,而心底对她们不怀好意的男人。他或他们正是她们所希冀“遭遇”的男人。她们也正是因此而暗暗激动不已。这种激动对于她们,类似人站在险境边儿上的激动。她们渴望的也正是这一种刺激。通常她们不会单独一人到步行街上来游荡。或双双结伴儿,或三五一起。面对着分明是在打她们念头的男人,她们的模样往往真的傻极了,低声地吃吃地笑,瞪大双眼企图证明自己的单纯,却只不过证明了自己接近着二百五。并且问些只有幼儿园的小女孩儿才问陌生男人的话。诸如:“你是干什么的呀?我们也不认识你,你跟我们说话干啥呀?”“你跟我们说话也白说的,我们可哪儿也不跟你去!”“你可别把我们当成坏女孩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这些话里怂恿的意味儿,其实比防范和戒备的意味儿还显明。但是当对方受到更大的诱惑和那么显明的怂恿,真把她们当成些二百五女孩儿,进一步施展伎俩勾引她们的时候,她们便会急转身匆匆而去。就像一只蜻蜓或蝴蝶,看去翅膀垂着了,似乎很容易便可捉在手里,但人手伸近时,倏地一下飞了。她们一边在人流中匆匆而去,一边不断地回头。确信肯定将对方甩掉了,驻足于某处人少的地方,于是相向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以后她们就似乎有了很刺激的一个话题,就似乎经历了很够味儿的一次心理冒险,就似乎多了一种与众不同的谈资。那步行街上的“遭遇”,在相当长的时日里,一遍又一遍地被回忆着,被夸张地讲述给她们的小姐妹们听,却仍能使她们自己亢奋、激动,也能使听者一次次对她们刮目相看,肃然起敬。待那话题终于成为老生常谈了,某一个夜晚,她们就又相约了,结伴儿再到步行街上去。去体验同样的“遭遇”,真的“遭遇”了又同样是在对方心猿意马之际抽身而去……于是又有了新的谈资新的激动……

她们对游荡在步行街上那种感觉也很上瘾。但她们毕竟不可能每晚都去。而很长时间没去也是她们受不了的。如同每晚在京城最火的某些火锅城大开其涮的男女,十之七八是回头客。而且十之七八绝不仅仅是为了胃口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消磨时间的……

真的,在夏季,在这一座北方城市,步行街仿佛成了它的心脏。又仿佛因为活跃城市肌体的其他血管都严重栓塞了,回流不畅,心血积郁又充足,反而使这颗心脏由于承受膨胀跳得特别的欢!

没有什么地方比步行街更热闹了!

这儿,仅仅这儿,一片商业繁荣昌盛的景象。

这儿,仅仅这儿,男人和女人,一个个都显得那么的人气充沛。

这儿,仅仅这儿,五颜六色的灯光彻夜闪烁。形形色色的广告触目皆是。许多广告通过女人的眼,女人的眉,女人的唇,女人的发,女人的颈,女人的胸,女人的腰,女人的手和女人的足强化世人对商品的印象。在这些由女人身体或女人身体的某一部分所载的广告之间,橱窗里悬吊着烧鸡、烤鸭、熏鹅、成串的肠,令人馋涎欲滴的各类肉食品、生猛海鲜,以及珠宝首饰,代表最新医学研究成果或最古老配方的补药……

一家药店的橱窗前为数众多的男人驻足不去。贴在橱窗内的巨幅广告画上,一行醒目的广告词是:“男人对女人的郑重承诺——自从我服用了‘金刚’,也挺——好!”

那壮阳补肾药的名称,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部轰动美国的好莱坞电影一样。而那部电影的真正主角,是一头十层楼那么高的大黑猩猩……

一座城市新开辟了一条步行街,普遍的市民只要有心情少不了都要去逛逛。有人会去逛一次,有人会去逛两三次。

但步行街每晚的拥挤,更是那些一次次去上瘾了的人们营造成的景观。

步行街的尽头是江畔。从江上一阵阵向步行街吹送着凉爽的风。江畔当然更为凉爽。有些人从步行街逛来,分散在江堤上。他们是些住在附近的人。他们和那些逛步行街有瘾的人颇为不同。他们的好感觉首先是在江堤上漫步。逛步行街是捎带着的事儿,是顺路体验一下热闹情形。而那些逛步行街有瘾的人,几乎可以说是一些半职业化了的步行街上的游荡者。他们从街头走走停停悠悠闲闲地逛过来,却并不踏上江畔的台阶。最多在台阶下迎江站一会儿,吸几口凉爽的江风吹送来的新鲜空气,转身又往回逛。仿佛步行街上埋伏着什么和他们或她们的人生有关的意外事件,一旦其发生被自己赶上了,自己的人生就会改变成另一个样子。起码,又加进了什么戏剧性似的……在当今的中国,患人生奇遇强迫幻想症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因为绝大多数人的人生,在现实之中是越来越感到疲惫了……

斯时已晚上九点多钟,步行街上的人流仍像稠粥一样。两旁餐饮店里的食客和饮客,出去了一拨,又进去了一拨。在步行街的中段,有一幢经过翻修的俄式的二层楼房。它原是一家书店,前年改成饭店了。经营的自然也是俄式套餐。如果五十元可美美地享受一顿俄式套餐,那么谁还肯花二十几元买一本书读呢?在中国,在二〇〇一年,几乎什么都降价了,唯独书价更贵了。书店从步行街上的消亡又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在俄式小楼的左侧,有一个拱形门洞。“文革”前,它挺美观的。周边镶砌着枝叶浮雕。拱形弧的正中,展翅的胖胖的小丘比特搭箭开弓,觅“靶”欲射。它的门本身也是挺美观的。欧式的铁栅栏门。当年刷着墨绿色的油漆。所有欧式的铁栅栏门其实都是差不多的。正如当今的防盗门样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而此门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每一根栏杆上都刻着一句诗。八根不疏不密的栏杆上正好完整地刻下了拜伦的一首诗。其诗情调伤感又真挚:

正如一块冰冷的墓石,

死者的名字使过客惊心,

当你翻到这一页,我的名字,

会吸引你那深沉的眼睛。

说不定有一天,披览这名册,

你会把我的姓名默读,

请怀念我吧,像怀念死者,

相信我的心就葬在此处……

据说,在这门的一处机关没有毁坏之前,若谁能以标准发音的俄语流利地读完这一首诗,再按一下最后一根栏杆上的按钮,门铃装置就会发出一阵美妙动听的音乐。但这只是据说而已。“文革”中,拱形门楼周边的浮雕被砸得惨不忍睹。飞停在拱形弧正中的丘比特,仅剩下了一条腿和半边翅膀。两扇美观的铁栅栏门也不知去向……

现在,门洞又被装修了一下,但已非原貌,洞壁贴上了瓷砖。步行街上寸土寸金,楼院里的一户人家,以每年八万元的价格租下了门洞,购置了几具电烤箱,雇几个农村的女孩儿卖各种肉串烧烤,每天效益相当可观。

楼院里仍住着几十户人家。毕竟是老院子了,从前家家户户烧煤取暖,院内临街主楼的背面,以及左右两幢小小宾楼的楼体,早已被烟火熏得黑幽幽的。院子里这儿那儿,胡乱堆放着东家西家的杂物。总之无论谁,站在这样一个楼院里,便会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四十年前。步行街上是不允许有居民出出入入的院落之门的。所以那门洞被作为公产地皮的一部分出租,不但合乎步行街法规,简直是必然的事。此门洞不得出入了,有关部门就为院子里的居民开了宽敞的后门。自从步行街剪彩那一天起,居民们就开始出入后门了。出了后门的一条街,可算是步行街的后街了。这一条街与步行街的热闹、繁华、昼夜喧嚣人流如织的情形是没法比的了。行人很少走这一条窄窄的小街。车辆也很少从这么一条小街上驶过。它是那么的清静,又是那么的自甘清静。院子里的居民们倒是不太经常绕到步行街上去逛。他们更喜欢趴在自家的窗台上,或站在阳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步行街上的情形……

此时,院子里停着一辆小型的封闭货车。它的主人是个体司机。每天开着他的车给各处送半加工过的食品。

他正在家里吃饭。已喝了几盅酒,脸红红的。

他忽然指着电视机大声对他老婆说:“关掉!关掉!我有更新鲜的事儿讲给你听!比电视新闻里报道的事儿更是新闻!”

于是他老婆就将电视关掉了。

“坐过来!坐过来!坐我对面来嘛!”

于是她顺从地坐到了饭桌对面。这女人喜欢听她丈夫讲他每天开车在外边遇到的种种事儿。她也承认,有时他遇到的事儿,确实比电视新闻里报道的事儿更是新闻。比如有一天他送货,跟上车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女的是会计,男的是推销员。他们要双双跟到某个单位的食堂去结账。等他将车停在食堂门口,开了车厢后门,不禁大吃一惊——却见那男的裤子褪至脚腕,赤裸着下体,口吐白沫,分明的是躺在车厢里抽风……而那女的,则裸着上身,怀里抱着卷成一团的上衣,蹲在男的旁边已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见此情形的不止他一个人呀!他身后站着几个准备搬东西的食堂男女职工啊!不唯他大吃一惊,他们也都大吃一惊啊!而车厢里那裸着上身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则哭哭啼啼地冲他们解释:“我们没干什么事儿,我们真的没干什么事儿……他还没来得及……他就这样子啦!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他将车门复又一关,接着开向了医院……

这样的事儿电视新闻里当然是不便报道的啦,也没有任何值得在电视里报道的新闻价值呀!但他的女人特别爱听他讲这一类“新闻”,并且特别喜欢将这一类“新闻”传播开去。仿佛他是专向她供送独家新闻的“新闻发布中心”,而她是此类“新闻”播讲员……

“你猜我今天去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那做丈夫的低头吱的一声吸干一盅酒,醉眼乜斜地望着妻子就说开了,“那地方在郊区,多年前我去过一次的,记得原先是军营。今天一去,咦,不是军营了。挂着一块牌子,变成疗养院啦!”

那做妻子的竖耳聆听地要求道:“少喝两盅吧!一会儿醉了你还怎么讲得明白?再说你拣那重要的情节讲就是了,不重要的你就给我略去了行不行?”

做丈夫的瞪了妻子几秒钟,晃了晃头。仿佛他真的自感有些醉了,仿佛已醉得看不清妻子的面容了,仿佛那么晃了晃头,头脑就又会变得格外清醒了似的。他将身体隔着桌子朝妻俯过去,语调神神秘秘地又说:“你有点耐心嘛!现在就开始讲重要的了!你猜怎么着?我把车开进院子里,但见……”

做丈夫的戛然而止。

“但见什么?”

为妻的迫不及待。

“但见满眼都是标语!院墙上是,房墙上是,几根电线杆子上也是!‘坚决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打倒党内外一切走资派!’‘肃清刘邓反动路线!’‘造反有理!’‘保皇有罪!’‘谁要不革命,就罢他娘的官!就滚他妈的蛋!’……总之‘文革’中最时髦的口号,几乎全都有!”

这两口子是四十多岁的人,“文革”时期当过“红小兵”的那一代。做丈夫的以为,自己感到熟悉又震惊的事,妻子肯定也那样。

妻子却撇了撇嘴。

她说:“难道你还没见过呀?‘文革’中刷上的呗!”

丈夫说:“不可能!不可能!那地方‘文革’中还是菜地!八十年代以来才有院子,才有房子!”

“那就是你记错啦!”

“我记错了?不可能!不可能!”做丈夫的又一迭声地说“不可能”,并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地方我开车经过何止十次二十次了呀!再说那些标语都不像是老早刷上的,一看就知道才刷上一个来月!院子正中还有毛主席塑像哪!两米多高的一尊!举着他老人家的巨手!不是改成疗养院了吗?我也看见几位医生护士走过院子,穿着白大褂……”

“废话!医生护士当然穿白大褂!”

“还戴着白帽子……”

“更废话了!你不拣重要的讲,我可不老老实实听了啊!”

“衣袖上还戴着红卫兵袖标!”

妻子却已手拿遥控器开了电视。

丈夫夺过遥控器将电视关了。

“你不认真听我可不讲了!”

“那就别讲!我还不稀罕听了呢。明明什么新鲜事儿也没遇到,喝了两盅酒,就编没意思的瞎话骗人!”

“我没骗你!哎,我骗你干什么呀?不一会儿,我又看见从一排病房里走出四名红卫兵!二男二女!年龄大的是个男的。大也大不到哪儿去,二十来岁的样子。年龄最小的是个女的,看去也就十五六岁,可能刚上初一吧?你猜怎么着?他们走到毛主席塑像前,齐刷刷地挥着红宝书敬祝起来!接着都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再接着就念毛主席语录!念了一段又一段!我好奇呀!我就打开驾驶室的门,先不下车,听着,看着,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是在做梦吧?我在自己脸上狠狠拧了一把,疼!又想明明不是梦啊!可眼前算怎么回事儿呀?难道我开着自己的车回到了‘文革’年代不成?你猜他们一段又一段地念毛主席语录为哪般?原来他们是为了‘斗私批修’,互相指责,互相批评,都说天天吃带肉的菜,还喝鸡汤,自己却不主动提出降低伙食标准,简直是在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你听这都哪儿跟哪儿呀?挨得上边儿吗?后来又商议着给领导和员工贴大字报,认为领导对‘三敬三祝’以及学习毛主席著作抓得不紧,认为有的女护士眉毛是修过的,是资产阶级臭美思想!而有的男员工集体念语录时,只动嘴唇,不发声,显然是在装念,滥竽充数!而这是对毛主席最大的不忠不敬!食堂里的人出来搬东西了,我好心好意帮着搬,不小心掉了几个柿子椒,被我一脚踩了一个。有个人弯腰去捡,我见踩烂了,随口说了一句:‘别要了。’没想到那人抬起头,瞪着我语调凶巴巴地来了一句:‘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吓得我这么个大男人一哆嗦!……”

“你可算讲完了吧?”

“没完!”

“还有的可讲的?那快讲完!讲完了我再告诉你怎么回事儿!”

“最可疑之处是,院门口有持枪的军人站岗!穿‘文革’年代的军装。那个年代军人的夏装是什么做的来着?”

“的确良!”

“对!穿的是的确良军装!”

“你傻兮兮地瞧着我干什么?没讲完快接着讲啊!”

“食堂里还拉着十几条绳子,绳子上像晾床单似的垂着大字报!有的一垂到地,像一片大字报的森林!……”

“快讲完快讲完!”

妻子耸眉催促。

“完了!”

丈夫向妻子摊开着双手,仿佛将什么看不见的物件捧送给了妻子,意思是——你比我明白,那么就请你解释解释怎么回事儿吧!

妻子用指头戳点丈夫汗油并冒的脑门儿,讥笑道:“你呀!亏你还是个整天开着车在外边闯荡的大老爷们儿!比我这下岗在家的女人见识更少!那是在拍电影,或者在拍电视剧!剧情需要表现‘文革’年代,那就圈一处地方,一切一切都搞得和‘文革’年代差不多,演员们统统在那种‘文革’环境里体验‘文革’状态,一言一行,跟着‘文革’年代的感觉走!要不能演得像吗?那叫‘封闭拍摄’!懂了吗?”

“你怎么知道?”

“看电视记者们在电视里现场采访知道的呗!”

“这么说我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一点儿都不值得!你除了跟我,再别跟外人讲!讲了外人准笑话你连起码的常识都不知道!”

做妻子的一腔扫兴,正这么教诲着丈夫,他们的儿子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那十一岁正读小学五年级的男孩子一进家门,就煞为紧张地冲他爸大声说:“爸,爸,有情况!有情况!你车厢里有人!”

那两口子同时一愣,一时地你看我,我看你。

当爸的问:“真的?”

儿子急红了脸:“真的!我骗你是小狗!人在你车厢里拍车门!我悄悄走过去将耳朵贴在车门上听,听到一个女的说‘闷死我啦,闷死我啦!’还听到一个男的说‘趴下,脸凑着这儿!这儿有道通气的缝!’”

当妈的忽然笑将起来。

当爸的已在穿鞋,听到她笑,一边提鞋跟一边没好气地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当妈的说:“我猜,你一开车门,别又是你讲过的那种情形!怎么这些个男女专爱在你车厢里干那种丢人现眼的事儿呢?”

当爸的已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说:“你别总往那方面想!不定是俩歹徒,趁我不注意猫入我的车厢,打算在半路找机会谋害我!还不快去叫几个邻居给我壮胆儿!”

他说着,旋转身子寻找防身的家伙。一时什么可操在手里的家伙也没见着,冲入厨房,握起菜刀离家而去……

那儿子也满屋寻找可以打击别人的东西,最后拎起了炒菜的大勺追随在爸爸身后。临迈出家门回头冲妈嚷:“妈你还愣着干什么呀?该干吗去干吗去啊!”

那当妈的终于醒过神儿来,一想,儿子不像骗大人玩儿,是得找几个邻居给丈夫给儿子壮胆儿……

于是她也出了家门,扯开嗓子高叫:“不好啦!有歹徒啦!左邻右舍的男人们,快操上家伙出来呀!”

这院里的人家彼此处得都不错,相互也都挺关照。老院落有老院落那一种又陈旧又宝贵的温馨啊!她那么一嚷叫,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了。有男人在家的男人出来了。男人不在家的女人出来了。大人不在家的些个上了初中上了高中的男孩女孩出来了,都问歹徒在哪儿。她站在露天梯上,指着丈夫的车说——在车里!众人望向那辆车,见她丈夫举着菜刀,她那十一岁的儿子举着炒勺,站在离车门两步远处,同声喝吼:“出来!出来!”车厢门上着锁呢,里边的人怎么出得来呢?

邻居们家里出来的男人女人、初中生高中生们一见,就全都精神为之一振,并且全都亢奋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拥下露天梯,走过去将那辆厢式货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个说:“好!瓮中捉鳖!”那个说:“得有一个人去通知派出所!”还有的说:“通知派出所干什么呀?我们这么多人都是草包饭桶啊!擒住了,捆牢了,押到派出所去不就得了嘛!”

司机的女人提醒道:“歹徒毕竟是歹徒,都是拼个鱼死网破玩命不在乎的主儿!说不定他们手里有凶器,大家也不能赤手空拳哇!”

经她一提醒,众人又满院里寻了些棍啦棒啦锨啦铲啦的,双手紧握,或高高举过头顶,或矛似的挺向前去,仗着人多势众,重又将车团团围住,直叫司机只管打开车门——仨俩歹徒,抑或三头六臂怕他们个什么!却没人在那一时刻冷静想想,既是歹徒,怎么会被锁在车里?这不明摆着是很蹊跷的事吗?更没人向那司机发问。而在那一时刻,车厢内悄无声息,仿佛里边任何活物都不存在似的。

司机一手仍举着菜刀,一手从腰间摘下钥匙,抖抖地开了锁,抽掉了锁链,于是那大锁被沉甸甸的锁链一坠,就从他手中落在地上了。

随即有人用棍子拨开了车厢门。几道手电筒的光束交叉着同时射入车厢,将个小小的车厢里的情形照亮得一清二楚。内中码着些大大小小的纸箱、木箱,除此而外,不见其他。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绷紧的神经顿时松懈。各自手中准备打击穷凶极恶的歹徒的“武器”,也都纷纷地垂下。

大家都觉得很索然。

甚至,还都觉得很失望。

于是司机两口子,对视一眼,就都将恼怒的目光瞪向了儿子。当爸的刚欲开口斥骂,十一岁的少年已抢先开口。

只有那孩子的神经丝毫没松懈,仍高举着炒勺时刻准备进击。

他冲车厢高声喝道:“歹徒听着,你们都给我滚下来!我明明听见你们在车厢里说话来着!”

看警匪影碟看得太多了,早就巴望有这么一次机会自己也能一逞英雄本色呀。

喝声落定,片刻的肃静之后,一摞纸箱晃动,众人的神经刹那间又紧张起来,皆防范地后退一步,手中的“武器”又都同时挺向前或高举着了……

终于从纸箱后闪现出了一个婀娜的身影,但见此人在刺眼的手电光中双手捂脸,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车厢边沿,轻盈地蹦下了车。

那少年又喝:“把手放下!”

双臂缓垂,脸儿现出,却是个扎齐肩短辫的少女!

多么清丽的一张脸啊!

它使人立刻联想到的一个美好的词是“清纯”。

她穿着一套原本是黄色的,但已洗得泛白了的衣裤。令人一般都会想当然地以为,那肯定是一套从前年代的女军装。其实并不是的。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套普普通通的,斜纹布的,从前年代的女装。与女军装的区别在领口和腰衩儿。女军装的翻领小些,并且剪裁得见棱见角。腰衩也收得紧一些,为的是使女军人们看去身材健美。而普通女装,翻领大些,剪裁弧度也圆些。两类翻领,前类如竹叶,后类如枫叶。至于普通女装,具体说从前的女学生装,腰衩是不兴往瘦了收的。甚至像男上装一样,几乎没有所谓的腰衩儿剪裁可言。从前的年代认为,年龄上既是女学生,那么就尤其应该将自己身体发育过程中的优美之点和曲线,用宽的衣肥的裤彻底掩饰起来。从前的年代认为,女学生不自觉地掩饰自己身材的美点和曲线,那么很可能是心思不良的坏女学生了。从前的一名女学生,倘穿紧胸的上衣,倘穿短过膝部的裙子或胯部剪裁得较瘦的裤子,是一定会遭到指点和非议的。不久老师就要找她谈话了。从前年代的“中国特色”,体现在服装方面是“六原色”——黄、绿、蓝、白、灰、黑。少女们对红色的喜欢,只能通过红领巾、红头绳和红袜子去追求。而中国对红色的好感,只能通过红旗和后来“文革”中的“红色海洋”来表达。外加以黑色的铅字印出的或黑色的墨字写出的红色的革命的口号和诗句来证明,如“红心”“红色山河”“红色司令部”“红色路线”“红色接班人”“红色政权”“红色思想”“红宝书”,乃至“红天地”“红宇宙”“红色理想”“红色历史”“红色未来”等等。

那从车上蹦下来的,扎齐肩短辫的少女,穿的就是一套对她的娇小身材而言未免过于肥大的衣裤。她的两袖绾在肘弯那儿。她的两条裤腿卷了一折。不卷就会垂及地面了。她赤足穿一双黑色的,胶底的扣襻布鞋。是她那个年代的普遍的女孩子们所穿的那类鞋。她那个年代的?——这么写有多可笑!它不是她的。而她却当然是属于它的。是属于它的千千万万个中的一个。她的鞋的黑色布帮也刷洗得泛白了。集中在她脸上的几束手电光,现在已经集中在她的脚上了。她的鞋那么小,看去只有三十四五码。可以想象得到她的脚儿也是多么纤秀。在手电光的照耀之下,她的脚背白皙如玉。包围着她的众人,当然还不知道她打算沿着红军长征的路线在三十四年前也走一遭。如果知道,定会十分可惜她那双纤秀的脚儿吧。今天,在夏季,女孩子们才不愿将那么一双纤秀的脚儿穿在一双老样式的旧鞋里哪!倘不再受校规的管束了,她们往往也会迫不及待地将十个脚趾甲涂上自己所偏爱的某种颜色的指甲油……

她全身有三样东西是红色的——扎短辫的头绳,胸前的毛主席像章,臂上的红卫兵袖标。当然,像章上的毛主席头像和袖标上“红卫兵”三个字是金黄的。

毕竟的,天早已黑了。这院子里也挺黑,不像步行街上那么灯火通明。而大人们的眼,不知为什么,那一时刻都忽视了她臂上的红卫兵袖标。但跻身在大人们之间的那些男女中学生,目光却似乎对红色极为敏感。他们差不多同时在手电光中发现她臂上戴着红卫兵袖标了。

青春期的眼睛对于红色的反应,往往像斗牛场上的牛对于斗牛士的红斗篷一样亢奋啊!

“哇噻!她戴着红卫兵袖标!”

“她……她是一个红卫兵!”

“哎,你是真红卫兵还是……假的呀?”

他们惊奇万分。

接着,就都手一松丢弃了“武器”,纷举双臂,口中发出“噢”“噢”的土著人般的叫声。在观看球赛和歌星演唱时,他们常通过那么一种叫声达到情绪的宣泄。

她是四名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中年龄最小的那一个。她叫肖冬梅。她长到十五六岁,第一次听到中国人口中叫出“哇噻”两个字。明白那表示着激动。却不明白为什么也是可以用来表示激动的两个字。更不明白别人为什么见她戴着红卫兵袖标惊奇万分。在一九六七年,红卫兵袖标就像邦迪创可贴在今天一样人人视为寻常的呀!她也不明白他们的话。红卫兵还有什么真的假的呀?!红卫兵只分造反派的还是保皇派的。而保皇派的红卫兵也不能说是假红卫兵啊!只不过一时受了刘邓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蒙蔽了嘛!一旦擦亮了眼睛,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了,依旧是“文化大革命”的闯将嘛!

刚才在封闭式车厢里说快闷得窒息了的就是她。现在终于可以舒畅地呼吸到充足的空气了。她那蹦下车时还很苍白的脸,开始渐渐地变得绯红了。那么多人围着她看她,她困惑极了,也不好意思极了。她一觉得不好意思,她那羞涩的模样就显得尤其可爱了。

她往车厢旁闪开了身子之后说:“我当然是真的红卫兵呀!难道你们都没看这几天的报也没听过这几天北京电视台的广播吗?我就是那四名在岷山遇险的红卫兵之一呀!江青妈妈不是代表‘中央文革’小组宣布——我们是首都北京,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客人了吗?你们革命群众这样不友好地对待我们算怎么回事儿呀?”

这时候大人们才注意到了她臂上的红卫兵袖标。

红卫兵?!

大人们,也就是那些五十来岁的父亲母亲们,当然是都亲眼见过红卫兵的。不但见过,他们中的大多数还戴过红卫兵袖标当过红卫兵哪!

尽管如此,他们也困惑极了。

“文革”已经结束二十余年了!眼前这个女红卫兵是打哪方土地下冒出来的呢?虽然,二十余年间,红卫兵在中国已经几乎成了妖魔鬼怪的代名词,他们自己也因在“文革”中的“暴烈”行为在不同的场合多次以不同的方式忏悔过,但他们对她还是产生了一种同类对同类的久违了的感觉。那种感觉反而使他们不知所措了。他们认为自己心里竟产生了那种感觉是非常之不正确的,甚至是非常罪过的。而她的话,十倍地加强了他们的困惑。江青?!——多少年没听人提到过这个当年只消轻轻一跺脚,便会使全中国一哆嗦的名字了!——还敬爱的!还“妈妈”!——这可都是哪儿跟哪儿呢?

那十一岁的少年却不管她是什么红卫兵不红卫兵的。他认定了她是坏人。不是坏人,为什么要藏进封闭式的车厢里呢?即使不是女歹徒,那么也一定是女贼或女骗子吧?

他又喝道:“还有一个同伙,滚下来!”

于是车厢里的纸箱木箱又是一阵晃动,接着蹦下了第二个红卫兵。再接着蹦下了第三个第四个……

二男二女四个红卫兵,一字排开地横站在众人面前。手电交叉的光束,从他们脸上依次照过,再从他们的头照到他们的脚……

中学生们开始放胆走到四名红卫兵跟前,有的就着手电光仔细端详他们戴的毛主席像章,有的伸手摸他们的红卫兵袖标。仿佛怀疑那不是布的,而是纸的。

“我抗议!我代表我的三名红卫兵战友向你们提出最强烈的抗议!”

说此话的是两名男红卫兵之一。显然,他是他们中年龄最大的。其实大也大不到哪儿去。比那年龄最小的女红卫兵大四岁。而只比他的另外两名红卫兵战友大两岁。他原名赵家兴,“文革”开始后改名赵卫东,高二学生,四人“红卫兵长征小分队”的发起者。

他一抗议,众人呆望着他们就更加的不知所措了。

这时那十一岁的少年的爸爸开口了,他指着他们说:“我认识他们!我认识他们!”

他望着自己老婆又说:“怎么样?我没编瞎话骗你吧?”

他甚至有点儿得意起来了。

他儿子的手,举着那大炒勺本已举累,听老爸说认识对方,手一松,炒勺当啷落地。

这少年最最扫兴了!

明摆着,英雄本色是没机会表现了呀!

众人的目光又一齐望向了那司机。其中一个男人挠挠脑门儿,不由得开口问他了:“哎,你既然是认识他们的,那你先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他们究竟是好人啊还是坏人啊?”

他迟疑良久,憋红了脸,才吭吭哧哧地说:“他们……他们不是……”

他觉得自己的处境,简直就有点儿像威虎山百鸡宴上的栾平了!

“不是坏人?”

他摇了摇头。

他不得不摇头。因为他也没有任何一点儿理由指证四名红卫兵是坏人啊!如今不是“文革”年代了呀!随便说别人是坏人,那是要犯诽谤罪的嘛!感谢中国近二十年的普法教育,他的头脑中已经装进了一点儿法律常识。

“更不是歹徒啰?”

他又摇了摇头。

“爸!”

当儿子的感到被出卖了。

“住口!都是你一惊一乍搞的大误会!”

儿子眨眨眼睛分辩道:“可我也没说他们是歹徒呀!我只不过跑回家告诉你车厢里有人说话!是我妈满院子喊有歹徒的!”

那当妈的也立时感到被出卖了!

她几步跨到儿子跟前,扭着儿子的耳朵训道:“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你怎么当着满院儿人反咬你妈一口呢?不是你临出家门时大惊小怪地叫我喊人的吗?!”

儿子被她扭住耳朵扯往家里去了。

“那我也不傻站在这儿了,今晚电视里还转播足球赛呢!”

一个男人自说自话地拍拍司机的肩,也转身走了。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沉默一阵,都一个个嘟嘟哝哝地回家去了。

既然他已承认四名红卫兵不是坏人更非歹徒,他们便皆和他儿子一样,感到特别的没意思了。却谁都不想一想——在二〇〇一年,在他们眼面前,为什么会出现四名红卫兵呢?那种没意思的感觉,当时完全将他们的好奇心压住了。

于是,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了司机自己,和他白天曾见过的四名红卫兵,以及他那辆封闭式货车。

他默默地、尴尬地望着红卫兵们。

他们也默默地望着他。他从他们的样子看得出,他们心里都很生他的气。

他干咳一声,挠挠头,搭讪地问:“你们……你们怎么不呆在那个……那个地方了?”

赵卫东朗声道:“‘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们红卫兵小将既然被江青妈妈和‘中央文革’接到了北京,岂能对首都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作壁上观?我们要投身到首都‘文化大革命’的红色潮流中去!”

另一名比他年龄小的男红卫兵也用慷慨激昂的语调说:“对!‘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我们不造反谁造反?‘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们今天晚上就要到首都的各大院校去看大字报,去听大辩论!去向首都大专院校的红卫兵学习!取经!”

这红卫兵叫李建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龄人。他是初三学生。是肖冬梅的姐姐肖冬云的同班同学。

于是肖冬梅肖冬云姐妹二人各自将左臂往胸前一横,齐声高叫:“要是革命,我们热烈欢迎!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造反有理!一反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尽管是大夏天的,司机还是不禁连打了几阵寒战。“文革”中,他家因他父亲曾是小业主被抄过,他父亲也被游斗过。当年他是“黑五类”“狗崽子”,最怕的就是红卫兵。见了红卫兵心里就发毛。

他怀疑自己是在梦境中,猛晃了几下头。之后瞪大双眼再看眼前的四名红卫兵,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分明不是梦境中人。

他心里便又有些发毛。

自从粉碎“四人帮”,掐指算来,“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了嘛!中国已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嘛!亏他的头脑还保持着起码的清醒,还知道“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了。既知道这一点,他的胆子又渐渐壮了起来。

他冷笑道:“我说红卫兵先生们,红卫兵女士们,请允许我郑重地告诉列位,这座城市并不是北京……”

赵卫东厉喝:“住口!你说北京不是北京,什么动机?居心何在?!”他从兜里抽出一份报,双手展开,将有报头的一版朝着他,大声质问:“难道这不是被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了的首都报纸吗?看清楚,第一版上的大标题是——四名长征红卫兵来到北京,江青同志代表中央‘文革’予以关怀!报上指的四名红卫兵就是我们!”

天虽然黑,那两行大号标题他还是看得清的。他虽然看得清,但还是决定了天不怕,地不怕,不惧鬼,不信邪!

他仍冷笑道:“甭来这一套!这一套唬不了我!我们家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辈子了!它是不是北京我还不比你们清楚吗?请允许我再郑重地告诉列位——你们敬爱的江青妈妈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判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啦!十多年前已经带着万古不复的罪名死啦!她——死——了,你们听明白了吗?你们敬爱的林副统帅也早就死啦!他企图乘机叛国摔死在蒙古境内一个叫温都尔汗的地方啦!”

他说得有几分幸灾乐祸。望着四名红卫兵一个个瞠目结舌的样子,他心里特有快感。他接着想告诉他们如今已经是二〇〇一年了!他还想大声说,倘他们果真是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转世,那么他们不过是历史的活化石,说得难听点儿是历史的活僵尸!根本不值得被保护性地软禁在某一个地方好吃好喝地供养着,而应送到历史博物馆去展出,并且收很贵的门票为博物馆创收,为博物馆的员工们发奖金!总之这男人打算把他和他的家在“文革”中所受的窝囊气,以及他对红卫兵们那一种历史性的憎恶,一股脑儿都向眼前的四名不知是妖是魔的红卫兵喷泻过去……

但他接着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四名红卫兵已经一个个双眉倒竖,双目圆睁,怒不可遏了!

“他反动透顶!”

“揍他!”

于是他们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起来!打得他哀叫连声。

肖冬梅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心中虽然也同样充满了无产阶级义愤,但少女的心又是无论在多么愤怒的情况之下都容易产生恻隐的呀!

她见赵卫东朝他面门狠狠一拳打过之后,他鼻中流出血来,顿时心软了,一边以身护着他一边高叫:“别打啦!别打啦!我看他准是个疯子!咱们跟疯子认真个什么劲儿呢?”

“就算是疯子,也肯定是个反动透顶的疯子!要不他怎么不咒刘少奇死了不咒邓小平死了,专咒我们敬爱的江青妈妈和林副统帅死了?!”

李建国狠狠朝他肚子踹了一脚。挨过这一脚,他可就双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蹲下了。此时他的意识发生了很奇异的转变,仿佛连他自己也搞不大清自己究竟是在二〇〇一年还是在二十几年前的“文革”之中了。似乎不是四名红卫兵不明不白地穿越历史来到了当代,而是自己又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猛地推回到了过去。他对红卫兵的历史性的憎恨,也随之被对红卫兵心有余悸的历史性的恐惧所取代了。他似乎又是二十几年前的他了……

他双手捂着肚子蹲着,连声卑贱地求饶:“我反动,我该死!红卫兵小将们,宽大了我吧宽大了我吧!”

肖冬云本已和妹妹一样,在他双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蹲下那一刻心生恻隐了,但听了他求饶的话,反而又腾地火冒三丈了!

“听,他自己也承认自己反动了吧?我看他是装疯卖傻行恶毒诅咒之实!”

她从地上抓起那只大炒勺,朝他头上狠狠拍了一下。硬碰硬,发出当的一声响——于是他身子晃了几晃,捂着肚子的双手又捂住了头,缓缓地倒在地上了……

肖冬梅不禁朝姐姐跺了下脚:“姐你这是干什么呀!下这么狠的手!别忘了咱们是首都的客人!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红卫兵!闹出人命来丢谁的脸你想过吗?”

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她觉得问题严重,都快哭了。

四名红卫兵一时不安起来,面面相觑。

李建国见肖冬云神情紧张不安,自告奋勇地说:“冬云你别怕,他要真死了,追究起责任来,我替你承担!”

肖冬云心里当然也害怕自己一炒勺将他拍死了,但嘴上还挺硬,理直气壮似的嘟哝:“我才用不着你替我承担呢!红卫兵小将一人做事一人担!谁叫他恶毒诅咒江青妈妈和林副统帅来着!江青妈妈说过的——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像他这种反动透顶的家伙,打死一个少一个!统统打死了,就全国山河一片红了!”

赵卫东终究年长两三岁,虽然心中也惴惴地暗慌了片刻,但随即就要求自己镇定了。那是一种陡然升起的责任感使然的镇定。因为他是他们的长征队长呀!是他们在严峻时刻的“头脑”哇!

他默默地从肖冬云手中夺过炒勺,掂了掂,觉得挺轻,显然是铝的,不是生铁的。于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有了数。

他长辈似的摸了肖冬云的头一下,低声说:“炒勺这么轻,要不了他的命,我看他只不过是昏过去了……”

听了他的话,肖冬云暗舒一口气。她不禁向他投去亲爱的一瞥。

这时,躺在地上的男人动了一下,呻吟了一声。

这时,他的儿子从窗口探出头望向这里——他大叫:“妈!妈!不好啦!我爸爸躺在地上啦!”

他老婆的身影也随即出现在窗口——那女人又嚷了起来:“全院邻居都快出来呀!出人命啦!我家小宾他爸躺倒在血泊里啦!生死不保了呀!”

她这一嚷,几乎每家每户的窗口都出现了身影,紧接着又有人从露天木梯上奔下来……

赵卫东当机立断地说:“我们赶快离开这个院子!”

肖冬梅左右扭头望了望,见此院的后门所临的是一条幽静的街,本能地拔腿就要跑过去……

赵卫东一把抓住她手,指着通向步行街那个门洞命令道:“都要服从我的指挥!我看跑出那个门洞准是长安街!不是长安街不会那么灯火通明的!”

他说罢,紧紧抓住肖冬梅的手,率先朝那门洞跑去。李建国肖冬云自然紧随其后。李建国也一边跑一边抓住了肖冬云的一只手。而她一甩胳膊挣脱了,仓皇之中仍不失红卫兵尊严地说:“别抓着我手,我又不是小孩子!”

门洞那儿,电箱烧烤卖得正火。老板娘和几名雇来的乡下姑娘,都正忙于打点生意,谁也没注意到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露天木梯上的几个人却已奔到院子里了。见他们的邻居果然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便都冲着四名红卫兵的背影高喊:“堵住他们!门洞那儿的人堵住他们!不要放他们跑了!”

其中二人追了几步,收脚站定,不知四名红卫兵身携何等伤人利器,没充足的胆量和勇气一味地穷追不舍。

即使他们那么大喊大叫,门洞里的老板娘和几名雇来的姑娘也没听见。她们皆背对院子,面向步行街——而步行街上实在是太繁华了,从一些店里传出的音乐声通俗歌唱声,将发自于她们背后的喊叫掩盖住了。何况生意那么的火,她们的听力那一时刻似乎都下降,只集中着视线于钞票于烤箱了……

赵卫东扯着肖冬梅跑到门洞跟前时,恰巧有一个姑娘转身擦汗。

她发现赵卫东们,顿时呆愣住了。围裙角托在手上,举起在脸那儿,一时地忘了擦,两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这可是些干什么的人呢?穿着像军装又不是军装的黄绿衣裤,臂上还戴着红箍箍……是什么部门的稽查人员?可看他们的脸又分明学生气十足呀!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类人,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

赵卫东和肖冬梅也双双地急收住脚呆愣住了。随后赶上来的李建国和肖冬云同样急收住脚呆愣住了。他们呆愣的程度,不亚于对方,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似的……

他们从小长到大,也是没见过对方那样一个人的——她那是戴的一顶什么帽子呢?两只尖尖的耳朵,向前探出的尖尖的嘴巴,嘴巴左右还有数根长长的纤细又漆黑的胡须。那不是用红色纸板做的狐狸的头吗?只有儿童剧团在舞台上演童话剧才会戴那样的帽子呀!可这个灯火通明的门洞并非舞台啊!对方也分明不是儿童啊!看去至少十八九岁了,也许二十二三岁了吧?那样的一顶帽子底下又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哪!的的确确,那是他们出生以来在现实生活中从没见过的脸。甚至在画刊上也没见过的脸。说到画刊,其实他们之中只有赵卫东当学校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时,才在专供老师们借阅的书架上翻看过两种画刊——《人民画报》和《大众电影》。即使在那两种画刊中,女人化了妆的脸也不是对面那样子的呀!除了赵卫东,李建国和肖冬云姐妹俩出生以来是连一册真正的画刊都没见过的。他们在小学时各自看过的,或可算是画刊类的读物,只不过是《小朋友》和《儿童时代》。那两类“画刊”中可没有对面那样子的脸!

但那样子的脸,自九十年代以来,却是一张中国人在大城小市屡见不鲜、见惯不怪的脸。甚至,在许多乡村,谁都可能不期然地发现那么一张女子的脸。那只不过是一张剃掉了眉毛又文出了另一种眉的脸。在赵卫东们看来,那一种假眉的人工效果特别显眼,仿佛是用印刷机印在眼上方的。以他们对人脸的审美习惯,是根本无法觉得那样的一双眉有什么好看的。相反,他们觉得简直丑死了。没有眉毛的眉,那还能算是眉吗?眉下的那一双眼睛,本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双单眼皮的杏眼。上下两排衬托着那双眼睛的睫毛很长。它们被睫毛夹子夹过了。显然,夹得太狠了,于是它们向上向下也都翻卷得过分了。似乎被车轮碾过的两行禾苗似的,仿佛永难恢复自然而然的原状了。那么两排睫毛,又被刷过了睫油,并且刷的水平不够高,于是如同被车轮碾过的禾苗又被喷了一遍沥青。那双眼睛勾了眼线,但眼线未免勾得太粗了点儿。那双眼睛也涂了眼影,但浅蓝色的眼影未免涂得太重了点儿。还有那张脸上的那双唇。那是一双抹了猩红唇膏的唇。那本是一双娇小的唇,唇廓却被唇膏扩大了开来。因而在那张不大的脸儿上,便有着一张索菲娅·罗兰般的性感大嘴了。脸儿本不大如银盘大如满月,五官化妆过于夸张,化妆品用得也过于铺张,则就使五官在那张脸上显得特别的拥挤了。仿佛都不安于自己天生的位置,都想侵略到别处似的……

倘对于当代女性的自我化妆技艺太挑剔,从步行街这头走到那头,留意观察的话,不难发现一两张同样的脸。而即使看见了,人们也只不过会在心里暗想——这小姐,正式化妆前勾勾“草图”呀,瞧把自己的脸儿弄成什么样了呀!

但是对于赵卫东们情况则不同了。

他们不是觉得那张脸化妆化得太浓艳了,而是觉得那是一张非人的脸,恐怖的脸。尤其那张脸上的大红嘴,使他们觉得像是刚刚吃过什么活物染着鲜血似的。

在对方朝他们转过身,抬起头,她那样子的一张脸被肖冬梅蓦地一眼望见时,那十五六岁的少女本能地一步躲闪于赵卫东背后,几乎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再看对方的穿着吧——她穿上衣了吗?她当然不会不穿上衣的。只不过她穿的上衣无领亦无袖,而且瘦,而且小,而且短。仅靠两根吊带悬在肩上。这就使她的双臂,她的两肩,她颈下的小半部分胸裸露无遮掩了。酷暑之际,不唯这一个姑娘,步行街上有不少年轻的女性都穿她穿的那一种仅靠两根吊带悬在肩上的小衫。为了图凉爽,本也算不上有失什么体统。但由于她扎的是那种连胸围裙,便使她看去仿佛只扎着条围裙而没穿上衣了!她下身穿什么了吗?当然也穿了!步行街又不是供人们裸泳的海滩,她怎么可能下身什么都不穿呢!只不过她穿的是那种极短的制服短裤,而且是那种男式的,前边拉链开口的。二〇〇一年的这一个夏季,不知受什么服装文化的影响和哪一种时尚潮流的引导,在预先完全没有任何商业宣传的铺垫之下,这一座城市二十多岁的姑娘们,忽然都开始穿起那种极短的男式制服短裤来。而且裤腿在比赛其短的过程中越比越短。短到已经不大好用膝上几寸来说明,只能用腰下几寸才讲得清楚了。远远望去那几乎就是宽腰带,近看方能看出原来还有裤腿,还算是裤。报上评论,女性穿那一种男式制服短裤,不仅不会丧失女性的柔美,而且是更彻底地展示着女性的美腿的性魅力了,而且增添了阳刚之气。报上还评论道——时代不同了,阳刚之气再也不是男性的专利了。女性理所当然地可以采取“拿来主义”“穿上主义”,急我所需,衬柔之美等等,不一而足。推波助澜,天花乱坠,竟一度使那种极短的男士的制服短裤被本市的些个赶时髦的年轻女子们抢购一空。三天内她们以几近于疯狂的热忱对本市的大小服装店和各条街道上的服装摊进行了轮番的扫荡式的“掠夺”。店家商人和小贩们无不眉开眼笑,惊呼供不应求。当然,报界也从他们的利润中明里暗里分得可观的宣传费广告费……

那受雇卖烧烤的农村姑娘穿的即是那一种短裤,所扎围裙又肥了点儿,长了点儿,在红卫兵赵卫东们看来,自然便像下身什么都没穿的样子了。他们以为若从后边看她肯定是一丝不挂的,以为围裙一旦落地,眼前肯定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无疑了!

他们的惊愕是多么可以理解呀!

而对方穿的又是那一种底高二寸的“拖鞋”。这种似鞋非鞋似拖鞋其实又绝非拖鞋的鞋颇值得时尚专家们研究。不知它靠了什么大受女郎们青睐的迷你魅力,居然能从去年走俏至今,长盛不衰。那双“拖鞋”上趴着一双白白的胖脚。那双胖脚的十个趾甲涂得鲜红。犹如被残忍地钉了十个洞孔,并从十个洞孔渗出十颗大大的血珠儿来。

双方正那么惊愕地彼此呆呆地互瞪着,守着钱箱频频接款的老板娘发火了,她猝然转身一吼:“你干什么哪?!没见……”

她本想说的是——没见这会儿多忙吗?!你擦把汗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吗?!

但是她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也半张着嘴惊愕地呆住了——望见四名红卫兵使她没法儿不惊愕。

她脸上堆起了习惯性的企图讨好取悦的笑容。因为片刻的惊愕之后,她头脑中迅速做出了反应,也将四名红卫兵当成工商税务或市场管理部门的人员了。但随即又做出了否定——不对呀,工商税务不穿黄制服呀!看去他们也太年轻呀,分明还是些半大孩子呀!即使做市场管理人员也太嫩了呀!待她发现了他们臂上的红袖标,看清了红袖标上是金黄的“红卫兵”三字,她脸上堆起来的笑容朝两腮一扩,顿时均于脸腮不见了。就如云朵被无声的雷炸散了似的。那一时刻,她半张着的嘴实际上是大大地咧开着了。

这徐娘半老的老板娘的脸也浓妆艳抹。

另外几名她所雇的农村姑娘也意识到背后发生了什么事,一齐转过身来——不消说,在赵卫东们看来,她们仿佛也都除了前身一条围裙而外,从上到下并没穿什么!一样的帽子,一样的鞋,一样彩印也似的脸,一样红的唇,一样红的手指甲和脚趾甲……

四名红卫兵不但惊愕,而且真的有些惊恐了!的的确确,自他们出生以来,他们绝对没见过眼面前那么一排不知应该说是美丽抑或应该说是吓人的“牛鬼蛇神”。

他们又惊恐又困惑,各自怀疑在梦中。

而门洞外边,那一排“牛鬼蛇神”以及烤箱柜案之后,是步行街上等着买烧烤的男女们。他们和她们将门洞的前口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和她们也都看见了赵卫东们,其中也有人发现了他们臂上的红卫兵袖标,指着议论纷纷:

“红卫兵!他们是红卫兵哎!”

“这些孩崽子,又想瞎闹腾什么?!”

“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啊,可千万别再闹腾啦!”

赵卫东们耳听着那些议论,惊恐、困惑又愤怒——妈的些个穿得比电影里的比他们想象之中的资产阶级还资产阶级的狗男女究竟是什么人等,怎么就居然敢在首都北京穿得怪里怪气一个个如此暴露不成体统?怎么就居然敢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风起云涌的关头,肆无忌惮地攻击红卫兵是“孩崽子”?攻击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瞎闹腾”呢?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真尖锐呀,真复杂呀,真剧烈呀!这要是不造反不革命行吗?连首都北京都有许多人资产阶级化到如此地步了,还不造反还不革命还不重新夺权,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还能千秋万代永永远远地通红下去吗?难道以毛主席他老人家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在首都北京遭到了……

他们一个个不敢暗想下去,更不敢深想下去……

院子里的人们围上来了。

那司机的老婆首当其冲,率先发难。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赵卫东问罪:“说!凭什么把我丈夫打昏了?啊?!你们以为中国还是‘文革’那年月呀?!告诉你们,老娘当年也是造反派,而且是一呼百应的头头!老娘造反那阵子,你们四个小崽子还没形成胎团呢!戴上红卫兵袖标你们以为就又可以无法无天啦?你们今天不当众向老娘赔礼认错休想走人!这条街上可就有派出所!”

她的话使赵卫东们困惑上又加困惑,狐疑上又加狐疑,他们简直搞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中国还是在外国了!自从他们离开家乡小镇踏上当年红军走过的长征路,经过哪儿受到的不是沿途人们的欢迎、关怀、热情接待呀!他们听到过多少真诚赞扬的话语啊!有多少依依惜别的难忘情形记忆犹新地深印在他们头脑中了呀!怎么偏偏的恰恰的在首都北京,在他们成了敬爱的江青妈妈以及“中央文革”的尊贵客人以后,反而处处成了被猜疑被以奇异的目光所观赏的不受欢迎的人了呢?

“文革”那年月……这他妈的算什么话?!

老娘当年也是造反派……当年?!……这他妈的又算什么话?!

难道首都北京不再和全中国按同样的年历计年啦?!

连姐姐肖冬云也开始悄移脚步往赵卫东身后躲闪了。李建国看在眼里,心中顿生一股大无畏英雄气概,和几许唯有自个儿心知肚明的对赵卫东的暗嫉——他跨前一步,以自己的身体挡在肖冬云身前,紧握双拳摆出掩护又防范的架势,并说:“冬云别怕,有我呢!”

赵卫东却想——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计吧!

他仍抓着肖冬梅一只小手未放呢!

于是他当机立断大喊一声:“战友们跟我闯过去!”

于是四名红卫兵仿佛古代的侠客闯关似的,齐发啸叫,一齐冲向门洞——当时那情形使人能联想到“不成功便成仁”这句古话……

于是一时间的,老板娘及她的雇员们一个个被撞得东倒西歪,长案也被撞翻了,砸了门洞外三四个男女的脚。电烤箱从长案上轰然落地,油星四溅,烫得更多的男女捂脸捂胸捂胳膊捂腿……

于是一时间的吱哇乱叫,皆作猢狲散……

四名红卫兵趁机夺路而去……

他们起初只不过在步行街上往前猛跑狂奔,根本顾不上朝两旁看一眼。赵卫东既已抓住妹妹肖冬梅的手,李建国就不管姐姐肖冬云情愿不情愿,于奔跑之中也瞅个机会捉住她一只手,不管她心里是否会认为他乘人之危。

四个人分成两双,两两手拉手在步行街上狂奔猛跑,是那条步行街自从成为步行街以后不曾有过之事。他们撞了不少人。被他们撞了的人自会冲他们的背影骂一句。旁观者中就有人指着他们的背影想当然地说:“看!小偷!小偷!这不是作孽吗,在步行街上偷窃还跑得了吗?”但是却不见有人追赶,也不闻有人喊捉贼,于是大惑不解……

除了被他们撞着的人,除了将他们当成扒手或贼的人,他们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他们只顾跑,也未注意周围尽是些怎样的人。

“放开我!我鞋跑掉了一只!”

妹妹肖冬梅使劲儿挣她的手。

于是赵卫东放开了她的手,见并无人追赶,定下一颗心来,冲紧随其后跑来的李建国和肖冬云说:“别跑了,没人追咱们!”

于是那俩也站住不跑了。

肖冬梅赤着一只脚一边往回走,一边低头寻找她跑掉的那只鞋。一时没找到,急了。一急又快哭了,冲姐姐嚷:“姐我的鞋不见了,你倒是帮我找哇!”

而姐姐肖冬云仿佛根本没听到,她在望着一幅几乎贴满了橱窗的广告招贴画发呆。

李建国则表现出了可敬的自觉性,也无需队长赵卫东吩咐,默默地走向肖冬梅帮她找。终于发现了,原来那只鞋被别人踢到人行道边儿去了。他拎着鞋走回到肖冬梅跟前,以抱歉的口吻说:“鞋扣带断了,你只有将就着穿了!”——仿佛那是由于他的过错造成的……

但是肖冬梅仿佛根本没听到,她和赵卫东的目光,也望着她姐姐肖冬云所望的方向,三个人都望得发呆。

李建国的目光自然也就奇怪地朝那儿望过去了——其实呢,那幅广告招贴画绝无任何一点新颖的创意可言。甚至可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构思任何创意。那不过是在中国并且早在世界各地几乎随处可见的表现方式最直接最简明的一幅摄影广告而已——女人的“斩”去了头“削”去了双足的身体,上着一种叫蕾丝的丝质的镂花乳罩,和同样的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短裤。就那女人的身体而言,不能不说窈窕优美。姿态也很优美。上身前探,臀部后拱,呈S形。虽然神龙不见首尾,却显得胸峰更加高耸了,显得叉立的双腿更加修长了。就广告而言,其实也并不能说完全的没有创意。因为最直接最简明的广告,恰便是主题最突出的广告。其主题便是那一种丝质的镂花的乳罩和镂花的三角裤。一句粗俗和诗意相结合的广告语是——“在暑热难耐的夏季,穿比不穿还爽。”恐那女郎的芳容和秀足喧宾夺主,故“斩”之“削”之。这样的广告,谁又敢武断地说它就完全的没有什么构思没有什么创意呢?那是一家门面装潢得相当古典的私营店,里边却专为具有较高消费实力的女性提供最时髦的昂贵商品。别看这一座城市的经济发展现状不振,但由十几万先富起来的人们所支撑的高消费气象,却仍能使步行街上呈现着真实又似乎有些虚假的繁荣。

林语堂先生半个世纪前初到美国时,曾向美国人作过一番颇为精彩的演讲。在演讲中他十分惊诧于美国人,尤其美国的女人们,何以能那么态度宽大地容忍美国的商业充分利用女人的身体大做广告大赚其钱的现象。

美国的商业并没因语堂先生温文尔雅亦庄亦谐的批评而惭愧而收敛或改变其商业行径。

而半个世纪以来,全世界都已青出于蓝欲胜于蓝地学习着美国了。一个事实是那么的显明那么的无可争议——离开了女人身体的实际需求和女人身体天生的无可取代的永远具翘楚地位的特殊广告魅力,不要说全世界的商业早已跌入深渊不可救药,全世界的广告业也很可能灭绝八九成啊!

在二〇〇一年,在中国,无论电视里、电台里、书刊里、街头巨幅广告牌或商店橱窗里,利用女性的身体和女性身体的局部所作的广告,更是多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女人的发女人的眉女人的眼女人的唇女人的齿女人的颈女人的乳女人的腰女人的臀女人的腿女人的脚女人的手女人的指甲和趾甲……男人们早已通过广告对这些司空见惯如视常物了,而女人们也早就不无自豪地从观念上理解这种商业现象接受这种商业现象了。对男人们所带来的普遍的负面影响是性冲动的减弱是性能力的降低,而给商业所带来的另一种益处是一系列神乎其神的壮阳药品的面世……

红卫兵李建国望着那幅招贴广告也呆住了。仿佛它是具有无比强大的磁力的东西,仿佛他的目光是物质性的,被那招贴广告牢牢吸住,休想再转移开去了。实际上他头脑中也根本没有想将自己的目光转移开去的念头产生。确切地说,实际上他头脑中一片空白。明明眼望着那广告,意识却处于顿失状态。只觉得那广告上的女人身体变得越来越高大,并且越来越接近他,而广告周围的一切,包括他周围的人,皆都虚无了……

他,以及赵卫国和肖冬云姐妹俩——对于他们四名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那广告尤其是他们在最荒诞不经的或青春期最色情的梦境之中,都不可能梦得见那么具体又那么具有视觉冲击力具有生理震撼力的。清楚原子弹爆炸后必有蘑菇云腾空升起的常识,而又真的望见了蘑菇云的人会呆成什么样,他们当时也就呆成什么样。

这时,只有这时,他们周围的人,才纷纷注意到他们是四个多么奇特多么与众不同的人。但是人们不明所以,对他们的出现感到又惊异又暗自亢奋。红卫兵啊!久违了三十余年的红卫兵啊!而那些在“文革”中闻“红卫兵”三字而心惊肉跳的人,则本能地往后退,远远地避开他们,站立在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猜测着他们将会有什么行为。在那些人的眼看来,分明地,赵卫东们确乎是真的红卫兵。因为他们太熟悉当年的红卫兵们脸上那一种精神面貌了。那一种精神面貌用一句话就可以形容。而那一句话应该是——“我们是仅次于上帝的人,我们怕谁?”那一种精神面貌也可以说是在“文革”中经过短时期的强化实习而“培养”起来的一种“革命气质”。尽管四名红卫兵都眼望一个方向呆住了,但是他们脸上那一种精神面貌却并没有因而嬗变。在那些当年曾领教过红卫兵造反脾气的人们看来,他们随时会从呆状中猛醒,一转身一齐举拳高呼:“打倒!打倒!!打倒!!!”

熟悉红卫兵的和对红卫兵感到陌生的,惊异的和心有余悸的,巴望着接下来赶快发生什么刺激的事件,或胆小怕事躲得远远的唯恐发生什么突然事件殃及自身的人,那一时刻怀着各种各样不同的心态,全都默默地注视着出现在步行街上的四名红卫兵……

那一时刻,在步行街的那一街段,嘈杂声叫卖声停止了,氛围肃静起来。

一种“于无声处听惊雷”似的肃静。

在那肃静之中,一个小女孩儿嫩嫩的充满稚气的声音问她的妈妈:“妈妈,妈妈,‘红卫兵’是什么兵呀?”

依李建国想来,在首都北京,即使小孩儿也应该知道红卫兵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最信任的,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红色闯将啊!

他的头缓缓转动,开始看清周围的人们了。女人们衣着鲜艳,或长或短甚至别出心裁的发式,以及她们化了妆的脸,以及她们裸露唯恐不彻底的颈子、上胸、臂和腿,使他的视觉进一步受到刺激。那种刺激如同西班牙斗牛场上的公牛由于斗牛士的红斗篷所引起的暴烈反应。尤其人们脸上那一种观看稀有动物似的表情,使他感到受辱,使他大为恼怒。那一种表情不仅呈现在女人们脸上,也呈现在男人们脸上。而且,呈现在男人们脸上,比呈现在女人们脸上更具有讥讽不敬的意味。因而也就更加使他感到受辱,更加使他恼怒……

他凛然的目光终于盯在那母女二人脸上了。

当母亲的赶紧谨慎地抱着孩子走开。

而那小女孩儿却扭回头又大声对他说了一句:“我不怕你!我爸爸是军官!”

李建国不禁吼了一句:“解放军也要支持红卫兵的造反行动!”

“你瞪我,我也不怕你!你凶我也不怕你!”

小女孩儿毫不示弱。显然,那是一个被宠惯了的小女孩儿。李建国张张嘴,不知说什么好了。

三十四年前横空出世桀骜不驯的红卫兵,遭遇了二〇〇一年中国独生子女家庭不懂何为“敬畏”二字的小公主,只有干生气的份儿。

步行街上没什么新奇事儿发生时还人流如织呢,此处既有新奇事儿发生了,如织的人流“流”到这儿也就不应当往前“流”了,淤阻住了。

“拍电影呢,拍电影呢!”

“瞧那四名红卫兵!正表演着呢!”

“还拍‘文革’那点儿破事儿,如今谁会到电影院去看‘文革’题材的电影啊!”

“那就是拍电视剧!如今中国电影业算是希望不大了,在国际电影节上得几项奖走不出低谷,电影导演们差不多都放下老大的架子拍电视剧了!”

“怎么四个都是陌生面孔啊?没一个星没一个腕儿,就是拍了播了,谁看呀?”

“导演在哪儿?怎么也不见摄影机呢?”

“外行了吧?这叫偷拍!偷拍的画面丝毫也没有场面组织过的痕迹,更真实!摄影机肯定就在附近什么隐蔽的地方架着……”

后至者们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于是有人仰首朝街两旁的楼顶上看,企图有所发现。

被围观的李建国那一时刻的受辱感和恼怒早已达到了难以遏制的程度,他再侧转了脸看自己的三名红卫兵战友们,见他们仍呆呆地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目不转睛地,睫毛也不眨一下地望着那幅在他看来不堪入目、淫秽下流的广告招贴画,不由得胸中如火上浇油,一股怒焰升腾,直燎脑门……

羞耻呀!羞耻呀!

把红卫兵小将的脸丢光丢尽了啊!

他以霹雳之声朝三名红卫兵战友大喝:“你们还看!那究竟有什么可看的?!”

经他一喝,赵卫东们也如梦初醒。他们见周围那么多男女老少的那么多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一个个脸上发烧,羞愧得无地自容真真是无地自容啊!

赵卫东嗫嚅地语无伦次地向李建国解释:“其实……其实我并没看那个……我怎么会看那个看得发呆呢?……我只不过……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郑重发誓,反正我看的不是那个……”

同时他心中暗想,这下完了,这下自己队长的权威是彻底动摇了!起码在李建国这一名红卫兵战友的心目中是彻底动摇了吧?被淫秽下流的东西久久吸引,是比政治上站错了队还可耻的呀!以后还有什么资格在政治思想方面教导李建国这名红卫兵战友呢?!

在他之后做出本能而又迅速的反应的是肖冬云姐妹俩。因为她们是三十四年前的女中学生,严格地讲妹妹肖冬梅还只不过是少女,姐姐的身体虽然已明显地比她发育成熟了,但心理却依然和妹妹一样停止在三十四年前家教很严的少女们最容易害羞的阶段。听到别人互骂了一句脏话,她们也会立刻脸色绯红,男同学们对她们的一个亲昵的举动,哪怕是无意识的,往往也会使她们觉得受了亵渎而泪眼汪汪起来。总之她们好比是两株含羞草儿……

她们的反应不但那么迅速而且那么的一致,她们几乎像暗喊着“一、二”似的同时猛转过身,仿佛站立在旷野上忽听背后有人喊救命。她们一转过身,她们的目光又不期然地看到了正对面街上的一幅广告招贴画。那是一家专卖健身器械的店,其广告招贴画比久久吸引住她们目光的那幅更大。广告招贴画上是美国健美小姐黛尔·汤米塔,和一九九七年的世界业余健美大赛男子组冠军,黎巴嫩汉子阿马德。中东汉子仅着三角短裤,而黛尔全身比他仅仅多穿了一件象征性的东西。如果那东西算是一件女式挎肩背心的话,那么它可能是世界上最善于省料的裁缝做的了。不,它肯定不是出于裁缝之手,显然是出自一位编织师傅或编织女之手。因为它并非布料的,而是以绿色的绳结成的。就如同渔网一样,其网眼大得可任凭三四寸长的鱼儿自由穿游。黛尔小姐和那肌肉发达得人猿泰山似的中东汉子都像被仔细擦亮了的古旧铜器般的肤色,被她身上那一件翠绿色的网状小“衣”衬托着,色彩对比有多惹眼就不必形容了。而黛尔小姐的上身究竟又能被那么一件网状小“衣”遮住百分之几更是不难想象的事了。他的一只粗壮的手臂搂着她的纤腰,她的一条秀腿抬着,像钳子的一半似的钳在他的胯那儿。而他们的上身贴得那么紧,以至于她的一只丰乳受到他那宽阔胸膛的挤压,几乎要撑断“网”绳,从破绽了的“网”孔里膨胀出来似的……

不消说,即使在二〇〇一年的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看来,那也确乎是一幅“性力四射”的广告招贴画。但是步行街上的管理部门,一次也没勒令那家健身器械专卖店揭去。也没有任何一位市民对它持有异议。因为健身器械专卖店的橱窗里张贴上有两位世界健美明星形象的广告招贴画,是多么理所当然又自然而然的事呢!而健美明星们如果不尽量在广告中展现他们健美的身体,以及由此显示的旺盛的生命力和超人般的性感魅力,谁还会更有资格呢?何况,那两位世界级健美明星的彩照合影,几年前便在全世界至少千种以上的报刊登载着了,几年前在中国起码也有几十种报刊登载过了,而且往往登载于印制考究的画刊和发行量很高的报上……

他们早已是中国人的“老相识”了!

他们在广告中那样子的合影,也早已被普遍的中国中青年男女们怀着羡慕的着迷的好感接受着了。

连卫道士类型的观念传统守旧的中国老年人,十之八九也宽宏大量地认为他们在广告形式中是既可以那样子而且完全应该那样子的!

二〇〇一年,在中国,性的观念是更加开化了。实事求是地说,早已开化得与世界上一切性观念最为开化的国家没有什么程度上的差别了。二〇〇一年,在中国,人们对于性魅力的崇拜,超过了对一切明星本人们的崇拜。或者反过来说,对一切明星们本人的崇拜,首先的出发点包含着对其性感魅力的赏识了……

但对于从三十四年前活转来的肖冬云姐妹俩,黛尔和阿马德简直是妖魔鬼怪啊!他们那么一种男女间亲昵的样子,简直是世界上最最丑陋的行径了啊!连看到了那幅广告招贴画的自己的眼睛,也仿佛成了不幸被世界上最最肮脏之物污染了,而且用任何一种眼药水儿也永远不会再冲洗干净了的眼睛!

她们的头脑之中竟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想法——那就是自己的眼睛在看到两幅广告招贴画以后,也无疑地已经变得丑陋了,目光邪狞了。

可怜的姐妹俩,她们在她们所处的那一个时代,在她们那一种年龄,对男女关系,对性的全部本能的理解,无非是亲昵的目光,亲昵的话语,以及彼此暗中轻轻握一下手罢了。

而拥抱和接吻,在她们的头脑中是何等了不得的事啊!

她们认为女人与男人拥抱了,接吻了,哪怕仅仅一次,必定就会怀孕,就会生孩子!

在她们出生、长大、上学的那个小县城,关于爱的关于性的常识,被以文明的名义和根本上是反文明的愚昧的宗教禁欲条例般的严肃告诫所替代。就这一点而言,就人性的真实人性的自然人性的自由状态而言,甚至比解放前的中国人,甚至比拥有五千余年文明史的中国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寻常人们还不如……

在几秒钟的呆视之后,肖冬云姐妹俩的反应又是那么的一致而又强烈——她们几乎同时用双手捂住了她们的脸。她们不是以双手并捂因而各自捂着整张脸,是双手相叠,一只手紧紧压在另一只手上,横着双手仅仅捂住眼睛。如同她们的眼睛被强炽的光突然射伤了,或同时遭到了硝酸的泼洒。区别是,仅仅是,她们没有发出痛苦的尖叫。随之她们几乎又同时猛转了一下身。再接着,她们同时蹲下了。

妹妹肖冬梅哇地哭了。

就那么捂着脸哭。不敢稍微放松一下双手。

妹妹一哭,姐姐肖冬云也忍不住哭了。也就那么捂着脸哭。也不敢稍微放松一下双手。

离开了那个将她们作为江青妈妈的尊贵客人关怀着照顾着的地方,确切地说是离开了那辆封闭式货车车厢以后所遭遇的一切,所见到的一切所听到的一切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对红卫兵以及对她们本身的言论,使她们保留在三十四年前的意识受到了摧毁性的冲击。她们实在是想不明白猜测不到中国究竟怎么了?首都北京究竟怎么了?

她们的哭声中流露着巨大的惶恐不安。

因为她们的头脑中已经开始想——如果恰恰是她们自己已变得非常荒唐非常可笑变得像什么怪物似的了,那她们以后可拿自己怎么办呢?

为什么周围的人们尤其是女人们,不对自己的衣着不对自己的发式不对自己化了妆的脸感到羞耻?为什么男人们都似乎看惯了女人们那样子而且似乎还特别欣赏她们那样子?为什么应该砸碎的橱窗没人去砸碎,还擦得那么的明亮?明亮得如同镜子似的?为什么应该撕得粉粉碎的那么腐蚀人灵魂的东西居然没人去撕?为什么还可以在那两个橱窗前摆了桌椅,一些男人女人还可以大模大样地坐在那儿吃着什么饮着什么说说笑笑显得特别轻松愉快?谁允许他们和她们那样了?她们和他们又是凭什么特殊的资格获得到可以那样的权利的?

如许多不该存在的现象存在着,中国还算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吗?还算是社会主义国家吗?

为什么没有人为中国负责任地扫荡这一切丑陋现象?

为什么没有人造反呢?

姐姐肖冬云心里还想——如果自己的眼睛所见到的丑陋无比的现象不消失,那么她宁肯自己的眼睛从此瞎了吧!

妹妹肖冬梅的心里,同时也产生着一样的想法。

在她们蹲下去的时候,周围发出了一片喝彩声——“好!”“好!”“到家!”

那是以为在拍电影或电视剧的男人女人口中发出的。

依那些人看来,她们的表演确乎是值得鼓励值得喝彩的——表演得多么投入多么符合角色呀!那双手一捂眼一转身一蹲下,“身体语言”所表达的内容是多么的丰富哇!

“安静!不要出声!别忘了这是偷拍!偷拍可一般都是同期录音!”

立刻有人不失时机地证明自己的懂行,精神可嘉地对别人小声提醒……

肖冬云姐妹俩一蹲下哭,李建国的造反情绪顿然高涨。他分开人群冲向对面的橱窗,冲到跟前,伸出双手便撕扯那一张广告宣传招贴画。它是贴在玻璃里边的,哪里又是他撕扯得下来的呢?只不过指甲将玻璃挠得发出几阵刺耳的声响罢了……

“好!”

又是一阵喝彩。

“真他妈讨厌!你们怎么还喊?!”

“嗨,你小子骂谁呢?你算老几?在这儿充的什么大瓣蒜?!”

“人家摄制组里都没谁出面管,你他妈替人家叽歪个什么劲儿?那俩女的里有一个是你小情人儿呀?”

于是两个小伙子往一块儿凑,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

二〇〇一年,中国人之间仍缺少相互的忍让,语言文明程度也不见有什么明显的提高。这一点,与三十四年前相比,倒是倒退了。因为三十四年前人们在语言方面的自由是相当有限的。相互之间的攻击性也主要表现于政治话语体系。

“好!”

有些男女以为那两个小伙子也是在“表演”戏的一部分。从那家店里跨出了一名穿制服握警棍的警卫——他用警棍直指着李建国高喝:“你干什么你?!”

李建国撕扯不下那广告招贴画,由于急而更恼更怒。

他大声说:“造反有理!”言罢,举起了一把椅子……

周围的人一见他将椅子举过头顶,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全都往后躲闪……

坐在橱窗前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喜闻乐见地看着李建国“表演”的些个男女,预感不妙,也都起身明智地跑了开去……

一位女郎一边跑开一边生气地说:“戏里有这情节怎么也没个人告诉一声?这么大块玻璃被一椅子砸碎了那是闹着玩的吗?多危险呀!”

陪伴着她刚才浅嘬慢饮着啤酒的男朋友说:“放心吧宝贝儿!他只管砸他的,那我还能眼看着你被伤着?再说,这块大玻璃肯定是用糖浆挂成的……”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下,舍不得留在桌上的半杯啤酒,又返身回去打算端走……

说时迟,那时快——李建国高高举过头顶的那把椅子,狠狠地狠狠地砸将下去了……

但听哗啦一声,偌大的,有十余平方米的一块镜子般明亮的橱窗玻璃,刹那间不复存在。幸而,这条步行街的管理部门规定,临街橱窗禁止镶装一般的玻璃,而必须是质量合格的钢化玻璃。随着哗啦一声响,巨大的玻璃变作千千万万指甲般大小的晶体粒块,纷落遍地。由于那一把椅子的砸击力甚是猝猛,致使无数粒块向店内外爆豆般四射,些个反应迟缓来不及躲避的男女身上这儿那儿挨中了,顿时的大呼小叫乱成一片。虽都未伤得怎样重,但已有人皮破血流了……

李建国高举起椅子时,肖冬云姐妹俩正捂眼蹲着,没看见他想要干什么。若看见了,兴许会赶紧制止他惹是生非。待她们猝然间听到哗啦之声,反将双眼捂得更紧了。并且,都吓得本能地用胳膊夹住上身,就那么蹲着移动脚步往一块儿凑,仿佛永远也不敢站起,不敢睁开眼睛了似的……

接下来的事情大约发生在半分钟内——那个舍不得半杯啤酒的小伙子,已然被钢化玻璃的碎屑击伤了脸面,虽只不过是皮肉轻伤,却已流血不止了。在男人女人惊恐的尖叫声中,店里奔出了三名手持电棍的警卫。他们以为李建国是疯子,或是醉鬼,或是对社会充满敌意的破坏分子。

为首的警卫话还没出口,电棍已指向着李建国了。

那一时刻,红卫兵李建国的内心里,确确实实是充满着对他眼见的“丑陋”社会现象的莫大敌意的。他余怒未消,自恃猛勇地用双手去抓电棍。这他可真是自讨苦吃了。电棍是好用双手去抓的吗?他的双手立刻被电住了。想放开都不可能了。反而下意识地抓得更紧,同时被电得浑身乱颤,龇牙咧嘴,哇哇怪叫,那样子就十分的可怕……

人们越发惊恐地往两边人行道上躲闪。

被抓住电棍的警卫,打算从李建国手中抽出电棍,却同样的不可能。

另一名警卫见状抢前一步,举起电棍,朝李建国头上狠狠一记,李建国身子晃了晃,晕倒在遍是钢化玻璃碎屑的方砖人行道上。

椅子砸向玻璃那一瞬间,赵卫东张开着嘴呆住了。在那大约半分钟内,他呆看着眼前发生的突然事件,呆看着红卫兵战友李建国被一电棍击倒于地……

那脸上流血的小伙子,此时一只手捂着脸蹿到了仰躺地上的李建国身旁,飞起一脚又一脚,狠踢李建国。边踢边骂……

赵卫东这会儿才醒过神儿来,他大叫:“要文斗!不要武斗!”

他正欲冲过去护着李建国,双臂却已被人朝后使劲儿拧了过去——同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低也很严厉地警告:“老实点儿,否则对你不客气。我们是便衣警察!”

他立刻想到了肖冬云和肖冬梅……

他扭头望向她们,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喊:“冬云冬梅你们快跑呀!快跑呀!”

而肖冬云和肖冬梅姐妹俩,直至听到赵卫东的喊声,才一齐将双手从眼上放下去。于是她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两名警卫,一名抬着李建国的头,一名抬着李建国的腿,正往店里弄他。在她们看来,她们的红卫兵战友李建国已经是死了,或者是半死不活的了。她们还看见那脸上流血的小伙子一只手攥着一只啤酒瓶子,张牙舞爪地要扑将过去,而第三名警卫阻止地从后死抱住其腰不放。当然,也看见赵卫东的手臂被一左一右两个男人朝后扭着,扭得赵卫东俯下了身去……

她们缓缓站起来了,内心里惊悸万分。

赵卫东则再次侧转头望向她们大喊:“跑哇!快跑哇!”

许多旁观者随着赵卫东的喊声也纷纷将目光望向她们,其中几个也突然指着她们愤愤地说:

“她们是一伙的!”

“抓住她们!”

“别叫她们跑了!”

一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男人像在“文革”中参加批斗会似的,举起拳头,憋红了脸,张了几次嘴,终于喊出一句口号是:“打倒红卫兵!不许‘文革’闹剧重演!”

这两句口号使肖冬云肖冬梅姐妹俩的心猛烈地哆嗦了一阵——这是要被关进监狱甚而要被枪毙的一级反动口号哇!怎么居然有人就敢公开地喊?怎么并没谁去抓那家伙?反而有人把自己的两名红卫兵战友当成了反动分子对待?

但当时的局面已不容她们多思多想——设身处地从心理上理解她们一下,她们的反应除了拔腿便跑还会是别的吗?

于是她们那么做了。

冬云抓住妹妹冬梅一只手,头脑之中除了惊悸一片空白地顺着步行街朝前猛跑……

倒也没谁拦截她们,更没谁想抓住她们——大多数人们已经确信不是在拍电影了,因而对“文革”结束三十四年后又有四名“货真价实”的红卫兵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步行街上的人们自动退向人行道上,闪开着路让她们跑……

而且有善良的人们之善良的声音传达着一份儿善良:“别拦她们!千万别吓坏了两个精神不好的女孩儿!”

同类推荐
  • 一位抑郁症患者的自述

    一位抑郁症患者的自述

    李东文,70后。1999年开始学习写作,以小说及情感专栏为主,曾在《天涯》《长城》《十月》《西湖》《长江文艺》等杂志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读者》等转载。
  • 大唐后妃传(II)

    大唐后妃传(II)

    贵为储妃的沈珍珠,清婉隽秀,丽质天成,广平王李俶,丰神俊朗,霸气多情。二人一见倾心、刻骨相恋。李俶将珍珠疼入骨髓,爱至心灵。但君王的爱情,没有恒常的主题曲。在安史之变的兵马乱世中,在争权夺势的宫廷暗战中,珍珠以薄柳之身,承载起命运的跌宕与流离。她愿意与夫君共同进退,虽屡遭丧乱,也甘之如饴,毫无怨言;但她无法承荷他的猜疑、欺瞒与背叛。珍珠想要的,只是一份恒久如新的情;李俶不能舍弃的,除了她,还有这锦绣江山。从烟波浩淼的太湖畔,至富丽繁华的长安城,再到朔漠无边的回纥,阴冷孤桀的少年玩伴安庆绪、睥睨天下的夫君李俶、声威震世的回纥可汗默延啜,在她的生命中交错出现,对她深情拳拳、不离不弃。一程烟水,万重羁绊,沈珍珠柔情千斛,情归何处?
  • 世界最具精悍性的微型小说1

    世界最具精悍性的微型小说1

    世界最具财富性的企业精英、世界最具传世性的思想巨人、世界最具发明性的科学大家、世界最具感悟性的哲理美文、世界最具故事性的中篇小说等。
  • 倚楼曌

    倚楼曌

    《倚楼曌》是一部当代武侠小说。讲述荣朝建国六十余年之际,国力鼎盛,军强民富。新皇白泓继承先皇遗志登基为帝,却因皇族血脉备受质疑。即位三年,亲征大月氏,常年在外,战功寸缕,朝野震荡。楼外楼是近几十年崛起的江湖圣地,典藏丰富,高手如云。使者张榜,从接榜人中挑选五人前往楼外楼,书生张秋池稀里糊涂成为其中之一,从此一头撞进诡异奇绝的江湖武林,纠缠在九州风云之间。
  • 多来米骨牌

    多来米骨牌

    《杨少衡中篇小说选:多来米骨牌》旨在用小说表达对生活的理解与思考,以文学的方式为时代留下一段记录《杨少衡中篇小说选:多来米骨牌》收入的均是杨少衡近年所创作、发表的中篇小说。作品中诸多基层官员在各自的故事里活灵活现,一起以小说的方式为当下立传,诠释现实,也注目于未来。杨少衡以写官场小说见长,这本小说集仍保持了这一特色,展示了市场经济条件下官场百态,刻画了基层官员的众生相。作者简介杨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主席。1979年开始发表小说。近年所作中篇小说多为各种选刊选本选载,并获多种刊物小说奖项。
热门推荐
  • 妃常不愿,暴君请放手

    妃常不愿,暴君请放手

    有人说,六合之大,如无缘,擦肩也不会相识,天地又小,在我们抬头的瞬间,便是缘分的安排!相见是一场盛大的告别,凤煌之于舞阳,便是如此,从此,你便是你,我便是我了……今夕明夕,君已陌路,不必留念,更不必怀念……“舞阳,真的没有机会了吗?”“凤煌,你期望我的爱情,但你并不爱我!我的生命纠缠着你,像一根长长的铁链,哐啷哐啷的响声越来越刺耳,勾环愈来愈粗糙,伤了我,也让你越想逃离!你打碎了我的自由,用我自由的破铜烂瓦建造了自己的牢房……所以,放手吧!”爱追求的,不是痛苦也不是快乐,而仅仅是爱。当自由的爱受缚,被分离损坏,破镜重圆,是要为爱做的一件事,爱被爱点燃,如同火点燃火,然而,姬弃,第一把火是来自你吗?“我不知何为爱,我只知,当我双眼毫无睡意的眺望,想到你时,眺望的甜蜜的;在雨中舞剑等候你的回盼,尽管爱被夺走,但满怀希望是甜蜜的。人们各走各路,你也把我撇在身后,尽管独自一人,但聆听你的足音是甜蜜的;红霞万丈,笑醒我心中的期盼,即便期盼落空,感受期盼的痛苦仍是甜蜜的……这样,算是爱吗?”岁月成空,往事回眸,蓬壶一梦,泣血英雄,半世匆匆,从此,只愿同你笑傲风云,一生心动……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EXO之你是我们的暖阳

    EXO之你是我们的暖阳

    “谢谢你对我的爱”希冉说…灿烈说:“不…别走的.”伯贤说:“允如我永远爱你!”允如说:“我也是.”
  • 诸天外卖

    诸天外卖

    水浒世界,他让梁山变成了外卖集散中心。风云世界,他让雄霸明白了争天下不如送外卖。射雕世界,丐帮、白驼山、桃花岛……各大势力争夺骑手令。……这是一个穿梭诸天,万物皆可送的故事。
  • 绵绵无决意

    绵绵无决意

    路小霏是来自普高一中的高一学子,作为一个新生其实她更喜欢和她的老朋友打交道,而且最爱的人在眼前,喜欢的人在身边。本来就是一件特别特别幸福的小事情。这部作品呢是关于一个女孩子的成长以及成长过程中的苦恼。感谢观看哦。
  • 将军来护驾:冥界公主要逆袭

    将军来护驾:冥界公主要逆袭

    他是少年得意,军功赫赫的英雄大将军。却遭人陷害,双目失明。她是相貌清丽,身怀绝技的冥界长公主。却身世坎坷,被人欺压。一个是身有缺陷、无依无靠的失势将军,一个是高龄未嫁、身世复杂的孤僻商女,看似相差甚远的两人放在一起竟是出奇的合适。若能尽尔所愿,便是与天下为敌又何妨?清风乍起,掀起多少风云变幻……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知空蕴禅师语录

    知空蕴禅师语录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这和我看过的宫斗不一样

    这和我看过的宫斗不一样

    她不过是个很普通,普通到有点不起眼的女孩,谁能想到就去楼下跑个腿,打个酱油的时间,会被卷入到情侣的斗争中,一不小心就掉水里,然后就……穿越了?!拿的竟然还是地狱级难度的宫斗剧本TAT!拜托拜托。她可不是什么大老虎,放一个小绵羊进狼圈的后果,她觉得自己离毁灭不远了!**【阅读指南(雷点预警)】1、本文为第一人称,文风小白,剧情狗血。2、女主小白莲,古早圣母女主人设,男主渣男,三宫六院,花心大萝卜。接受不了以上两点设定的朋友们,千万千万要谨慎点入,网络一线牵,相遇就是缘。希望看到这篇文的人,都能开开心心看文~
  • 老子的智慧:大道无所不在

    老子的智慧:大道无所不在

    本书作为中国古代先秦诸子分家前的一部,是中国古代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老聃的经典著作,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首部完整的哲学著作,为其时诸子共仰,是道家哲学思想的重要来源。它从多个角度和层面论证了“道”和“德”这两个核心概念,在为政、处世等方面也有深刻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