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雷坑养伤的楚天雷并不知道,为了他的复出,雷明与龙海山又闹了一场不快。
虽然亲自下山将楚天雷从敌人的魔掌中救了出来,也奢侈地批给他粮食和菜籽油,各种弄得到的食品都愿意给他,可龙海山仍然对楚天雷抱有敌意,生怕这位原县委书记重新回到县委工作,更怕他加盟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为此,雷明找龙海山谈过一次话,商量给楚天雷重新安排工作。雷明一二三、四五六说了半天,龙海山埋头吸着毛烟,一言不发。末了,雷明有点急了,伸出指头掐住龙海山指缝中的毛烟,用力一捻,火星子在他的指头间灰飞烟灭。
“老龙,别抽了,你倒是说话呀,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出来。”
“你让我说什么?我的雷政委?败军之将不言勇,自古就是这个理儿,怎么到青竹山上就走样了?”
“楚天雷同志被捕,也是一场意外,他上了叛徒陈天枢的当。”
“哼,他那是活该!还不是他拿着陈天枢当后台,处处要压我龙海山一头?”
“老龙,我们的个人恩怨……”
“好好,我们就不说个人恩怨……反正我们插秧,楚天雷是来割稻的,这总是事实吧?”
“不,这不是事实。”雷明严肃地说。“你以为青竹山成立了苏维埃政权就大功告成了?楚天雷同志是回来坐享其成,当官发财的?你错了。对我们青竹山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呢。现在看来,这是中央苏区被敌重兵包围之后,福建乃至南方各省新成立的唯一的一个红色政权,我们的存在,已经引起了方方面面的注意。敌人正在调集重兵,即将对青竹山进行大规模会剿行动……”
“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去跟楚天雷说吧,我又不是不知道。要不是情况紧急,咱独立团何必急着扩编为独立师?”
“既然你都知道,就更应当看到我们现在急需干部,无论是县委、苏维埃还是独立师,都需要有经验的干部。”
“那、那也应当对楚天雷被捕后的情况进行一下组织审查嘛,他到底有没有自首叛变?你雷政委敢给他打保票?”
雷明几分恼火,他狠狠地瞪着龙海山。
“老龙,你凭良心说话,你相信楚天雷同志叛变了?”
龙海山说不出话来。
“当你将遍体鳞伤的楚天雷救上马车,拼死冲出敌人的火力网时,你相信你救出来的是个叛徒?不,你不相信,否则傻瓜才会冒着危险去救他呢。既然你肯冒险下山去救楚天雷,说明你心里很有数,完全拿他当作自己人。既然这样,自己的同志,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工作呢?”
“你也别多说了,雷政委,我看还是拿到会上表决吧,你不就喜欢不管事大事小都拿到会上,让大伙儿举手表决吗?”
“那好,既然你如此提议,我们就按组织原则办。”
雷明心中几分沮丧。龙海山这家伙,越来越学乖了,他学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讨论楚天雷的工作安排,无论在县委还是苏维埃政府,以原来南区干部居多的情况下,可以想象,“倒楚”者肯定占多数。到了以举起的胳膊数量说话的时候,就轮不到雷明说话了。
雷明找到刘瑛的时候,她正在埋头起草青竹山土地改革大纲。为了这份文件,她已经把自己在房间里关了好几天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做圣贤事。整个苏维埃政府里的工作人员,人人都会吆喝“打土豪、分田地”,可说起来挺容易,操办起来却很复杂。土豪固然好打,可他们的田地怎么个分法?大家伙儿全都傻了眼。土地改革工作不仅关系到成千上万穷苦农民的利益,还关系到那些被分田地的地主阶级的利益,事关党的政策,不敢轻易乱来。这一点,雷明和刘瑛达成了共识,龙海山等人对这些重大问题没有更多的见地,就指望两位“特派”给拿主意呢。因为刘瑛在井冈山时参加过土地改革工作,雷明就请她全权负责青竹山的土改工作,包括制定一部政策性极强的土改工作大纲,作为工作依据。刘瑛也没做过这一类文件的起草工作,但她在井冈山时看到过中央下发的文件,她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和自己的理解能力,将几年前井冈山时期的土地改革精神重新复制成青竹山版本的文件。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工作,远比打下田万亩的深宅大院更困难。因此,刘瑛的努力深深博得了龙海山等人的敬佩,他特意给她派了一个哨兵站在门口,不许无关人员打扰她,每顿饭还外加一个荤菜,专门派人送到她房间来。
见到雷明,刘瑛知道有急事,没有急事,他是不会来找她的。
“刘瑛,差不多了吧?”雷明关切地问道。
“粗线条拉出来了,有些细节的地方,我还得多想想。”刘瑛一脸倦意,她扔掉毛笔,用力搓着泛黄色的脸庞,直到搓出一坨红晕为止。“你说怪不怪,雷明,从前在井冈山打土豪、分田地的时候,那些政策都掌握得多好啊,短短的几年工夫,怎么就都忘了呢?”
雷明说:“别急,慢慢想想,总能想起来的。”
“对了,你有什么急事吧?”刘瑛问道。
雷明才是真的发愁。他把关于楚天雷复出安排工作与龙海山谈话的情况说了一遍,提到了龙海山要在会议上表决的意见。刘瑛听了笑起来。
“这个龙海山,真是精明得要出鬼呢。”她站起来,为雷明倒了一杯茶。“他现在倒是根据民主集中制的原则,充分利用人数上的优势对付你呢。”
“是啊,我担心拿上会议一表决,原来南区的人串通好了,都投反对票,楚天雷同志出来工作的希望化为泡影,这对楚天雷本人是个打击,对工作也十分不利。”
“他龙海山能串通,你也能串通啊,就看谁的本事大了。”
“你的意思是,抢在龙海山前面,先做原来南区同志的思想工作?”雷明眼睛一亮。
“倒也并不一定非要抢先。要是你真能说服原来南区的同志,何必在意和龙海山谁先谁后?”
“对,就看看谁的观点更占在理上吧。”雷明信心满满。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毛病就是多……”刘瑛学着龙海山的口气说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雷明,看你这个政委的本事了。”
“刘瑛,我需要你的帮助。”雷明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他双手端着茶杯,却顾不上喝一口,眼睛火辣辣地盯着她。
刘瑛意识到了,她的脸也红了,她垂下眼皮说:“那好吧,我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先帮你找人谈话。”
找人谈话的效果看起来不错,雷明和刘瑛分头找了县委、苏维埃和独立团的头头脑脑中原先南区的人谈话,说服他们以革命利益和大局为重,支持楚天雷重新出来工作。多数人都表示支持雷明和刘瑛,也就是支持楚天雷出来。至于“南龙北楚”的争端到了现在,已经完全是“龙楚”之间个人恩怨了,无足轻重。但也有人支支吾吾,欲言又止。雷明知道这是心存疙瘩甚或是死结,解不开呢,他也不再勉强。
到了联席会议讨论楚天雷的工作安排时,果然因为不同意见形成僵持不下的局面,只得进行表决。到会的党政军关键人物的每一条胳膊都成为表达意志的关键,也许那些胳膊的重要意义并不在于是否决定楚天雷的工作权利,它关系到积怨甚久的青竹山“南龙北楚”的格局是否会被彻底打破,就像一局麻将牌,可能不到终局,出到一半,有胜有负,便推倒之后“哗哗”洗牌重来。龙海山有些紧张,这些天雷明、刘瑛挺忙,他也没闲着,私下里跟原先南区的弟兄们打了不少招呼,他相信那些弟兄就像相信自己一样。雷明也不轻松,毕竟因为楚天雷的工作作风问题,他的口碑和人缘都无法与龙海山相比,加上原先北区工作的许多同志受不了他的夹杠子气都跑了,如今北区的干部远远少于南区的干部,这是不争的事实。
表决之前,龙海山先找到主持表决的苏维埃秘书长刘瑛,提出楚天雷本人不应该也参加表决。“既然是表决他的问题,他本人怎么能参加呢?”龙海山恼火地说,“他坐在那,一双贼眼四处撒摸,我的胳膊当然不怕他,可别人谁还敢举胳膊反对他?”
“海山同志,我们考虑过这个问题,楚天雷同志虽然在县委暂时没有职务,可他是苏维埃政府副主席,这个副主席可是大伙选出来的……”
“选出来的没错,可选他的时候,他在哪呢?还不是在山下敌人的大牢里蹲着呢!”龙海山更加气愤了。
“那只是部分同志反对楚天雷出来工作的理由,并非他不能参加对这个问题表决的理由。”
龙海山争不过刘瑛,气呼呼地走了。
表决开始了。有些胳膊举得很干脆,不管它是支持还是反对。也有些胳膊就很犹豫了,举起来又放下,放下去又举起来,让刘瑛啼笑皆非。
“大家都想好了再举手,一个人只能举一次,多举的就不算数了。”刘瑛只得再次申明表决者权利。“如果有谁还没想好,你可以弃权,不赞成也不反对,不举手就行了。”
这样一来,许多人干脆选择了“弃权”,抱定两条胳膊看热闹,死也不肯举起来。
结果一清二楚:赞成票五票——还包括楚天雷的一票,而反对票六票!
雷明的脸色一下白了。龙海山则露出得意的笑。
楚天雷那张脸就像山火烧过的石崖,黑得吓人。他站起来说:“雷特派,雷政委,南区参加表决的人不对,他们……”
“楚天雷同志,”雷明厉声打断他的话。“表决的都是青竹山县委、县苏维埃政府和红军独立团的同志,没有什么南区、北区的人!”
“哦,那是提法不对,实际上一回事。”
楚天雷冷笑一声。伤愈后第一次复出,就参加这样一个严肃的大会,更何况还将决定他的政治生命,他显得并不比龙海山、雷明他们轻松。结果如此——既然已经如此,他也就在一瞬间找回了从前的刚愎自用。
“楚天雷,你到底要说什么?”龙海山居高临下,仍然在笑。
“我说什么?哼,何大小怎么能参加表决呢?请问,他有什么资格?”楚天雷咬牙道。
二虎子、“唐海匪”等原北区的几个人恍然大悟,不得不佩服“楚书记”的火眼金睛,一下发现了问题的要害。他们跟着叫起来。
“对呀,何大小不再是独立团一连连长了,他有什么资格来举胳膊?”
“他要能举胳膊,癞痢头小钟也能来举胳膊。”
何大小被撤为战士后没几天,龙海山出面和雷明协商,又恢复了他一个排长职务。一连是独立团的主力连,却没配副连长,虽然有一个指导员,却是一个软面子耳朵,什么事都跑来问一个排长,龙海山和雷明看着不像话,才又宣布何大小为一连代理连长。谁都有数,何大小在一连恢复职务只在早晚。令人担心的倒是独立团扩编为独立师后,何大小会不会耽误了升任营长。如果水涨船不高,不一定完全是船的毛病,说不定也有水的问题呢。
楚天雷带头发难,指出何大小的选举资格有问题,倒令雷明始料不及。他站起来说:“不错,何大小同志前些日子曾因犯错误受过撤职处分,可独立团后来根据他的表现和工作需要将他的职务恢复为排长,目前还代理一连连长,因此,他的到会表决权是有效的……”
雷明的表态引来原南区那帮人的一顿拍巴掌。
刘瑛一旁苦笑道:“同志们,难道还要就何大小的表决权先表决一次吗?”众人都没接话,谁也拿不准这是不是一个更好的主意。刘瑛却神色和话锋一转,严肃地说:“我看毫无必要。毛委员在红四军党代会上说过,红军中的极端民主化是十分有害的、要不得的,青竹山当前的形势非常严峻,我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如果我们党政军的红色机构老在这些小事情上扯皮,没完没了,怎么能指望青竹山的党员、群众和红军战士对我们寄予厚望呢?”
刘瑛的语速很快,声音又尖又细,却出乎意料地有着十分强烈的震撼力。会场上鸦雀无声。
雷明赞许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是啊,如果我们红色政权动不动就要靠举胳膊来作决定,不举胳膊就不能办公,那我们一天到晚还能做些什么呢?整天举胳膊就举不过来。那样一来,举起的胳膊还不如根草呢。”
楚天雷才闷声闷气地问道:“刘特派,那你说,刚才的表决作不作数?”
“如果大家对何大小的表决权不再有疑问,当然作数!”刘瑛十分肯定。
龙海山等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楚天雷愤然站起来,一脚踢倒了一只拦住他去路的竹凳子,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