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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悦陪我回到我的病房,插上门,推我坐在沙发上,然后一蹦扑上了床。也顾不上脱鞋,盘腿儿坐在我病床上。看得出,她情绪好极了。

她说:“那汉子姓孙名得贵,是位名副其实的大款。个人资财少说也有两千多万。原是倒卖假烟假酒的。不知怎么一来,奇迹般地便暴发了。暴发倒是暴发了。但不久便得了一种精神方面的病。按老医生王教授的分类法,叫‘幸福怀疑症’。也就是说,他总感到自己其实并不幸福。”

我说:“这不是活得太烧包了吗!如果个人资产两千多万的大款还总感到自己不幸福,那么寻常百姓还能活吗?”

小悦说:“话不能这么讲,病嘛。”

我说:“他的病最好是去找心理医生治疗。”

小悦说:“他找过的,所有的心理医生,一概地只会劝他,一定要相信自己是一个幸福之人。可他就是不相信。相信了还叫‘幸福怀疑症’吗?他老婆万般无奈,慕王教授之名,拐着弯儿托了好几重人情,才将他送入到这里……”

我问:“那王教授,对他的病有办法吗?”

小悦说:“当然有了!若没有办法,教授还算是教授吗?”

我听得来劲儿,追问:“那王教授究竟是以什么方式什么药物对他进行治疗的?”

她说:“其实也没什么神秘的。处方不过就是一件背心。”

处方是……一件背心?

“对!一件幸福之人贴身穿了八个月以上并且没洗过的背心。”

小悦接着说:“王教授所遵循的医学理论是这样的——首先,该理论肯定幸福是一种物质。”

我说:“那还用怀疑?物质生活太穷酸了,人能幸福得起来吗?”

小悦连连大摇其头,说:“亲爱的作家先生,你将我的话理解错了!王教授的理论,也就是王氏‘XF’理论所肯定的,幸福乃是一种物质这一重大的发现,指的非是一个人的物质生活所处的水准。而是指幸福本身是一种物质元素。就像铁、锌、钙、碘是人体内必不可少的物质元素一样。否则就难以解释得清楚,为什么有的大富豪终生郁郁寡欢,而某些穷光蛋竟有心思穷欢乐,欢欢乐乐地过了一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在作祟,而是人体内的‘XF’物质元素的多少在起作用。就好比血型对人的性格起作用一样。某些人具备了一切本应感到幸福的条件,可就是觉得自己不幸福,乃是因为体内先天缺少‘XF’元素。与先天缺钙之人骨质必然松软道理是一样的。而另外一些人毫无应感到幸福的条件,却成天欢欢乐乐幸幸福福的,不是因为他们傻,缺心眼儿。而是他们体内的‘XF’元素充足。不值得欢乐也必然欢乐,不值得感到幸福也必然非感到幸福不可,王氏理论认为,人体内的‘XF’元素的微粒儿,是会从汗毛孔排泄出来的。一个幸福之人每天从汗毛孔排泄出来的‘XF’元素的微粒儿,必然比一般人多得多。必然会大量附着在其背心上。而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穿上了那样的背心,就会通过自己的汗毛孔,将大量附着于背心上的‘XF’元素吸收到自己的体内。日复一日地吸收,待到自己体中的‘XF’元素渐渐多起来了,充足了,‘幸福怀疑症’患者的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我半信半疑地说:“为什么非得是穿了八个月以上的背心呢?谁的背心穿了八个月以上一水不洗呀?”

小悦说:“一年不是分四个季度吗?三个月一个季度对不对?八个月那就是两个季度以上了对不对?考虑到人秋冬出汗少,春夏出汗多,所以必须穿够八个月以上,‘XF’元素之附着量,才能达到王氏医学理论要求之标准……”

我说:“一个幸福之人,怎么可能一件背心穿了八个月一水不洗呢?这样的幸福之人太难寻找了吧?何况如今已经不是发布票的年代了,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年代了……”

小悦叹了口气,说:“是啊是啊,是太难找了哇!好不容易寻找到一个,孙得贵也把背心买下了。可刚穿了几天,嫌有味儿,自己洗了一水,结果将‘XF’元素微粒全洗掉了。王教授因而曾对我大发雷霆,责怪我没对孙得贵叮嘱那背心是万万洗不得的……”

我一边听一边暗想,科学之发展真他妈的迅速真他妈的不可思议,说不定哪一天信仰啦、理想啦、精神文明啦,也将被证实其实不过是某些种物质元素吧?将其微粒儿提炼出来,大批生产,供人们大量服用,那么一来,所有的人们,从是孩子的年龄起,不是就都极有信仰,极有理想,精神极文明了吗?所谓政治思想工作,不是就变得极其简单了吗?一切政治思想机构,不是就都可以取消,只在医院里增设“信仰缺乏科”“理想缺乏科”“精神文明元素缺乏科”,由医生们酌量开药片儿就行了吗?

小悦见我发愣,问我在想什么。

我扑哧一笑,说没想什么,紧接着问:“那大款孙得贵究竟花多少钱买下了那幸福之人的附着满‘XF’元素微粒儿的背心?”

小悦无言地朝我伸出了三根手指。

我的兴趣顿落千丈。众所周知,现而今,咱们中国人,人人都有“经济头脑”了。几乎只对一种事发生兴趣了,那就是与金钱有关的事。数额越大,兴趣越高。无论暴发的神话,还是受贿的丑闻,贪污的案例,百万千万的,人们的兴趣早已索然了。往往连充当“二传手”讲给不知者听的那点儿冲动都勃起不了啦。

我以在地摊儿上问价那种口吻问:“三千?”

她的三根手指,不禁使我对“XF”背心的价值大为轻蔑起来。

分明的,小悦从我的表情看出了我内心的轻蔑。她矜持地微笑着,并不收回她的手指,并不觉得尴尬,摇摇头,反而将三根手指更朝我伸近。

“三万?”

小悦仍摇头。

“三……三……三十……万!”

由于兴趣从顿落千丈又陡升万丈,于是造成我的中枢神经区的几秒钟紊乱,接着造成全身血液滞流,大脑缺氧,竟使我口吃了。

“对。三十万。还只不过是按照双方的买卖协约,预付的现金部分。待到买方彻底康复,出院后,还将补给卖方一张一百万的支票……”

小悦她不再微笑了。那一时刻她严肃极了。仿佛插上房门,是为和我密谋怎样劫一把现代“生辰纲”。

我猝然往起一站,立即就脱上衣。脱了上衣便脱背心。将脱下的背心朝小悦一抛,义无反顾地说——拿去!我卖了!比三十万便宜一半儿我也卖了!

那一时刻我真想扑上床,紧紧搂抱住她,疯狂地亲她一阵!就算真的便宜一半儿吧,那也是十五万啊!我迄今创作几百万字了,还从没一次得到过十五万元的稿费哪!十五万啊!想不到在这所精神病院里,我竟遇到了我命运中的财神娘娘!而我那几百万字,十之八九是从每千字七元、九元、十元、十五元、二十元计起的!还要上税!早知道我的背心比我的小说值钱得多,我前十年又何必那么孜孜不倦那么勤奋地写小说呢!

小悦说:“梁老师,别急别急,您先穿上衣服,否则别人敲开门,会把咱俩都想歪了的!”

待我穿上衣服,她又说:“梁老师您坐下,坐下。镇静点儿,镇静点儿。先别太激动……”

于是我重新坐下,倒了一杯凉开水,扬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小悦一板一眼地说:“梁老师,第一,您的这件背心,当然也要卖三十万!开价只能高于三十万,绝不能低于三十万!少一分钱都不行!便宜没好货这句话,对中国人买东西时的心理还是有影响的。所以,你刚才便宜一半儿那种话,再也不能对第三个人说。这件事,我当你的经纪人了!你必须信赖我,必须对我言听计从。而且,你必须明白,没有我这个经纪人,你这件背心是卖不成的。只配被当抹布。被当擦最不干净的东西的抹布!”

她一严肃,也就不再对我“您”“您”相称了。使我疑心她此前对我的敬意,可能是并不由衷的。

我连连点头,说:“是是。亲爱的小悦啊,我保证百分之一百地信赖你,保证对你言听计从。我当然也明白,没有你这个经纪人全面操作,我的背心怎么能卖成呢!”

她说:“第二,你的背心要卖成,那并非一件简单之事。首先得经我们院长,也就是王教授这位专家,对你的背心进行严格的、规范的、具有科学性的检测。得他以专家的身份,开具一份证明。证明你确系一个幸福的人。证明你的背心确系穿了八个月没洗过一水的背心。最重要的,得证明你背心上的‘XF’元素微粒附着量,要求达标……”

我吞吞吐吐地说:“小悦,我亲爱的无比信赖的经纪人啊,万一王教授他……他不认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呢?”

小悦说:“是啊是啊,王教授是个最讲‘认真’二字的人。他若不认为你是一个幸福的人,那咱俩的策划,成功的大前提也就没有了。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这一说,我犯愁了。虽然我仅和王教授交谈过一次,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挺深,使我感到他是一个非常讲原则的人。我估计,他不会认为我是一个幸福的人。

我试探地问:“小悦,咱们能不能思想解放一点儿,操作方式上变通变通?比如,咱们能不能……”

“能不能对他进行贿赂?”

我说:“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不过你把话说得太明白了。有些话,一往明白了说,就难听了。咱们最好还是别用‘贿赂’这个词儿。这个词儿多他妈的让人腻歪啊?咱们就说能不能用一种普遍行之有效的方式,使他情愿地高高兴兴地承认我是一个幸福的人呢?”

小悦说:“你别解释了。反正都一回事儿。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院长他才不吃这一套呢。他是位少有的正人君子!”

我一听就沮丧了,默默地吸起烟来。

小悦问:“你没招儿了?”

我说:“是的。”

又问:“你犯愁了?”

我说:“是的。三十万仿佛就在眼前飘着,仿佛一伸手就可以一捆儿捆儿抓得到,倘过不了王教授一关,便如黄粱美梦,怎的仅仅一个愁字能了得?”

小悦吃吃地笑了。她说:“作家先生,别愁别愁,招儿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别贿赂他。他不吃这一套,你偏跟他来这一套,不是硬往枪口上撞吗?我看这么办,你写下一份字据,表示完全出于自愿地,将卖你的‘XF’背心所得的款项的一部分,捐献给他,以支持他继续从事他的‘XF’科学研究。要写清楚,是捐给他个人,而不是捐给院方。捐给院方,他不是自己就没法儿用了吗?”

我双掌一拍,眉开眼笑,说:“对对,这么办好。一往支持科研方面提,咱们给也给得体面,人家收也收得理直气壮了。”

小悦说:“事不宜迟。那你现在就先将这一份字据写了吧!”

于是她下了床,从我病房的桌子抽屉里找出纸和笔,扯我坐到桌前去,站在我背后,对我口述起来。

写到具体钱数那一行,我扭回头,问她:“我捐赠多少为好?”

她说:“也别太多。太多对我就有失公平了。就写捐赠十五万吧!”我一听急了,将笔往桌上一掼,说:“这可不行!十五万啊!一半儿啊!这个数目已经明摆着对我有失公平了!”

小悦说:“你摔笔干什么啊?白纸黑字,你写的可是‘自愿捐赠’。这还只不过是写写,还没到一捆捆真给人家钱的时候哪,你怎么就犯起急来了?那这事儿还能成吗?这事儿成不了,你不是十五万也白得不到吗?舍不得兔子套不住狼。写吧写吧!”

尽管我一百二十个并不情愿,但她的话毕竟也有道理。我只得接着写。心里别扭,字也就不如前几行那么工整了。

写好,小悦拿起认真看。并亲自动笔勾改了几处,而使之看起来更是我心甘情愿的。捐赠对象是王教授本人而非精神病院这一点,也改得更明确无误了。尽管我是作家,她是护士,但我不得不暗暗承认,仅就这一份字据而言,她的措辞水平比我高多了。

她让我抄一遍。

我心里窝火,懒得抄。让她替我抄。

她说:“那可不行。这份字据,还要经过公证呢!不是你的亲笔,不产生法律意义啊!”

我也就只得重抄了一遍。

小悦将字据郑重收起,又往床上一蹦,又像原先那样盘腿坐着了。

她说:“梁作家你放心。现在办成这一件事,我已经有一半儿以上的把握了。第一件‘XF’背心的卖主,不久前死了。被一辆十轮大卡压死了。而‘大款’孙得贵的病还没好,还出不了院,当然就急需第二件‘XF’背心了。全国真正幸福的人少得很。我配合王教授的抽样调查结果表明,全国也不过十几个。其中三分之一还是老年人,‘XF’元素微粒的排泄功能已经大大退化了。他们的背心已经没什么真正的临床医疗价值,不太值钱了。另外三分之二也就是六七个幸福的人呢,天南地北有之,深山老林有之,那是踏破铁鞋也很难寻找到的。现在难题解决了,你的背心正好可以用来继续治疗三号患者的‘幸福怀疑症’。不也等于助了王教授一臂之力吗?而这件事儿之所以几乎是一件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儿,主要中之主要点,必须是让患者首先迷信上你的背心。在今天以前,三号患者拦住路过的每一名病友,向他们问过同样一句话——‘你幸福吗?’得到的都是令他大失所望的回答。不知为什么,人一进了精神病院,反而就开始学着说真话了。但真话也治不了三号的病啊!”

我满怀感激地说:“亲爱的小悦亲爱的经纪人呀,还不是全亏了你吗?如果没有你在我身旁悄悄告诉我该怎么回答,不该怎么回答,如果我的回答也令三号大失所望,机会不就白白错过去了吗?钱到手后,我一定重重谢你。小悦我要请你到最好的饭店吃一顿饭!不不,光吃一顿饭哪里能表达尽我对你的谢意哇!我还要给你买首饰。买24K金的项链儿戒指什么的,镶钻石那一种的……”

小悦听了我的话,脸上却并未呈现出相应的愉快。她朝我捻动两根手指要烟。

我诚惶诚恐地敬给她一支烟,并护着打火机火苗,凑过去讨好她。我暗想,为了十五万顺利到手,我怎么巴结她都不算掉价儿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小悦深嘬桃腮吸了一大口烟,缓缓朝我吹送过一条烟蛇后,轻松生动的语调一变,又以一种在谈判桌上谈判式的,一板一眼的口吻说:“第一,我不稀罕你请我到最好的饭店去吃一顿饭。第二,我也不稀罕你给我买24K金的项链儿戒指什么的。你给你老婆买吧!免得她知道了对我兴师问罪。我何苦往自己身上招惹那是是非非猜猜疑疑啊?我只要我理所当然应得的那一份儿!……”

我一怔,眨巴眨巴眼睛,口吃地问:“小悦,你你你,你要你那一份儿什么呀?”

她柳眉一耸,杏眼圆睁,目光咄咄,语气咄咄地瞪着我说:“废话!我还能要什么?钱呗!”

我说:“小悦,怎么又闹出了你那一份儿呢?”

她说:“你是真糊涂呀,还是装糊涂呀?有白当经纪人的吗?吃饱了撑的啊?”

我一拍脑门儿,连说:“真是的真是的,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亲爱的小悦我亲爱的经纪人,你可千万别误解我。我是一高兴,忘了!绝对的不是装糊涂。这我懂。按常规,一般经纪人都提成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我给你最高比例!给你百分之十!……”

不料她一撇嘴,说:“你玩蛋去!百分之十我可不干!你一件背心卖那么一大笔钱,按常规你好意思说得出口吗?这根本就不是按常规办的事儿!”

我又是一阵发怔。眯起眼睛凝视了她半天,更加口吃地问:“那那那,那你究竟想要多少呢?”

她说:“一半儿!少一分也不行!”

她的模样她的话,坚定得没比。我拍案而起,指斥道:“小悦,你休要狮子张大口!再分你一半儿,我自己还剩多少了?仅剩四分之一了!这是敲竹杠!是讹诈!”

她冷笑了。她将背心抛还给我,说:“那好吧,买卖不成仁义在。穿上背心吧。穿上吧穿上吧,屋里开着空调哪,少穿件背心别感冒了!咱们到此为止,就算没这么码事儿!”

她一个鲤鱼打挺儿跃下床,朝外便走。走到门口站住,回转身,一手举在胸那儿,微摆几摆,嫣然一笑,甜甜地说出两个字是“拜拜”。

我顿时慌了,急说:“小悦,亲爱的别走别走,什么事儿都好商量嘛!”

“好说,你好商量我可不好商量。我还是刚才那句话——一半儿。少一分都不行。”

由三十万而十五万而七万五……

好比一把叉子插了一大块肥羊肉,叉子把儿握在她手里,肉在我口边儿晃过来晃过去,诱得我馋涎不尽,张开了大口,却他妈的只许我咬一口!

那一时刻我恨得咬牙切齿,直想强奸了她!

但七万五也是钱啊!

谁若贪污了七万五或受贿七万五,一旦立案有据,不是会被判好几年刑吗?再说我一个“码字儿”的,想贪污又哪儿有机会贪污到七万五呢?想受贿谁又贿我呢?

罢罢罢!牛不喝水强按头,暂且先忍下一口窝囊气,七万五到手以后,再和这漂亮的小妖精计较得失!

于是我强压一腔怒火,满脸堆下卑躬屈膝的笑容,假惺惺和柔声细语地说:“小悦呀,梁老师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当真啊?回来回来,坐下坐下。就照你说的,事成之后,咱俩二一添作五,啊?”

小悦也就笑了。她走回到我跟前,捧住我脸,啪地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其实我没当真。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不至于和我小悦龙争虎夺的。我也不是狮子张大口……”

她用小指挑起我的背心,又说:“您瞧您这件背心,哪儿像贴身穿了八个月没下过水的背心呢?不像怎么办?咱们非得让它像不可吧?怎么才能让它像呢?那就得做旧。那是技术,起码是手艺。我不行,想必您也不行。得我花钱去找人做旧。一件背心三十万,院里上上下下的能不嫉妒吗?得给别人一口汤喝吧?打点遍了,也得一两万吧?这些,都从我那一份儿里出。比比,您到手的不比我多吗?而且您什么都不必操心,我一切都会替您办得妥妥帖帖的。您就坐等着拿钱,多美的事啊!”

我说:“是啊是啊,全权拜托了。请多关照!请多费心!”

她又捧住我的脸亲了我一下,说:“梁老师您就放心吧!万无一失的。一切包在我小悦身上了!只有一点,您得尽量配合我。那就是,从现在起,您得从内心里树立起一种幸福之人的幸福的自我意识!而且,得让别人也知道您是多么多么的幸福才行……”

那天夜里,三号患者的叫喊声响彻精神病院。

“医生!护士!给我背心!老子交了住院费,交了医疗费,老子就有权再得到一件‘XF’背心!得不到就不行!老子就要告你们!告你们缺乏人道主义!……”

他忽而在走廊里蹿来蹿去地叫喊,忽而在院子里叫喊,忽而在他病房的阳台上叫喊……

我牢记着小悦对我的要求,不时站在我病房的阳台上,几番番与三号患者相呼应地叫喊——

“哎呀呀,我幸福死了!医生,护士,快来呀!快来把我从幸福之中解脱了吧!我内心里幸福得受不了了呀!我体内的‘XF’元素多得快要把我幸福死了呀!……”

午夜里听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我的叫喊之声是那么的令人毛骨悚然,是那么的恐怖。比三号患者的叫喊声更令人毛骨悚然,更恐怖。似乎,唯有我的叫喊之声,才能镇下去他的叫喊之声。这是显而易见的一个事实。因为只要我一开始叫喊,三号患者就不敢喊了,悄无声息了。待我叫喊过许久,他才重又叫喊。他的叫喊中,有种凄苦的、苍凉的意味。而我的叫喊中,传达出的仿佛是一种被烈火焚身之人的痛苦万状的哀号。

那一天是星期五。王教授早早地就下班回家去了。精神病院里,只有小悦和几名年轻护士值班。她们被我和三号患者此起彼伏的叫喊之声吓得全体缩在值班室不敢露面儿。这使我暗觉开心。因为平常我是根本没机会使几个姑娘害怕的。想象着她们一个个惶惶如惊弓之鸟,挤作一团瑟瑟发抖的模样儿,我开心得直想哈哈大笑。但一想到小悦其实是我的同党,其实明白我为什么叫喊,其实一点儿也不害怕,又并不那么开心了。我最希望以我的鬼哭狼嚎般的叫喊之声惊吓的恰恰是她!我恨不得一举将她惊吓成精神病。只要能达到这一目的,哪怕我真的疯了我也不在乎。我觉得若能将她惊吓成精神病,比我强奸了她还使我感到解恨!七万五啊!这世界上哪儿有过对半儿分的经纪人啊!

各病室的病友,也皆被我和“三号”的叫喊声所悸扰。脚步声一阵阵从走廊里跑过来跑过去。男男女女,一伙伙地聚在楼梯口,厕所里,或院子里。好在正如王教授所言,他们都是“文疯”,并不跟着我和“3号”的叫喊声叫喊,只不过受到惊扰,惶惶不安罢了。我觉得我仿佛是什么兽中之王。而“三号”是一头威慑力仅次于兽中之王的兽。我一吼他就不知猫在了哪儿,悄无声息。他一吼这儿那儿便一阵骚乱。大概在他人听来有点儿狐假虎威的意味。我这人一向很照顾对方的情绪,尽量也留给他证明他自己存在的机会。何况我自己也需要歇歇嗓子……

老子精神病院第一,也是难免会生出一缕寂寞之感和孤独之感的。一寂寞了一孤独了,便感到高干病房的空间未免太小了,太令我窒息了,像笼子似的了。于是我这头最后一个入院的“兽中之王”,间或也离开病房,形只影单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我穿着软底儿拖鞋踱出的沙沙的脚步声,仿佛使整个精神病院一片死寂。我因嗓子快哑了,已经懒得叫喊出话语了。话语的意义,只不过是为了昭示整个精神病院,我是一个体内“XF”元素过量的人罢了。目的达到了,何必还累嗓子呢?七万五千元固然非得到手不可,但嗓子也是自己的呀!所以我就不吼了。以前我从未像那一天夜里那么肆无忌惮地吼过。深觉一吼再吼,血脉畅通,郁气消散,浑身舒坦。而且,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吼出那么高的水平!比野兽更像野兽。

我在走廊碰见了“三号”一次。

我从病房出来,他也偏巧从病房出来。虎视眈眈地向我走来。我想我不能示弱啊!在叫喊声方面,我已战胜了他,碰见了,难道反而退避三舍不成?不能!绝对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现在精神病院究竟谁怕谁?!于是我也瞪大双眼,裂开嘴唇,龇出我满口参差不齐的牙齿,一步步向他走去……

我们接近到彼此相距两步远处,同时站定。

他喉咙里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威胁我的,张牙舞爪猛扑过来之前的怪声。

我喉咙里也发出一种怪声。一种具有更大威胁性的,似乎欲将对方转眼间撕成碎片儿,而且一定能够撕成碎片儿的怪声。

“三号”畏怯了。他忽然一副可怜相,朝我伸出一只手,哀声哀气儿地说:“求求你了,就把你的背心卖给我吧!……”

我想上赶着不是买卖。现在可是你上赶着,非是我上赶着!背心我当然是要卖给你的!而且非卖给你不可!不是为了把背心卖给你,深更半夜的,在我并不情愿住进来的精神病院里,我陪你“三号”嚎叫个什么劲儿?但我得让你明白,你他妈的花三十万买我一件背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是你的造化……

于是我将十指曲成爪状,朝他双眼伸了过去,同时发出一声厉叫!那已经不是兽所能发出的声音,纯粹是鬼才能发出的声音了。而且是那种最狰狞可怖的鬼才能发出的声音——如果世上真有鬼的话……

我刚一叫过,自己先就刷地出了一身冷汗。头发和全身的汗毛,几乎一根根全竖了起来。只觉得头皮一阵发乍,双膝一阵发软。自己将自己吓成了那样儿。

我暗想,梁晓声啊梁晓声,你怎么会叫出这么可怕的声音?你他妈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呀?如果你还是个人不是个鬼,那么你今后再也不必忧患自己文思枯竭,江郎才尽了!你发现自己从事第二职业的特长了嘛!《夜半歌声》不是已经又重拍了吗?将来中国银幕上鬼戏会接二连三多起来的。你可以改行去配音嘛!专配鬼戏中的鬼叫,说不定成为一代宗师,开山鼻祖,天字第一号的“大腕儿”!听说配音的“棚虫儿”们,每天也不少挣呢!……

我正在自惊自愕的状态之中想入非非,看“3号”时,但见他两只眼球朝后一翻,身子正往后倾倒。

我急扶住他,暗想为了七万五胡闹一番是无妨的,若闹出人命可就糟了。那“三号”的胖,是真胖,是实实在在的胖。别看个头儿不高,体重却至少在一百四十斤左右。我一向乏力,竟有些扶不住他。只得将双臂从他腋下探至他胸前,扣紧双手,倒退着向他房间走……

我将他拖入他的病房,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将他拖上了病床,附耳听听他胸口,心还在跳。我自己一颗悬着的心,才算不再忐忑。

走出他病房,见门外已围了十几名病友。瞧他们一个个的神色,似乎以为我在“三号”的病房里,已将他不吐骨头地吃进了肚子里。

我又瞪眼,又龇牙,又是一声骇人的长啸,他们顿作鸟兽散……

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我醒得很迟。睁开眼时,王教授和小悦,已不知何时来在我的病房,并肩站在我病床前。

王教授翻开我两只眼睛的眼皮看了看,又命我伸出舌头。

我说:“教授,我昨天夜里没吃人。”

王教授说:“我知道你没吃人。”

小悦冲我使着眼色说:“叫你伸出舌头就伸出舌头。快伸!”

于是我便伸舌头。王教授一手拿一把小镊子,夹住我舌尖儿,将我舌头抻长,一手拿放大镜,俯身仔细观察许久。

他还我舌头自由之后,对小悦说:“舌上的‘杨梅子’特别发达。一个幸福之人舌上的‘杨梅子’所分泌的‘XF’元素,那是绝对超过从汗毛孔排泄的‘XF’元素量的。少则超过十几倍,几十倍。多则可能超过百倍,几百倍。一个幸福之人和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每天接吻五分钟,再配合以‘XF’背心的作用,对后者才更能达到理想之疗效。”

我听了不禁大叫:“我不和‘三号’接吻,我不和‘三号’接吻,我死也不和‘三号’接吻!”

小悦也赶紧替我声明。她说:“教授,‘七号’是不可以和‘三号’接吻!因为‘七号’是‘老肝’。将肝炎传染给‘三号’,我们院得负医疗责任啊!那时‘三号’的医疗实验,岂不就前功尽弃了吗?”

我向小悦投去感激的一瞥。看来在关键时刻,她作为我的经纪人还是很维护我的。一想到“三号”那张傲慢而又愚蠢的嘴脸,一想到为了治好他的“幸福怀疑症”,王教授的头脑中竟会产生让我和“三号”接吻的念头,我就一阵阵恶心。我努力克制着,才没一跃而起朝王教授肚子狠踹一脚……

听了小悦的话王教授自是很沮丧。他嘟嘟哝哝地说:“真是‘三号’的遗憾,真是‘三号’的遗憾……”

我觉得,他其实也是在为他自己的医学实验感到遗憾……

我被他们带到了一间被窗帘遮得严严密密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台看去相当贵重的仪器。小悦悄悄告诉我:“那是从美国进口的测谎器。尽管真正的‘XF’背心凤毛麟角很难求,但主动前来自售背心的人却不少。并且可以预见,将会越来越多。所以不进口一台测谎器是不行的。测谎器嘛,当然是美国的最先进啦。那一台测谎器,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淘汰下来的二手货。尽管是二手货,但毕竟是在美国联邦调查局服务过的啊!”

我望着测谎器有点儿犯怵了。我说:“要是我过不了这一关可如何是好呢?”

小悦一笑,说:“你别怕。只管一口咬定你是一个幸福得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的人就是。我昨天趁着混乱,已悄悄潜入过这个房间,早对测谎器做了手脚……”

我心中又是一阵感激,甚至不无惭愧。设身处地,替人家小悦想想,人家这位经纪人做得是多么的称职啊!连特工的活儿都兼顾着干了。我分给人家七万五不冤啊!人家得我七万五的的确确是按劳所得啊!是付出了“诚实的劳动”的呀!

我由感激而多情地说:“亲爱的小悦你真好!你好就好在平时一点儿都看不出你好来,到了关键时刻方显同谋本色!”

她一撇嘴,佯嗔地说:“咱俩是同谋呀?”

我急改口,说:“别生气别生气。我用词不当。咱俩怎么会是同谋呢?应该是同党对不对?”

她说:“是同党就用词恰当了?应该叫同志!志同道合的同志!咱俩的同志关系,从现在起,那就更应该是牢不可破的!是以实现一个共同的目的为基础的……”

正说着,王教授走了进来。他刚才上厕所去了。听到小悦最后一句话,看看她,看看我,狐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共同的目的?”

小悦就庄重地回答:“教授,‘七号’有点儿不愿卖他的背心。我在说服他,为了将‘三号’的病早日治好,为了实现这一个共同的目的,他不应该连一件背心都舍不得……”

王教授说:“先进帮落后,有觉悟的人从思想上帮助没觉悟或觉悟低的人,这很好。这种风气大发扬,二十一世纪,就必将是中国的世纪了……”

又问我:“怎么样?你已经被她说服了吗?”

瞧他那意思,如果我态度暧昧,他将接替着不厌其烦地,循循善诱地对我进行说法……

我说:“教授哇,小悦同志简直天生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她已经将我说服了。不劳您再说服了。只不过……”

王教授接过话问:“只不过什么啊?”

我说:“只不过有些替自己担心。‘XF’元素附着在我自己的背心上,背心又穿在我自己身上,体内体外,吐故纳新,‘XF’元素的良性循环,横竖都是在为我自己进行着。背心以区区三十万的低价卖给别人,破坏了那一种良性循环可怎么办呢?再说我堂堂一位作家,并不缺钱花啊!……”

王教授笑了。他说:“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对自己的一个同胞,肯不肯发扬人道主义的问题。一个真正幸福的人,那是完全应该向一个‘幸福怀疑症’患者献份儿爱心的嘛!三十万元,对‘三号’来说,是一种象征性的表示。好比别人为他献100cc血,他给予别人点儿营养费。一个幸福的人,体内‘XF’元素太多了也不利。你自己昨天夜里,不是就叫喊自己幸福得不知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吗?奉献给别人一点儿,如同放一次血,也是一种必要的疗法嘛!绝不至于影响到良性循环的……”

于是,他开始对我进行测谎实验。首先无非是按照惯例,问姓名、性别、年龄、职业、婚否等等,和审讯差不太多。但接下来的问话,则的确是对一个人诚实与否的严峻考验了。尽管监看仪器的小悦已经对它做了手脚,但我还是不敢撒谎。“你对漂亮的女士们常想入非非吗?”“你产生过抢银行的念头吗?”“一方面是很贵族,但又为富不仁、荒淫无耻的生活;一方面是很清贫,但又不乏欢乐,也颇受人尊敬的生活,你其实更喜欢哪一种生活?”“一个是心灵美,但其貌不扬的女人;一个是蛇蝎心肠,但美如天仙,而且富可敌国的女人,如果她们都向你求爱,你愿接受哪一个,拒绝哪一个?”“你会为信仰、正义、真理而牺牲生命吗?”“如果死你一个人,可使一些妇女和儿童免遭悲惨的灾难,你肯于去死吗?”“如果在战争年代,你被敌人俘虏了,敌人逼你供出你亲密的战友,你能做到宁死不屈吗?”“在几百万的利诱之下,你愿作伪证吗?”……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那是我平生最为诚实的一天。

原来说真话并不是一件难事。无非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便怎么说罢了。我竟有点儿搞不明白我自己了,以前为什么就那么爱说假话那么不爱说真话呢?也有点儿更加困惑于这样一个事实了——为什么许许多多的人都那么爱说假话都那么不爱说真话呢?难道我们已经进入了这样的一个时代——每一个人每一次诚实的表现,至少需要七万五左右的奖赏吗?或者只有在面对测谎器的情况下才行?

我每说一句真话,小悦就举手作一次“OK”的手势。看起来她是在对教授作那种手势的。但我心里相当清楚,她分明是在以手势对我进行鼓励。为了共同的目的,我们两个人的意志必须高度统一,必须拧成一股绳啊!幸亏有她一次次对我进行鼓励,否则我也许不会一味地诚实到底。说真话虽然并不难,却非常之令人害羞。

测谎终于结束。我和小悦都将期待而又忐忑不安的目光投向王教授。

教授不理睬我们,久久地翻阅着他亲笔所作的记录。

他的久久的沉默,使我和小悦内心里的忐忑不安每秒钟都增加着。

小悦终于忍不住,语调怯怯地问:“教授,关机吧?”

教授缓缓合上记录,看看我,看看小悦,点了一下头。

于是小悦将测谎器关了,罩上了布。

教授则开始踱来踱去。

我也忍不住地问:“教授,该给我个说法了吧?”

教授在我面前站定,凝视着我说:“是啊,该给你个说法了。第一,我以郑重的,科学的态度作如下结论,你的确是一个诚实的人。”

小悦立刻向我投来惊喜的一瞥。

教授接着说:“第二,一个诚实的人声称他是一个幸福的人,那么他的幸福,乃是完全可靠的了。也就是说,你的背心,可以被认定为‘XF’背心。”

我也大功告成地笑了。

“第三,本教授不需要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不不,这么说不对,需要还是非常之需要的,只不过本教授现在庄严声明,坚决拒绝你的十五万元的捐助……”

我从他脸上看出了一种毫不动摇的,毫无商量余地的表情。正因为我看出来了,才假惺惺地说:“教授,您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支持您的伟大科学实验的诚意,那是天地可知,日月可鉴的啊!”

小悦也从旁嗲声嗲气儿地说:“教授,您这又是何苦的呢?您就是再清高,也没必要表现在这儿啊!”

小悦当然比我更了解她的导师的性格。更加清楚,他一旦决定了的事,那是很难再改变的。她那种像女儿企图动摇固执的老爸的劝说,也当然比我更假惺惺。

教授发起脾气来,对她吼:“住口!”

他又对我说:“你这个诚实而又幸福的人,使我感到可怕!感到恶心!你当我什么人的捐助都接受哇?你把我估计错了!大错特错了!哼!”

老家伙将记录夹朝桌上啪地一摔,猛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重重地关上之后,我和小悦大眼瞪小眼,一时都发呆。

我不知所措地说:“他生气了……”

小悦恼火地说:“废话!我还看不出来他生气了吗?”

我说:“可他为什么生气啊?”

小悦更加恼火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

她拿起教授摔在桌上的记录夹翻看。一翻一看,顿时转怒为喜,眉开眼笑。

“签了签了!哎你看你看,老家伙已经签了……”

她将记录夹递给我后,绕着测谎器手舞足蹈。

我急切地看时,见教授在最上写的是——经过美国进口的、曾为美国联邦调查局服役过之测谎器测定,兹作以下结论——确认本院“7号”病人为一个可靠的幸福者。对其背心的双方自愿的买卖,本人所作结论,愿负科学的及法律的双重责任。

老家伙还挺“耍飘儿”,姓名签得龙飞蛇舞,几乎占了小半页纸。

小悦拎起裙子一角儿,吉卜赛女郎似的旋转到我跟前,从椅子上扯起我,两眼贼亮激动不已地说:“亲爱的同志哥,我们成功了!我们胜利了!”

“同志”二字,竟使我扑扑落下两行欢喜之泪。在那一时刻,我充分体会到了“同志”这一种称呼,具有令人无比信赖对方的亲和力,凝聚力。我紧紧地拥抱住她,也同样激动不已地说:“成功了!胜利了!亲爱的同志妹啊,咱俩十五万可算他妈的到手了!”

小悦说:“何止十五万啊!亲爱的同志哥,现在可以板上敲钉地肯定,咱俩是三十万到手了啊!你没听明白那老家伙的话呀?他拒绝你的捐助呢!爱他妈拒绝不拒绝!钱又不是咬手的东西,谁还怕自己得到的太多了呀?那十五万咱俩再平分,如何?”

我说:“亲爱的经纪人,亲爱的同志妹,你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她说:“一言为定?”

我说:“一言为定!”

于是她捧住我脸,唇压我唇,口对我口,一阵忘乎所以的深吻,仿佛要将我的五脏六腑,都吸入她的肚腹中去。直吻得我周身热血沸腾,不禁地心猿意马,情欲燃烧起来。

我说:“亲爱的经纪人,亲爱的同志妹,为了我们的成功,为了我们的胜利,我们应该彼此庆贺一番是不是?否则太对不起这成功也太对不起这胜利了是不是?”

小悦同意地说:“应该倒是应该,好倒是好,但这里毕竟是精神病院,你毕竟是一名患者,没有出院证明,离不开的呀!而在精神病院里,又是严禁饮酒作乐的。尤其严禁医务工作者与患者之间饮酒作乐,想庆贺一番也庆贺不了哇!你暂且按捺一下那种极欲庆贺一番的冲动,等出了院以后再找机会弥补……”

我说:“不行!我已经按捺不了啦!”

她问:“那同志哥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我说:“庆贺的方式多种多样嘛!作乐不一定非需饮酒嘛!饮酒一定足以作乐吗?”

她还是不明白地朝我忽闪着眼波。

我只得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亲爱的同志妹,今天夜里我欢迎你到我的病房里来。咱们同登巫山,共赴琼台,男欢女爱,那不也是一种庆贺的方式吗?”

她脸倏地红了,将头往我怀里一扎,娇羞地说:“你真坏!”

我没想到这小狐狸精居然还会脸红!敲我竹杠的时候,她可是一点都不脸红的。

我一笑,说:“我坏?我慷慨地分给你十五万,你还昧着良心说我坏?”

她就用一只小手儿捂住我嘴,不许我再说下去。

于是我明白,她已经接受了我的“邀请”……

是夜子时候,万籁俱寂。

小悦她悄悄地“光临”了。

我自然没插门,在耐心地期待着她。她进入病房,替我插上了门。她一转身,我已在她身后了。我拦腰将她抱起,几步就跨到了床边。她显然刚冲过澡不久,头发还是湿的。浑身散发着一种异香,也不知喷洒的什么品牌儿的香水儿。那一种异香顿时刺激得我性欲勃发……

诸君,众所周知,梁某人非是好色的登徒子。但是,这一个拜金的大时代一再谆谆教导我们,在金钱面前,你吃了亏,不证明别的,只证明你的愚蠢!那小狐狸精她敲了我十五万啊!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暴利获取者呀!我国已经颁布了《反暴利法》。对暴利获得者必须予以惩罚,你们说对不对?何况她已经“送货上门”了,我对她还斯文个什么劲儿呢?还客气个什么劲儿呢?还惜香怜玉个什么劲儿呢?为了我那失去的十五万,我也应最大限度地从她身上找回公平对不对?

我将她往床上一扔,一个饿虎扑食,便将她压在我身下了。我觉得她那迷人的身体就是我那被她敲去了的十五万。或者反过来说,我那“流失”了的十五万,变作了她那迷人的身体。谁的钱被敲去了谁不愤慨?谁的钱流失了谁不心疼?又不是一笔小数,而是整整十五万啊!

细节不必描述,总之在诸种复杂的心理——当然也包括性心理的驱使下,我将那小妖精摆布过来摆布过去,一会儿这么折腾一会儿那么折腾……

我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但是他妈的那小妖精也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甚至获得了比我大得多的满足!这真使我来气!如果你企图报复某人,你的报复方式反而使某人获得了极大的满足,你说你来气不来气?

当她娇声浪语向我表达她的满足时,我不禁地怒从心起……

于是我骑在她身上,啪啪,左右开弓,扇她耳光。直扇得她两颊鲜红,红得发亮。

她却扭动身子,快活得不停地呻吟,以梦呓般的语调说多么好的感觉……

而那时刻我已经全没了半点儿好感觉。我暗想这哪儿是她献身于我分明的等于我献身于她了吗?我这是何苦呢?我这不是吃亏了吗?不是除了金钱方面的“流失”又“流失”了别一种东西吗?

于是我大为索然地从她身上翻下去。结果不是落在床上,而是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扭了腰……

小悦也一翻身伏在床上,支起两肘,双手捧着脸儿,目光俯视向我,兴犹未尽地说:“哥儿,看样儿你不大行哎……”

那一时刻我手里没刀。有刀我肯定会一跃而起,在她身上划几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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