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二团和一团剩下来的人撤下二马岭后，并没有走远。我派出一个班往后搜索接应龙师长，结果很快就与他们相遇了。会合了龙海山之后，我们在黑夜里相互凝视，久久说不出话来，就有了额手相庆的意味。我让人甭管一团还是二团的，统统清点一遍，结果也就剩下二百来号人了！整整一个半团的人马呀，打了一整天，也就剩下两个连队了。我相信楚天雷那边的情况，绝不会比这边更乐观。想起楚天雷和三团，我和龙海山不由都回首侧耳，二马岭方向枪声早就停了，眼下一片死寂。我犹豫起来。
“雷政委，我们不能就这么撤走，得回去看看，楚天雷那狗日的撤下来没有。”龙海山说。
我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龙海山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此时，我更担心的是不知道楚天雷活下来没有。听到龙海山那熟悉的“狗日的”，我不但不觉得刺耳，反倒有种从未有过的亲切。
我说：“这样吧，老龙，你带人先去雷坑，我带点人回去接应楚天雷他们。”
这次，龙海山没再和我争执。他亲自摸黑挑选了二十多个毫发未损的战士，又把其他人的弹药调剂给他们一些，想了想，他又让小钟跟着我去。还敲了敲小钟脑袋吩咐道：“瘌痢头，你要照顾好雷政委，有个闪失，我找你算账！”
分手后，我带人往回走，重上二马岭。
结果，直到我们摸上“黄马”背阵地，既没发现自己人，也没发现敌人。不过，阵地上的枪支和白狗子的尸体都不见了，显然敌人打扫过战场才退走的。阵地上剩下来的横七竖八的尸体，全是我们的人。我命令大伙分散开来，找一找有没有活着的人（天啊，我也明知道这仅仅是一种说法，或者说想法而已），特别要重点找找楚天雷副师长、才旺主任和三团团长唐海贵。工夫不大，小钟惊叫起来，他找到了炸掉了半边脸膛的唐团长。我急忙赶过去，有个战士用衣襟挡光，为我用打火石引燃了一张黄裱纸，我仅仅看了一眼，急忙吹灭了那团燃烧的火……我不忍心再看下去，更不忍心让更多年轻战士看到“唐海匪”那张惨不忍睹的半张脸。
可是，没找到楚天雷。也没找到才旺。
我怔怔地站在那块失却生命的岭上。冬夜如水，寒彻入骨。天边，几颗稀疏的星星眨着鬼眼，窥视着人间的悲凉与怆然。楚天雷他们撤下去了？还是被炸成了齑粉，和二马岭融为了一体？
天色很快就要亮了，我们不能在此久留。
岭上的烈士遗体我们都来不及掩埋，我只能让战士们将烈士们归拢一下，找了个浅浅的弹坑，很潦草地将“唐海匪”埋了，并在掩埋处做了个标记。随后，我在他的墓前默立了一会，我低声说：“小钟，用心记住这个地方。将来革命胜利了，无论我们谁还活着，一定要找回来，给唐团长他们修最好最结实的坟墓！”
小钟抽泣着，用力点了点头。
我们随后就撤下了二马岭。
我们重返二马岭的举动惊动了敌人，他们没想到我们在撤出阵之后还敢再回去，激怒的敌人连夜派出一个营尾随追来。若在两天前，吃掉气焰嚣张的这一个营，并不比吃一碗白水煮肉更困难。可眼下，我们已经没有这样的胃口了。一天的二马岭战斗，红军独立师元气大伤，可我们没有垮掉，青竹山的红旗没倒，这就是了不起的结局了。
我决定改变行进路线，有意拖着那股敌人七拐八绕，避开雷坑方向，往深山里走。论起阵地战，我们毫无优势可言，可要说钻山沟捉迷藏，那就是我们的拿手好戏了。这股敌人的正规军在二马岭战斗中已经暴露出不善山地战的特点，离开了强大的炮火，他们更是一无所长了。
没费多大事，我们就甩掉了那股敌人，转身直奔雷坑而去。
这样一件小事，令我不禁反思起二马岭阻击战的意义来。
如果我们不打上二马岭这一仗，此时我们的青竹山红军独立师肯定还齐装满员，散布在青竹山上，那就是千军万马，敌人十几个主力师又如何，在深山里同他们打圈子，足可以周旋许多天呢。唉，现在说什么也晚了，部队几乎打光了，一切只能从头再来。
我们赶到雷坑，刘瑛、龙海山、才旺和何大小他们都先后到了。何大小的一条胳膊用条肮脏的绷带吊在胸前，才旺把脚崴了，走路一拐一拐的，他们带来的战士当中，伤号也占了相当比例。士别三日，得以相见，心中百感交集。特别是刘瑛，听说楚天雷失踪了，“唐海匪”牺牲，一向刚强如须眉男子的她眼圈都红了，她是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各部残兵清点了一下人数，加上伤号总共也不过六百来人。
看着大家灰心丧气的样子，我强打起精神，安慰道：“同志们，一场失败算不了什么，我们毕竟还剩下六百多人呢！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从头再干！只要红军独立师的军旗还在，敌人就永远也没有消灭我们！”
龙海山听我一说，也鼓起了勇气，他说：“对呀，雷政委说的有道理。这一仗咱们失败了吗？我看没有失败，只是损失大了一些。战前咱们开会研究过，这一仗非打不可，不打对不起青竹山父老乡亲，打，哪怕损失大一点，只要咱独立师保卫苏维埃的决心能赢得群众，咱就不怕在青竹山补充不到子弟兵，打光了多少人，青竹山扩红就能给咱补上多少人！既然咱事先就做好了损失的准备，怎么真有了损失反倒垂头丧气呢？我就看不得那种想吃又嫌贵、贪吃怕烫嘴的家伙，一看到部队有了损失，就满世界去找卖后悔药的，这也不该、那也不该，事后诸葛亮，比谁都高明……”
我的脸不由红了。感觉上，龙海山这家伙正指着我的鼻子痛骂呢！想吃又嫌贵？贪吃怕烫嘴？这家伙胡说些什么呀？我是他说的那种人吗？再说，仗打得这么惨烈，完全出乎许多人所料，短短的一个白天，一个满编的独立师，打得剩下一个营，还净是伤号，事先他龙海山就想到了？倒是刘瑛，战前她和楚天雷就不同意硬着头皮打这一仗，可她至今一句怨言都没有。还有楚天雷，他如今又在哪？是死是活？
我顾不上再胡思乱想。
“同志们，其他的暂时都不必再说了，留待以后环境许可时，我们坐下来好好总结这一仗的利弊得失。眼下，还是让我们讨论一下部队如何行动吧。”
我这样一说，龙海山也觉得说得好没意思。
“依我看，雷坑这地方也不能久留，必须尽快转移。”刘瑛说。
“对，这么小个村子，敌人包上来藏没处藏，跑没处跑。”
“不说别的，连这六百来号人吃的粮食都弄不到。”
“不过，伤号倒可以藏在雷坑，”刘瑛补充道。“这里的群众基础毕竟不错。再说部队转移，还不定会有几场恶仗呢，带着伤号不方便。”
龙海山点点头说：“对，我看就请刘瑛同志和村苏维埃的同志联系一下，把伤号分散到可靠些的各户人家去，万一敌人来了，请各户群众带着我们的伤员躲进深山里。”
“那好，这事就由我负责了。”刘瑛很爽快地应承下来。
“部队要转移就要快，离开雷坑越早，当地群众和留下来的伤员就越安全。”我说。
何大小问道：“部队朝哪个方向走呢？”
我们一下都愣了，显然谁都还没想过这问题。
我咬了咬牙说：“不行就朝北走。”
才旺惊讶地说：“朝北走？那不到了人家浙江的地界了？”
“那有什么？又不是出国，浙江就浙江呗。”我说。“敌人料定我们这支土生土长的闽东部队不敢离开青竹山，只敢在深山里同他们打转转，我们偏偏出其不意，跳到外线去休整，补兵补粮，找个时机再打回青竹山来！”
“离开青竹山？那怎么行？苏维埃走了，独立师再走了，还让青竹山老乡指望谁？把他们留给敌人宰杀？”龙海山愤愤然，终于还是发作了。“如果我们这样丢掉乡亲们逃跑，那二马岭这一仗不是白打了？那么多的同志不是白白牺牲了？”
咦，这个龙海山！刚才还夸夸其谈二马岭一仗胜利意义的他，怎么一提到部队跳到外线作战，他就大唱反调了？我可真有点搞不懂了。除了可以理解的狭隘家乡观念外，还会有什么呢？
刘瑛忽然开口了。“同志们，二马岭一仗牺牲的同志为了什么？无非为了向青竹山根据地的乡亲们证明，我们独立师为了保卫苏维埃政权曾经英勇地战斗过、牺牲过。现在，我们已经证明过了，应该贯彻中心市委的指示，为了革命，保存剩下的这区区几百号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