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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落闸之人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滚蛋一反常态,安静地充当着车头灯和导航仪,喋喋不休的小嘴消停下来,自动转换成车载音箱,开始放一首安静的老歌,那歌用婉转的女声,咿咿呀呀地低回道:

风去路的尽头,云随风的方向,你去什么地方。

溯回人潮阻隔,逆向山海流淌,去寻你的荒凉。

孤清的字句回荡在空旷的大道之上,却奇异地冲淡了“鬼城”的荒芜感。林彻开着车,感觉耳侧一直隐约刮过的疑窦之风终于止息,害怕的心境竟然也在这带着电音的低沉女声中慢慢平静。

大概是那句“去寻你的荒凉”中隐约的陪伴意味,林彻被死寂折磨得幻听的耳朵终于被歌声清洗了一遍。他专注地开着车,仿佛已经在这条荒无人烟的道路上开了几万年,身边只有这辆破车,这一成不变的风景,单曲循环的乐句,和孤单立在挡风玻璃前的小机器人。

电力厂坐落在近郊的地方,由于害怕核泄漏事故,因此与中心城区隔了一道荒凉的隔离带,绚丽美好的碳晶大道开到城郊就断了,剩下的道路鲜有人至,崎岖坎坷,荒草丛生。

一人一AI一辆拖拉机的奇异组合一路默契地沉默着,只有低沉的歌声和着拖拉机发动机嘈杂的声响,一路走一路喷着废气,终于颠颠地在正午之后赶到了电力厂。

电力厂只有控制室、反应室和隔离室三间平房并立,每一间房子约五百平方米,平房外表灰扑扑的,看上去平淡无奇,然而林彻知道,这里一年利用核能产出的电量,足以供一整座城市运转。为了守护这片城市源动力,电力厂四周都拉上了铁丝电网,方圆百里所有的草木都因人工喷洒的除草剂烂根死掉,以防草木的根破坏深埋地下的反应堆造成泄漏。

此刻这里寸草不生,寂静如死。

拦在门外的铁丝网上挂着“有电,危险!”的牌子,林彻满不在乎地把牌子扯了下来,勾着铁丝网的洞眼爬了上去——全城停电,人类都人间蒸发了,没理由单单在这里防贼设网。

滚蛋伸出机械手臂也爬了过来,林彻看着静静林立的灰色平房,踹了刚刚落地的滚蛋一脚:“去,探探路。”

滚蛋被他踹得一个趔趄,委屈地回过头:“为什么是滚蛋去?”

“有辐射啊。”林彻理所当然地看着它。

“滚蛋也怕辐射。”机器人向后一滚,大眼睛带着警惕地看着林彻。

“你可拉倒吧,一坨废铁也会怕基因断裂突变吗?”林彻一把把它来不及缩回去的机械手臂拽了过来,“那你赶紧去被辐射一下,万一你也能基因突变,你的设计者就火了。”

“你的包里不是有辐射检测仪的吗……”精明的小机器人趁被林彻拽过来的机会,把罪恶的黑手偷偷摸向林彻挂在身后的背包,被林彻眼疾手快抬手打掉,“你作为全能AI管家,没有检测功能吗?”

“滚蛋是万年单身狗款。”机器人脸色不变,语气平平地插了林彻一刀,“辐射监测功能是使用者家中有妊娠期孕妇的时候才会定制的额外功能,系统通过画像模型模拟到林彻妊娠是不可能的,林彻的同居者处于妊娠期也是极小概率事件,连你有同居者这种情况,都是极小概率事件。”

林彻气得七窍生烟,说不过又打不赢,只好愤愤地一抖背包,将它拿得离机器人那只蠢蠢欲动的机械手臂远了些。“当啷”一声,搭扣没有扣好的包里果然掉出了一只长得像个驱鬼令牌的辐射检测仪。

考虑到要来电力厂检修,林彻一大早就爬窗入室,“光明正大”地进入了住在楼下的孕妇家里找到了这个辐射检测仪,还顺手带出来一件孕妇防辐射服。

这个住在楼下的孕妇是个介于极端环保主义者与“民科”之间的作精,自从怀孕之后,完全将之前享受的高科技生活推翻,每天步行出门,对着在她面前使用信息机的人横眉瞪眼,还天天拿着一个辐射检测仪在各家门前驱鬼一般扫来扫去,只要那检测仪一响,她就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骂人。林彻虽然也鄙夷她没文化,却也不敢把整个社会都高高捧起的孕妇怎么样,只能悄悄腹诽几句罢了。

林彻拿着检测仪,看着滚蛋,突然失笑,没想到这个没有真实生命的小东西居然也会惜命。他童心顿起,拿起检测仪,逗小孩子一般对着滚蛋摇着手:“滚蛋,你想要这个,对吗?”

“给滚蛋,把滚蛋的检测仪给滚蛋!”滚蛋伸出机械手臂要去够,林彻却突然后撤一步躲开它:“让人帮忙的时候,要先说‘请’,记住没?”

滚蛋语气平平地“哦”了一声,面无表情地瞪着大眼睛看着林彻:“那把滚蛋的检测仪请过来吧。”

林彻在电力厂空阔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转着圈儿,距离滚蛋进门探路刚过去了两分钟,他却觉得仿佛过去了好几年。

虽然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滚蛋这种结实的家用智能机器人,别说是一点点辐射,就算是拿着小型核弹对轰它也未必会有事,然而,看着那个手里抓着检测仪,穿着蕾丝花边孕妇防护服,哼着小曲儿蹦蹦跳跳走远的小东西,林彻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涌出了一丝不舍。

可能是太孤独了吧,一个人在空旷的世界里,即便知道AI所谓的悲喜全是设定好的虚妄,却还是需要这样单薄的陪伴。

正胡思乱想着,墙边悄悄地伸出了一只晶莹的光纤手臂,对着他鬼鬼祟祟地做了个前进的手势。林彻失笑:想必这小家伙晚上看的不止催情片,信息机里存的爆米花片和文艺片,它也都给拉进度条看完了。看得快,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学着电影里打的手势,也是势足味正,一本正经得有些可爱。

林彻忍着笑,顺着滚蛋的手势贴着墙根上前,从门缝里探出一只眼睛:“情况如何?”

滚蛋用老电影里特工拿枪的手势举着检测仪,一本正经地站在墙根挥挥手:“兄弟先走,我殿后!”

林彻笑着推开门,从肩膀上拿下电工背包,打算简单检修一下电路。这种满手机油的事情对他来说并非全然陌生,这得益于他的黑心上司刘主管天天把他当成机械修理工使唤,没事儿就派遣他去做AI检修的工作。

电力厂的楼房都是全封闭老式防辐射砖楼,没有一扇窗户,正午的阳光从敞开的门里透进来,反而将昏暗的角落映得更加昏暗。

林彻一眼就看出各个发电机组并没有任何问题,各种设施看着粗陋,却还是相当结实的,昨晚的惊雷并没有给它造成什么破坏。虽然他一早就不担心核泄漏之类的问题了——如果全人类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又恢复不了全城电力,那么,最终他是痛苦地死于核辐射,还是饿死于全城食物变质被自动销毁,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没有人会取笑他,更不会有人为他默哀。

然而,不论里外,这个地处荒郊的电力厂都看不出半点问题,所以,电呢?和全人类一起长翅膀飞上天了?

林彻疑惑地四处点点戳戳,滚蛋点亮了身上的荧光电路,高歌猛进地在前面开路,径直跳到一个类似控制室的地方,对着林彻指了指控制面板中央的一个大型闸刀:“林彻打开这个。”

不会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吧?林彻心里一动,试着上前,用力将那三个并排落下的闸刀一个个推了上去。

随着最后一个闸刀推上,控制室里突然白晃晃地亮了起来,悬在头顶的氦气灯瞬间点亮了整个昏暗的房间,静止的仪表飞快地跑动起来,控制室前方的大屏幕上,直观地显示了一条条输电线路在地下亮起,以电力厂为核心,光芒一路奔往城市的各个电力辐射站。林彻手腕上暗淡无光显示断网的信息机,也颤巍巍地亮了起来。仿佛以整个控制室为中心,被电力复苏的城市一截截地从电力厂飞快蔓延生长到了中心城区。

这就有电了?!这么简单?!

不!这可不简单!

林彻一路飞奔出门,爬上拖拉机的引擎盖,踮着脚,用力向城市方向眺望,正当正午时分,城里明亮的灯火被淹没在夏日刺眼的阳光中,林彻对着城市的方向用力眺望,却只被阳光激出满眼泪水。他用力地盯了好一会儿,终于哈哈大笑着跳下车,抱起跟着他跑出来的滚蛋转了几个圈。

滚蛋不解地望着他:“林彻为什么这么高兴?”

林彻哈哈地笑了一声:“你不明白,有人关了电力厂的闸刀!哈哈哈!有人,昨天晚上,关了电力厂的闸刀!”

电力厂的门关着,设备一切正常,闸刀莫名落下,说明在昨晚那个暴虐孤独的雨夜里,有人和他一样,双脚站在人造的地砖上,双手握着这人造的器械,在黑暗中祈祷着雷雨过去,黎明到来。

要是在往常,林彻说不定会冲上去胖揍这个关闸刀的人一顿,痛斥他扰乱公共秩序。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忍不住想给这个妨碍了自己上网吃饭使用电力马桶开豪华跑车的人一个世纪拥抱,跟他秉烛夜谈一整晚,一起追寻人类的下落。

滚蛋睁大眼睛眨了眨:“林彻高兴为什么要哭?”

林彻抹了一把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的泪水,嘴角抽了抽:“人太高兴也会哭的好吗?”

带着滚蛋象征性地在电力厂搜索了一圈,再三确定了这里确实没有其他人,林彻才恋恋不舍地带着滚蛋离开。

出于安全和节约的考虑——虽然核电力按说十年八年是不会耗尽的,但是万一人类真的十年八年不出现,电力供应出现了短缺,林彻也不知道该怎么添加核燃料,那他怎么可能独自存活于一个没有电力的世界里呢?因此,临走前,林彻利用中央控制系统关闭了城市其余供电中转塔的供电线路,只留下了中心城区及重要基础设施、服务型公司的电力系统,将城郊不常用别墅花园、旅游景点等线路断了电。随后,他就带着滚蛋,驾驶着那辆轰隆作响的拖拉机原路返回。

哪知刚起步开出几十米,手扶拖拉机突突喷出一阵黑烟,缓缓地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一百年的老古董了,可也别在这时候坏事啊!”林彻赶忙从驾驶舱跳出来,拽下肩上的电工背包,焦头烂额地打开拖拉机的车前盖,开始了毫无头绪的检修工作。

上学的时候机械基本原理满分的林彻本应对这种上上个世纪的简单动力构造并不陌生,可是他点点戳戳了半天,拖拉机却毫无反应。

林彻抹了满手机油,一头的汗沾着黑色的油污糊了满脸,让他原本看上去清秀漂亮极具“高级感”的脸颊,此刻像是涂了油彩的艺术模特一般。滚蛋早就放弃了在燥热的车里待着,麻利地爬出了驾驶舱,把自己顶在车前盖上左右摇晃。林彻无意中转身扫过去,发现这个小东西的视线,竟像是在欣赏他弯腰工作时的翘臀。

“看什么看呢!”林彻汗毛直立,跳起来冲它挥舞着从拖拉机工具箱里找到的古典扳手,“没见过直男修车?”

“是没见过。”小机器人表情平静地看着林彻,“滚蛋刚刚是在思考,在人类里面,林彻是不是挺受欢迎的呢?”

“你想什么呢,我当然很受欢迎!”林彻戒备地环手抱住了自己,“但是我不准备搞什么禁断之恋啊,就算人类都死光了也不行!”

“滚蛋听不懂林彻在说什么。”滚蛋嘴上说不懂,那表情却分明带上了“您可真自恋”的嘲讽和轻蔑,对于一个非仿生的机器人来说,这种表情可谓相当逼真了,逼真到此刻承受了如此鄙视目光的林彻,都有点想对滚蛋的创造者叫上一声好。

然而他那声好还没叫出口,就被滚蛋淡淡地噎了回去:“原来人类这么肤浅,因为外表英俊,就可以忽略内在智商的重大缺陷。”

林彻有点蒙:“你这句话是在夸我英俊还是在骂我傻缺?”

“骂你。”滚蛋言简意赅,逻辑严丝合缝,“林彻没听懂,充分论证了滚蛋骂得没错。”

“你什么意思?”林彻今天已经被这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小东西气到七窍生烟不知多少次了,难道智能管家不该是贴心舒心让人类放心的好伙伴吗?“我在这儿忙活了大半天,你坐在车上看着,就得出了我智商低的结论?”

“不止这一个结论,还有一个结论是林彻你的外貌很吸引人。”智能管家持续挑战着程序员的底线,“最后一个结论是,林彻根本不会修车。”

“你行你上?”林彻愤愤然扔下了沾满机油的扳手,冲着滚蛋怒冲冲地撸袖子,“你站那儿一动没动怎么知道我不会修?我告诉你,机械动力这门课我是全班唯一一个满分,我——”

“根本不用看就知道你修不了。”滚蛋慢吞吞地打断了林彻,“因为它不是坏了,是没油了。”机器管家用一个傲娇的姿势从车前盖缓慢地跳了下来,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张口结舌的林彻一眼。

“以柴油燃烧耗能和发动机的损耗功率计算,这辆拖拉机最多能跑五十五公里,市中心离电力厂三十公里,本来差不多勉强够跑个来回,返程时坐通了电的通勤车就行,但是林彻跑错路多看了二十公里的风景,所以肯定是没油了。”

“我只是不会和你们机器人一样算油耗!”林彻涨红了脸,高声辩解,“况且这老古董都一百多岁了,我又没开过烧油的车,谁能想到还有油烧完这么回事啊!”

“不,滚蛋说林彻智商缺陷,不是因为林彻不会算油耗。”小机器人语气平板冷静,拉开了驾驶舱门,示意林彻去看操作台上那一块明明白白跑到红线底的油量表,“是因为这个。”

林彻恼羞成怒地摔上车门,在把手上蹭干了机油,猛踹了一脚车身,把圆溜溜的滚蛋震下了车盖,又跟上去在它脑袋顶上印了一脚:“别唧歪了,走吧!”

滚蛋嘤嘤嘤地捂着脑袋,张口竟然是一副言情剧的调调:“你竟然打我!”

林彻那一脚好容易踹出了胸中的郁结之气,于是对准它浑圆的屁股——兴许是腰——又来了一脚,把它骨碌碌踹出去三米多远:“是你自找的,我们人类社会不兴揭人短的你知不知道?”

滚蛋反手捂着被踹的部位,像小孩一样哼哼唧唧地站起来,小声嘀咕:“智商低、脾气差,除了好看一无是处,难怪找不到适龄配偶。”

林彻又好气又好笑地给了它一拳:“给我省省吧,刚刚还说人类社会都肤浅,不看智商只看脸,现在就找不到老婆活该了?我不仅找不到适龄的,超龄的也找不到,你又不是人类存续办的执法人员,只是一个人造铁块,有点自主学习的智能就膨胀了,要管我生不生孩子了?”

滚蛋嘤了一声,冰冷的机械音里居然还隐约有了点悻悻的味道。

“走吧我的大管家。”林彻抬头看一眼正午毒辣的太阳,又带着点羡慕看了看捂着脑袋的滚蛋。小机器人通体蓝光如同水波一样流淌,看着就很清凉舒适,舒适得让林彻想把快要被太阳烤焦的脸凑上去,和它行个贴面礼降降温。

“滚蛋距离市区三十公里,走回去天黑了。”滚蛋往道旁的排水渠缩了缩,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先在电力厂过一晚,明天再走回去。”

林彻冲它歪歪脑袋:“那要不要我给你搭个帐篷,摆个烛光晚餐,和你野营露宿浪漫一下?”

滚蛋眨了眨大眼睛:“帐篷可以,烛光晚餐就算了吧,以林彻的智商不小心自焚不要紧,烧着电厂了可就糟糕了。”

林彻气得头顶冒烟,飞起一脚踹球体上:“你是自己自爆还是我关了你的电源,你选一个吧。”

终于知道自己惹怒了主人,小机器人手脚并用快速向着电力厂方向爬行回去,却因为转身太快,一头撞到拖拉机上,被林彻瞅准了空子揪住四只机械手臂,拧成麻花状摁在拖拉机车前盖上。

“服务到家,贴心陪伴?终身保障,不离不弃?”林彻怒气冲冲地瞪着滚蛋,“你的制造商就是这么教你不离不弃的?”

“服务到家那句是我司的情趣AI宣传文案,终身保障是人工假体宣传文案。林彻对广告文案倒背如流,是买不起去广告会员服务吗?”滚蛋一边挣扎一边用词准确、语义清晰地对自己的主人挖苦讽刺。

“你对你们公司成人广告还挺熟嘛!”林彻恼羞成怒地丢开了手,“快走吧,再不走太阳下山了你晚上就负责就地给我生火守夜!”

“我要去AI保护协会告你虐待……”死乞白赖最终还是得到林彻这句确定的命令,无法抵赖的滚蛋用电子音毫无感染力地嘤嘤假哭了几声,不再挣扎,耷拉着脑袋回到主干道上,在滚烫的柏油路上默默向前滚去。滚出拖拉机笼罩的阴凉处,路面被骄阳烤得火烫,滚蛋冰凉的大脸贴上去似乎都能听见“咝咝”的烧烤声。

林彻逆着刺目的日光眺望,远方城市高楼的尖角刺穿模糊的地平线,突兀地林立在线性散射的强光下,仿佛练习乐谱上单调重复的音符。

炽烈的日光压得他默默低下头,他迈开机械却坚定的步子,一步步向着原本应该很熟悉此刻却一片陌生的城市走去。

无论是给他寄快递的,还是断了电的,都有可能是留下的人类,此时此刻,他们也许就龟缩在那座空城的角落里,和他一样期许着和一个陌生人的团聚。

眼前路途遥远,希望却在头顶熊熊燃烧;此刻形单影只,人类的气息却仿佛自那个被推开的闸刀处开始,弥漫在他的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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