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我和刘瑛的感情,在双双受到处分之后,反倒有了飞跃式发展,我们也不再避人了,等于在同志们中间公开了我们的恋爱关系。我送给刘瑛一个德国造的指北针,那还是我从闽西苏区带来的。刘瑛说她现在已经是青竹山人了,闭着眼睛在山里也掉不了向,用不着别人再给她“指北”。可她也承认指北针很好玩,作为定情物,她还是很高兴地收下了。她手头几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送给我,这令她很难堪,也很难过。她说等以后条件转好,一定托人去福州城里买点毛线,她要亲自给我打件毛衣。青竹山山区的冬天真冷,有件毛衣,能抵御不少风寒。我记得曾听她说过,她在上海工作时,曾给那位相好的织过一件毛衣,灰色的,宽宽大大的,穿起来很舒服,却未必很好看。后来那男人远去莫斯科,嫌那毛衣太土,就把它转送了别人,现在还不知穿在谁的身上呢。
如果刘瑛亲手给我织件毛衣,别说莫斯科了,就是去巴黎、伦敦,我都会穿在身上的。
我要感谢何能手的处分决定,他帮助我和刘瑛确定了恋爱关系,也省去了许多虚妄的猜想。青竹山的同志们真好,他们迅速作出了反应,那不过是对我和刘瑛的恋爱关系予以了某种确认。与此同时,他们更为我们两人愤愤然而打抱不平,其中的逻辑关系如此简单:既然是男欢女爱的正当恋爱,怎么能以“生活作风问题”而给予处分呢?自中央苏区丧失之后,党内的荒诞不经的事情足以引起我的思考,包括对我和刘瑛的处分。回过头来,我倒体味出刘瑛的恼怒是十分合理的,倒是我的表面化的冷静,显得有些做作和不自然了。
剩下来的问题,不能让个人感情影响到工作,尤其是在当前艰难困苦的环境下。
令我头痛的事情远不止这么多。
才旺悄悄找到我,说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汇报,而且只能对我一个人说,他连龙海山都没谈起。我以为事关龙海山呢,没想到,却是关系到楚天雷。这让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我们返回青竹山后,好不容易站住脚,捱过了一个难熬的冬天,我以为“南龙北楚”的往年纠葛早就像去年秋天的落叶,腐烂为泥土了,谁想到又扯出了筋筋脉脉,这不没完没了啦?
谁知,等才旺说完,我才知道事情可能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才旺说,二马岭战斗的最后时刻,“唐海匪”身负重伤,自知突围无望,他要留下来打掩护,让别人快撤,他曾单独把才旺叫过去,为此还专门避开了楚天雷,也就是说,才旺是“唐海匪”生前最后一个谈过话的人……二马岭突围后,部队转战浙江,又返回青竹山,连续的战斗,形势紧张,“唐海匪”的谈话内容,才旺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他甚至也曾怀疑过,打算永远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就让它烂在自己肚子里好了。可这些天来,他夜里几次梦到“唐海匪”,梦中的“唐海匪”连声招呼都不打,只是阴郁地朝他冷笑,好像把前世的积怨都带到了来世,在另一个世界也不依不饶似的。醒来之后,才旺想了又想,“唐海匪”生前,他们二人并没有什么过节,“唐海匪”在梦里缠他,大概也就是二马岭临死之前的托付,他还不曾有个交代。
才旺不想再隐瞒了,替谁在隐瞒呢?其实他也不知道。
我见才旺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早就急不可耐,催促道:“才旺,老唐临牺牲前到底说了什么,你倒是快说呀。”
才旺确信身边无人,才小声道:“‘唐海匪’说,他下山执行任务时,曾遇到过楚天雷副师长独自一人下山……”
“就是去刺杀叛徒陈天枢那次?”
“他实际上杀掉了‘烂竽根’。”才旺更正道。
我觉得这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能说是巧合。我催他说下去。
“‘唐海匪’说,在板寮岭的一座小庙里,他亲眼看到楚天雷钻进庙里,和庙里的和尚嘀嘀咕咕地不知谈了些什么,当时他就觉得非常可疑,本来他想放弃了,可对楚天雷的疑心让他又一直跟踪到福州城里,可惜在城内还是把他跟丢了。”
“也就是说,楚天雷独自下山,在去福州的途中,先去了板寮岭那座小庙,然后才进城,结果没杀到陈天枢,只杀了‘烂竽根’?”我分析道。“板寮岭小庙里的和尚是什么人?会是我们的同志吗?”
“没听说过。‘唐海匪’正是对这点最起疑心了,他说他对楚天雷知根知底,老楚也从来没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如果那和尚是我们的同志,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如果不是,那和尚又是谁呢?”
我沉吟不语了。
“唐海匪”死了,却留下一个谜团。如果连忠心耿耿的他都对楚天雷起了疑心,那不是很说明问题?好在楚天雷还在,要破解这个谜团也不难。可是,我对此能做些什么呢?况且此事绝不能绕开另一个重量级人物龙海山,一旦认真清查起来,肯定会带来很多不快,说不定“南龙北楚”的旧账又被兜底翻出,青竹山上,那可真是不得安宁了。
才旺见我凝眉苦思,久久不语,有些不安。他迟疑道:“雷政委,我犹豫了很久,就知道这事会让组织上为难。可我一想到老唐,想到这是他临死前的托付,我就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向组织上隐瞒这件事……他老唐负了重伤,很清楚自己活不下去了,他都没有隐瞒,现在想想,唐海贵这个同志,组织原则还是很强的……”
我理解才旺对“唐海匪”的赞扬,那是由衷的,因为“唐海匪”曾经是“北楚”的左右臂膀,亲信中的亲信。党组织没有白教育他多年,编入独立师后他也的确在痛苦中逐渐走出了原来的小圈子,我们每个人都有理由为他感到骄傲。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才旺,这事你先不要对别人讲,我和龙师长还有刘瑛同志想想办法再说,总之,先不要惊动任何人,明白吗?”
才旺用力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任何人”指的是谁。
我同时找来龙海山和刘瑛,谈了此事。龙海山听后,未用任何追忆,便痛快地说:“噢,那个小庙里的和尚啊,我们不是还在庙里躲过雨嘛。当时我就觉得那和尚怪怪的,怎么看他那眼光,都不像个出家人。”
“噢,你连他那目光都还记得?”我问。
“那里面东西太多嘛,当然我一下就记往了,到现在都还没忘呢。”
刘瑛沉吟道:“也许那和尚是什么人对我们并不重要,至少现在不重要。可弄清楚天雷和他的关系,对我们来说就太重要了。”
“是啊,”我同意刘瑛的看法。“当初楚天雷同志独自下山,回来后正好赶上敌人围攻、二马岭战斗,我们也没来得及处理他下山一事,加上他后来从二马岭上突围出来也实属不容易,又离队一段时间。看来,应当综合地进行一段干部审查,不是为了整人,而是对干部负责任。”
龙海山说:“我看,就从坂寮岭小庙查起,先查清那和尚的来历。”
刘瑛同意他的意见。
“要组织人下山,就不要单独去查庙里的和尚,想办法搞敌人一家伙,让他们知道,青竹山的红军还在坚持斗争,也不要让楚天雷起疑心。”
龙海山立刻来了劲。“对,早就该干敌人一家伙了!部队一个冬天憋屈在山上,可把我闷坏了!顺便弄点缴获,给同志们改善一下。”
“部队都拉出去吗?”刘瑛吃惊地问。
“不,眼下还是坚持小分队活动为主,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一定要为青竹山保存这点革命火种。”
“雷政委说得对,咱不把老家底子一下赔光了。二马岭一仗,就是赔得太大了,弄得直到现在都回不过气来。那种傻事,做一回还行,做第二回就是傻瓜了。”
龙海山又一次提到了二马岭战斗。尽管我当时不顾刘瑛和楚天雷的反对,颇为坚决地支持了龙海山打那一仗,可过后想,那一仗带来的损失的确太大了,得不偿失。在惨痛的牺牲面前,龙海山对此也渐渐扭转了原先的看法。
“老龙,找来楚天雷和才旺,制定一个下山的计划吧,看朝哪下手好?”我说。
第二天傍晚,我和龙海山各带一个连悄悄地潜下山去。
山上不光留下了刘瑛和楚天雷,按照我的意思,还留下了才旺。如果真有点什么事,他能帮上刘瑛的忙。
楚天雷本来积极要求带队下山的,龙海山“憋坏了”,他又何尝不憋?他要求顶替我,带着何大小的一连下山。我则对他说,老楚啊,还是我去吧,我想下山回来的时候,如果情况允许,把部队带到柏村一带活动几天,那一带的地形、民情我比你还熟悉一些。你呢,带着留守的连队在营地接应吧。我这样一说,楚天雷就没话好说了。柏村一带是青竹山苏维埃所在地,我们在那儿驻过一段时间,而那时楚天雷还在敌人牢房里。
经过一段时间的围剿和反围剿,敌人一直拿青竹山上的红军没有办法,只能采用笨拙的封锁办法,想要困死我们。可是我们活到了春天,而且还主动下山,去袭扰敌人。这不能不说行动本身就是红军的一个胜利。
午夜时分,我和一连成功地越过了敌人的封锁线。
听龙海山他们下山的方向,没有传来枪声,想必他们也成功地越过了敌人的封锁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