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午，毒烈的日头下，怕是连山鬼都躲到阴凉地里歇了，除了知了那没心没肺的东西漫天咶噪外，百虫寂寞，疲软的山风若有若无，正是夏天山中最难熬的时分。
崎岖的山道上，前后走来三个人，各自拉开几丈远，那是一个安全的距离，彼此说话能听见，一颗枪子儿又断然打不到两个人，真要有了情况，前后都能作出反应并相互关照。前后两个须眉大汉都手提顶了门儿的快枪，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四处撒摸，只要草丛中有一丁点动静，他们就能举枪搂火。夹在中间的，是个细眉细眼的女子，一副城里女中的洋学生模样，看年龄，也不过二十出头。她剪一副齐耳短发，一身细碎花的洋布衫早已被汗溻湿，透出了胸前背后兜兜带带的轮廓，不时引来前后两个汉子神秘虚幻的贼溜溜目光。还不止这些，女人脚下那双橡皮底的胶鞋也吸引了两个男人的目光。他们俩一个穿了双绑了布带的草鞋，另一个干脆打着赤脚，这就难免让他们想入非非了。
“刘特派，歇一气吧？”前面的男人停下步子，回身笑了笑。
刘瑛皱了皱眉头，问道：“青竹山到底还有多远？”
“刘特派洋鞋踩着的，就是青竹山呀。”后面的汉子接口道。
“你们中心县委到底在哪？楚天雷楚书记在哪？”
“进山不见山，山山不是山。刘特派，青竹山有点怪吧？”
前面的汉子拄着枪在石头阴影中坐了下来，撂起褂子一角擦汗。刘瑛见了，也只得寻个阴凉处坐下歇歇。天气实在太热了，都说山里凉快，谁想到大中午的日头毒死个人！要命的是，地下交通员安排必须中午赶路，青竹山县委派来的人也说，中午最安全。刘瑛只能客随主便。她这一路，自从出了福州城，渡过北江之后，坐了一段路的车，七拐八绕的就上了山，早就晕头转向了。刘瑛从未来过青竹山，的确是进山不见山，她甚至不知道青竹山的范围有多大，更不知青竹山还有南北区之分。
刘瑛年纪不大，却参加了中共福建省委5月在厦门组织的破狱斗争。那天，武装破狱队的11名队员，在队长雷明的带领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敌人重兵把守的思明县监狱，一举营救出中共厦门市委书记刘端生、共青团福建省委书记陈柏生等40多位革命同志，并随后转移至安全地带。刘瑛和雷明等人也安全地撤出了厦门岛。刘瑛辗转到了福州。她参加中心市委工作时间虽然不长，却感觉到自己这个外来的“婆娘”并不受中心市委书记陈天枢的欢迎。果然，夏天刚到，她便受中心市委派遣，前来青竹山中心县委指导工作，领导秋收斗争。刘瑛在福州呆得腻歪了，正好也愿意离开，只是她对青竹山的工作环境一无所知，却毫不犹豫地跟着交通员上路了。
忽然，两个汉子警觉地抓起枪，翻身扑倒在岩石后面。奇怪的是他们注意的不是山下，而是山上方向。其中的一个轻声说：“有情况，刘特派，快，隐蔽起来！”另一个就伸手拖起刘瑛，让她顾不上多想，就被拖进了茂密的竹林中。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地挟护着她，三人大气不出，透过竹叶空隙，注视着山路上的情况。
片刻，一阵轻风似的脚步掠过燥热的空气，飘忽而过。那是一支七八人的小队，一色的赤膊汉子，也有穿草鞋的，也有打赤脚的，那些光脚板踏在晒得滚烫的山路上，就像踩着一把把风快的利刃。前面的两个人也扛着快枪，后面的可就都提着杂木杆的梭标了。
刘瑛双目一亮，扭头道：“我们的同志？”
一名汉子飞快地伸出手，将她的嘴捂得严严实实。刘瑛看到两个汉子的脸都吓白了。难道是白狗子不成？她疑惑地想，可是……不像啊！
待那伙人风急火快地过去，汉子才松了手，一脸愧意道：“对不住了，刘特派，让你喘不上气了吧？”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是敌人？”刘瑛掏出手帕，胡乱揩试着嘴唇。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无言地摇摇头。
“那就是自己同志？”
俩汉子犹豫一下，还是摇摇头。
“不是敌人，又不是同志，那他们是谁？”刘瑛更搞不懂了。她把手帕塞进口袋。“我们尽快赶路吧，我要立刻见到县委书记楚天雷同志。”
南区营地的一座茅棚里，龙海山惊讶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婆娘——不，说她是婆娘兴许还抬举了她呢——她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这样一个青浆果似的毛丫头，难道会是中心市委派来的特派员？
“城外有城，山内有山。”龙海山有些吞吞吐吐。
“城连着城，山连着山。”那婆娘的声音倒是脆得像支新口径的手枪，一口外乡人的腔调倒也中听。
“你……你真的叫刘瑛？”暗号一点没错，龙海山心里反倒更没底了。妈的，人都能叛变呢。
“生不更名，坐不改姓，这还能有假。”
刘瑛居然“噗”地一声笑了，似乎龙海山问了天字第一号的愚蠢问题。
“你真是福州中心市委派来青竹山的特派员？”
“那当然，”刘瑛的笑容，有股子糯米酒的甜意。“你的人从地下交通那把我接了来，信不过我，你还信不过你的手下人？”
“那、那你怎么能是个婆……我是说，你怎么会是个女的？”龙海山简直气急败坏了。
刘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一旁的才旺牛扯了扯嘴角，说不上是笑还是哭。
“楚天雷同志，没想到你还么封建啊？我又没有摇身一变的法术，从娘胎里生下来就是女的。”
“女的，女的……”
龙海山念叨两句，便不出声了。他痛苦地闭上眼，抬起脸来。片刻，才锁紧眉锋摇了摇头。
刘瑛这下不笑了。她严肃地说：“楚天雷同志，楚书记，如果你对我的工作能力和性别一样不满，我可以今天就离开这里，回中心市委向陈书记汇报，请他们另外派人来青竹山，至于再派来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刘特派，你弄错了，别叫我楚书记，我不是楚天雷。”
“什么？你、你不是楚天雷楚书记？那你是谁？”
刘瑛惊愕地失声叫起来，就像走在山道上踩了老蛇。
一旁的才旺急得像只抓耳挠腮却摘不到果子的猴子。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既然你来到了青竹山。”
“不，我不知道。如果你不是楚天雷，我怎么会知道你又是谁呢？”
“我是龙海山，青竹山中心县委书记。”
刘瑛明眸中风吹皱一池春水，她糊涂了。
“龙海山？你说你是青竹山县委书记？你说的是……”
刘瑛忽然失语。她一抬头，看到了茅屋内壁上挂的那面烟熏火燎变得黑乎乎的旗子，上面有她再熟悉不过的镰刀斧头图案。不会错的，这种穷山野莽之中，除了受苦受难的共产党，还会再有别的什么“县委”安于过这种野人般的日子？
“喂，你听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假如你真叫龙海山的话。那么好吧，龙海山，让你的人快些带我去见青竹山县委书记楚天雷同志，中心市委带来了重要指示，我必须立刻见到楚天雷书记。”
好个厉害婆娘！龙海山心中不由感慨道，几句话不软不硬，却像一根不起眼的竹刺，把他装腔作势的猪尿泡一下捅个洞，哪还盛得住水、兜得住气？不过，龙海山喜欢硬货，撒泡尿也能在山道上砸个坑的，都是……对了，这婆娘是女的！妈的，女的要能砸坑，也算是条硬货，他龙海山照样喜欢！
“楚天雷认得我，我还不认得他呢！”龙海山冷笑着撇撇嘴。“刘特派，我就是青竹山县委书记，中心市委有什么指示，你就跟我汇报汇报吧。”
“龙书记，那不叫汇报，叫传达……”才旺小心翼翼地说。
“对对，叫传达。”龙海山急忙更正。“你跟我说话叫传达，我跟你说话才叫汇报。刘特派你先传达，我再汇报。才旺副大队长，把县委的同志们都召集来吧。”
“龙海山！”刘瑛喝道。“如果你真是龙海山同志，请你不要搭这个草台戏班子，你的这出戏也唱不下去。你立刻叫人送我走，我要马上见到县委书记楚天雷同志，耽误了中心市委的重要指示，你可是吃不了兜不着走！”
“哼，我龙海山是吃着青竹山的番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龙海山冷笑一声。“来到我这的人，还没谁想走就能走的。”
才旺恶狠狠地帮衬道：“对，没有龙书记的命令，谁也走不成！”
“龙海山，你敢扣押我不成？”刘瑛气极。
“扣鸭（押）？还扣鸡呢！”龙海山摆摆手。“来人，给我好生招待刘特派，一天三顿饭，顿顿有米粒。我倒要看她到底什么时候向我传达中心市委的指示。”
带她来的两个赤膊汉子，左右挟住了刘瑛。
刘瑛气愤已极，大叫：“龙海山，你会为自己的错误后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