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跳上了竹林的梢尖,部队就出发下山了。
何大小带着前卫连走在前面,才旺带队在后面掩护。部队能扔的都扔了,经过精简后的部队显得很干练。许多战士的背包后面,倒是挂着一串串打好的草鞋,成为这支部队的独特一景。雷明给部队动员时说过,这次部队要走远道,独立师还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道,因此,要做好充分准备,特别是鞋子,部队什么都怕多,就是草鞋不怕多。他这么一说,底下就忙活开了,每个人都忙着打草鞋,说是青竹山的稻草好,打出的草鞋特别耐穿,好像出了青竹山,他们连草鞋都穿不上了似的。
部队路过的村镇,果然都没有国民党军的阻拦,就是那些乡公所的吃公粮的人,要么锁了门连个人影都见不到,要么就是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照面。倒是沿途的老乡,自发地站在路边迎送离去的红军。有的人家还烧了整锅的茶水,用桶装了,摆在路边;还有的将鸡蛋、花生、杮饼、板栗等硬红军的衣兜里装。一旦路过村镇,部队行军的队形就要引起小小的混乱了,部队也不得不放慢速度。团部经过村庄时,龙海山更是被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围住,他都快被撕碎了。很快,包括他的警卫员在内,口袋里都被吃食塞得鼓鼓囊囊的。
龙海山眼圈都红了,他对雷明说:“老雷,你信不信,青竹山的老乡是天下最亲的,走到哪也遇不上这样好的老乡了。”
雷明笑了笑。他当然承认青竹山老乡的善良,可走到哪再也遇不上了,倒也未必吧?毕竟你龙海山和全团还没有“走到哪”呢。
部队行军速度很慢,全团上下似乎更喜欢这种难舍难分气氛带来的慢吞吞的节奏。毕竟,部队几乎是清一色的青竹山子弟兵,这里的山山水水是他们永远的家乡,这里的父老乡亲是他们永远的亲人。而这一切,一旦告别之后,就不知何日相见了。只有雷明,不时焦急地看看手表,他对这样的行军速度很不满意,心中万分焦急,可又无可奈何。如果选择了另一条下山路线,则不会有这些麻烦。对于头天的“路线之争”,他是少数,绝对的少数,他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多数,这不仅是组织原则,也是他做人的一条准则。因此,雷明只得耐下心来,尊重龙海山等“子弟兵”的青竹山情结。
直到中午,全团才走到山口。出了山口,就算走出青竹山区,进入平原地区了。不久前,山口国民党还设置了封锁线,严格盘查进出山人员和物资,作为围困红军的手段。现在,山口的封锁线已经按照谈判协议撤掉了。
临要出山了,雷明有些不放心,他放眼眺去,山口的三面都是山,虽然青竹山在此已降低了高度,收敛了她雄伟的气势,可那些丘陵地的高度仍然具有极高的军用价值。枪声一响,必然成为两军抢占的制高点。以往红军独立师零星小部队进出山口大多是化了装的,也就无所谓,可这次不一样,全团两千人马倾巢出动,不能有任何闪失。雷明派出传令兵跑步到前卫连,通知亲自带队的何大小,注意派出尖兵班拉开和本队距离,搜索前进。同时他考虑要不要派出侧翼掩护部队,先行抢占那些丘陵。他对龙海山说了自己的顾虑和想法。龙海山一愣,他的情绪似乎还沉浸在与乡亲们告别的狂热之中。他停下步子,眯眼打量着前方山口两侧,有些拿不定主意。
“老雷,你是担心敌人会在山口设伏袭击?”
“出了山口就是小平原,还上哪找这么好的地形?”
“狗日的们不敢这么干吧?破坏国共谈判怎么说也是一桩罪呀。”
“是狗就改不了吃屎,他们还有什么不敢的?”雷明冷笑一声。“小心无大错。”
“那么一折腾,又得耗去不少时间,咱们耽误的时间不少了……”
龙海山的倾向渐渐明显。就要走了,他不相信还会在故乡的土地上再打上一仗,或者说他不愿意相信。
赶上来的副团长才旺也说:“咱这么一拉开架式,让国民党方面知道了,笑话咱不说,弄不好还要造谣说红军破坏停战呢……”
“这叫什么话,”雷明不高兴了。“老话还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呢……”
他的话音未落,前面山口忽然响起激烈的枪声。
前卫连与敌人接触,发生了战斗。
前面枪声一响,就像引发连环装置,路两旁的山上枪炮声大作,行进在出山路口的红军队伍遭到了火力急袭,敌人的轻重机枪“哗哗”地扫来,行军队形立即像被一条痛苦不堪的蛇,扭曲了身躯,并不停地搐动着……山上敌人的迫击炮开火了,炮弹准确地落在公路上的队伍中,那些没有见过这阵势的新兵吓得又哭又叫,没头苍蝇一样四散乱跑,连排长们的拼命吆喝声也被枪炮声给盖住了。
“兔崽子们,还真敢动手呀?”
枪炮一响,龙海山立时清醒过来,他被彻底激怒了。他伸手拔出了身后枪壳子里的德国匣子,他还没试过枪呢。
“我带一营往南冲,才旺,你带二营往北冲,先夺下两边的制高点再说。老雷,团部和直属队跟着三营走,看情况,南北两面哪边得手,你带人朝哪边转移。”
雷明点点头。他不能不承认,枪炮一响,龙海山进入情况很快,他的处置也得说是眼下最恰当的。
“好吧,我组织三营的火力掩护你们,先夺下立脚点,站稳脚跟再说。”
阵脚大乱的部队在龙海山等人的指挥下,渐渐稳住阵脚。一营、二营在龙海山和才旺带领下,分头向公路左右两侧的山头发起攻击。雷明组织三营的轻重火力开火,掩护一、二营的冲锋。部队一旦摆脱了混乱,恢复了应有的秩序,也就恢复了战斗力。战士们被国民党军不讲信义,公然违反谈判协议,袭击我军的卑劣行为所激怒,特别是在青竹山坚持三年游击战争的独立师老兵,如今全都是部队连排骨干,他们更是怒不可遏,带领战士们猛打猛冲,异常英勇。朝北的坡度较缓,二营在才旺的带领下攻击较为顺利,工夫不大,他们已经接近于坡顶。而龙海山带领一营攻击的南坡,坡势很陡,攀登困难。加上敌人火力很猛,部队进展不顺,攻击部队冲到一半时,被压制住了,动弹不得,呈胶着状态。
山下的雷明紧张地思忖着对策。他想要不要把三营也投入战斗,加入攻击南坡?不过,那里地形受限,增加攻击部队也就加大了伤亡,一支受到重创后伤痕累累的部队如何走到皖南集结?把三营的轻重火力全部集中用于二营攻击方向?他扭头看看北坡,二营也还没完全拿下来。此时若抽走火力支援,二营的攻击速度也将放缓。雷明正在左右为难,刘瑛轻轻触触他胳膊。
“雷明,这里不宜拉开架式大打,部队还是尽快脱离,甩掉敌人才是。”
“我知道,可是,不拿下制高点部队无法脱身。”
“眼下这种胶着状态,一时半会难以取胜。”
“那你说怎么办?”雷明的口气中不觉有了几分焦躁。
“把三营投入战斗,支援二营,尽快拿下北坡,主力沿北坡转移突围,一营停止进攻,转入掩护,等主力突围后再跟进转移。”
雷明一下愣住了。他得承认,刘瑛的意见是对的,也是摆脱眼下部队不利处境的唯一办法。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这样的决策呢?临机处置的前提必须是保持冷静,而自己恰恰是不够冷静。雷明顾不上自怨自艾,他急忙下达命令,令三营向北坡运动,协助二营进攻。同时,他派出通信兵前往一营,将这一决定告知龙海山。
三营将支援一营的重火器抽回来,全营沿北坡展开,投入了战斗。
得到三营的加强,一营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冲到了山顶,将敌击溃。团部和团直属队立即跟进,登上了北坡顶部,暂时避免了敌人侧射火力的袭击。雷明登上坡顶,他对这里的地形并不熟悉,急忙和身旁的才旺商量。才旺又找来几个家在当地附近的战士,知道有一条山路可以迂回,尽管变了一个方向,但能绕出青竹山去。这里不能久留,雷明决定,由三营改为前卫,团部与直属队跟进,二营殿后,沿山路脱离与敌接触。
雷明嘱咐才旺道:“派人仔细检查,不许丢掉一个伤员。另外,才旺同志,要照顾好刘瑛……”
才旺点点头:“是!不过,雷政委,你呢?”
“给我把五连留下来,守在这里接应龙团长和一营。”
这一次,没有任何争论,三营很快出发,才旺和刘瑛也随团部上路。
刘瑛临走前,多望了雷明几眼,只说了一句话:“雷明,小心点……”雷明什么也没说,用力点点头。
看到部队主力走后,再回望身后,雷明发现龙海山带领一营已经停止进攻,正交替掩护撤了下来。敌人趁机由上而下的压下来,发起了反冲击。一营承受的压力很大,他们实际上已经起到了掩护全团脱离战斗的作用。尽管雷明手头还有一个留下来的五连可用,他却不敢轻易离开北坡制高点,击溃的守敌随时有可能反扑上来。而在这里距南坡太远,步机枪的射程都够不着,无法火力支援。雷明看看消失在青山中的团主力背影,又不免担心部队被敌人截为两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