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玩鹰,没想到临了反被鹰啄瞎了眼。楚天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如意算盘算得好好的,谁知刚刚进了福州城门,就被敌人生生给活捉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接到中心市委交通员送到开会通知的时间,和南区的龙海山相差无几。当然楚天雷并不知道,这是陈天枢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特意做的精心安排,对于青竹山上“南龙北楚”的分裂局面,他了如指掌。接到通知,楚天雷像咬了个大肉泡的猫一样欢喜不尽,他决定无论如何要抢下这个先,抢在龙海山前面见到陈天枢。恶人先告状,他算定了龙海山一定会抢在他前头,赶到中心市委,向陈书记告他的刁状。龙海山这种鸟人,纯粹是青竹山上的土匪,不,他连土匪都不如,土匪还有山规行规,他可好,无组织无纪律,竟然仗着自己手下有几条枪,另行拉人成立了一个“县委”,还敢自任县委书记!真是无法无天,凭这一条,他就该杀。一山容不得二虎,青竹山上既然有楚天雷,就不能再有龙海山,事情就这么简单。
楚天雷有十二分的把握,在中心市委书记陈天枢面前扳倒龙海山。
两年前,因为闽西和闽北的大部地区都纳入了中央苏区的范围,上海党中央决定撤销福建省委,成立福州和厦门两个中心市委,负责福建沿海十几个县城的工作。陈天枢那时就是福州中心市委的宣传部长。他能说会道,口才很好,说出话来有股子天然的煽动力,因此他经常自称为天生的革命鼓动家。那时,楚天雷还在台江码头搞工运,因为领导码头工人抵制日货、要求增加工资等,组织过几次工潮,与陈天枢有了接触。陈天枢对楚天雷很赏识,特别是他正宗的工人阶级出身,更是淘金般难求,于是陈天枢向组织部作了重点推荐,后来干脆把楚他调到中心市委工作。去年底,老市委书记调任他处,陈天枢做了中心市委书记,因为福州附近连江等县敌人力量很强,他决定加强闽东的党组织建设,特别是青竹山地区地势险要,是开展山区游击战的好地方,所以他委派楚天雷为青竹山中心县委书记,对他在青竹山建立农民武装,打出一片红色天地寄予了很大希望。
楚天雷没有辜负陈天枢的厚望,他初到青竹山,前几脚踢得山响。很快,他组建了中心县委,成立了游击大队,青竹山的革命烈火有了熊熊燃烧之势。可惜的是,不久他就和龙海山的关系出现了裂痕,两人相互不服气,处处较劲,达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最终两人撕破脸皮,分道扬镳。于是,青竹山地区出现了两个“县委”,两个“县委书记”,两支县游击大队,成为令中心市委颇为伤脑筋的咄咄怪事。
更让楚天雷恼火的是,龙海山手上握有两张王牌:闽西中央苏区派来的特派员雷明从自己手心里跑掉,去找到了龙海山,而中心市委派来的特派员刘瑛居然也被他扣押起来,不放她到北区……这让楚天雷怒不可遏。他想好了,到了中心市委陈书记面前,这些新账老账非要同龙海山那王八蛋算清楚不可。
为了赶时间,楚天雷决定连夜起程。他还算定,龙海山下山进城,肯定会把雷明带去,以增加他在陈天枢面前的砝码。至于他会不会把刘瑛带去,他就不敢说了。不过,想必龙海山也不敢加害于她。刘瑛是陈天枢派去的,龙海山非法把人扣了,无论他带不带她,都在陈书记面前亏了理。楚天雷换了一百个角度考虑问题,也还是胜券在握。
临下山前,楚天雷还是不放心。他左右盘算来、盘算去,觉得龙海山到了中心市委那儿论起道理来,那王八蛋固然占不到便宜,可是自己也免不了费些口舌。楚天雷历来最不愿意浪费的一个是子弹,另一个就是口舌,这两样东西无论对自己人还是对敌人,他都不愿意轻易浪费。再说,万一因为龙海山胡搅,在陈书记面前弄坏了自己的印象,来个各打五十大板,那就更得不偿失了。有什么办法能让龙海山去不成福州呢?楚天雷的心理越来越阴暗,他终于也是必然地想到一条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办法……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男人嘛,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要做成一点事情,就必须拿得起、放得下,没有敢做敢为的冲劲和杀气,只能永远蜷缩在青竹山过这种落草为寇的鬼日子!楚天雷这样劝着自己,悄悄唤来了他平时最为倚重的“唐海匪”。
“唐海匪”原名唐海贵,是跟着楚天雷从福州来青竹山的心腹之人。此人三十出头了,早先是西洋岛上的海匪,专门打劫过往商船,自称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后来党的地下组织派人潜上西洋岛,对他做了大量工作,“唐海匪”率部接受了改编,成立了一支党的海上游击队。凭他一身好枪法和过人的胆量,后来被调到福州中心市委保卫部,在很多人看来,兼有点隔离他和手下部队的意思。楚天雷到中心市委工作期间,两人一聊身世,都是赤贫无产阶级,顿时就成了莫逆之交,加上地下工作的好多思路两人常常不谋而合,便愈发好得掰都掰不开。临来青竹山前,楚天雷缠着陈天枢死活要把他带上山,陈天枢被缠不过,只得答应下来。
暗杀这种事,说起来有些见不得世面,可干起来再痛快不过了,“唐海匪”在福州就常干。来到青竹山久未重修此道,他早就技痒了。不过,听说要杀的是龙海山,“唐海匪”还是浑身一凛,愣住了。
“怎么,不敢了?”楚天雷的脸立时就拉长了。
“不不,楚书记,我老唐没有不敢干的事,只要是党组织布置的任务,我老唐就是上刀山——”
“你上个狗屁的刀山!”楚天雷不客气地一句臭骂,打断了他的话。“龙海山去福州,他哪敢多带人?他那支娘们儿家用的破手枪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提龙海山的名字,你看你吓的那熊样……”
“楚书记,不用多说了。要不要龙海山的脑袋?”
“我要那狗头干什么?提回来喂狗呀?记住,那俩特派员雷明和刘瑛,无论遇上谁,都不许伤了一根毫毛!”
“放心吧,楚书记,只杀龙海山,不动别人一根毫毛。”
“包括南区的弟兄,都不许伤着。”
“那……他们要是还手呢?”“唐海匪”迟疑了一下。
“那是你的事,你去想办法。”
“唐海匪”牙疼似的咧咧嘴,没敢吭声。
“龙海山呀龙海山,倒也不是我非杀他不可,实在怪他早生异心,另立组织,这和叛变革命有什么区别?现在不杀他,我们早晚都要被他所杀。还有,老唐,手脚利索点,嘴巴紧点,千万不能让南区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知道这是咱北区干的,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就不多说了……”
“放心吧,楚书记,我要连这都不懂,白跟你这么多年了。”
楚天雷想了想,又说:“老唐,兔子不吃窝边草,你把龙海山放远些,至少走出青竹山再动手。山外很乱,线索很多,事情做成了,就算中心市委也未必能摸得清是谁干的。”
“唐海匪”点了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楚书记,正好趁这机会我送你下山,咱一道走……”
“不,咱们各走各的,一起走目标大,容易走漏了风声。”
“唐海匪”信以为真。他哪里知道,老谋深算的楚天雷,不愿意让自己在这种事上留下一点痕迹。万一事情败露了,把“凶手”卖出去就是了。
一切安排妥当,楚天雷连夜下山了。
没想到,他风尘仆仆地进了福州城,一下子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天枢在共产党内算得上老资格了。他早年在上海读过书,曾聆听过前任总书记陈独秀的讲课。后来的若干年,他对此津津乐道,常拿此事作为炫耀自己的资本,还到处跟人说,党的后面几任领导人,大概无人能与陈独秀望其项背,那真是党内一枝独秀啊!这话他说得多了,也没人当回事,一来很多党员压根不知道“陈独秀”是谁,二来人家以为都姓陈,他陈天枢是那个陈独秀的什么亲戚呢。亲戚之间,捧个臭脚也是常有的事。后来,陈天枢被派往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回国后不久就由上海党中央秘密分派到福州工作。来福州后,他不再言必称“独秀”,而开始大谈王明同志。
说起王明,他的崇拜之情又是排山倒海一般,有王明而不再有独秀。开始,陈天枢只是一个普通的组织干事,后来担任了中心市委的秘书长兼宣传部长。组织上为了掩护他开展工作,秘密地从闽西苏区的永定调来一位二十出头的女同志掩护他,指定二人扮为假夫妻,租用了一间小茶室的楼上安家。谁知一来二去,年届中年的陈天枢很快对人家女孩动了凡心,而那女孩本来就不安心在福州假扮人妻的工作,她有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在永定一个乡里担任赤卫队长。加上相处久了,她发现陈天枢这位党的高级干部为人很不实在,人前人后常说假话,有时连她都替他脸红,可这位堂堂的宣传部长居然跟没事一样,这使得她愈发没有好感。
萌发了真情的陈天枢几次都在夜深人静时,热血沸腾,难以入睡,欲强行假戏真做,都被永定女孩坚决拒绝了。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陈天枢喝了一点“沉缸酒”——他平常不太贪杯,就是喜欢闽西产的“沉缸酒”——借着三分酒意,霸王硬上弓,硬是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当天夜里,那女孩什么东西都没带,哭着逃离了那个留下她血汗的假家庭。她回到闽西,向当地党组织告发了陈天枢。无论组织上怎样做工作,打死她也不肯再回福州了。
陈天枢为此挨了个党内记过处分。
可这桩风化案并没有影响陈天枢升官。不久,中心市委书记调走,陈天枢接任,做了市委书记。残酷的斗争环境中,党内实在太缺干部了,尤其是他这样读过书、留过学的高级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