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郝有江一样在逃难中长大的,还有故县乡马家庄村八十二岁的赵炳旺。他比郝有江大五岁,因此对少年的记忆,更加刻骨铭心。
马家庄旧村,掩在新村上边的山坳里,仍然以当年的模样静止在那里。尽管杂草丛生,一片坍塌荒凉,但一些院落的格局仍透出当年的繁华。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全村迁至下边临近省道的新村,新村包括离马家庄村一里地的窑科村人。八十二岁的赵炳旺就是原来的窑科村人。他说自己的二奶奶就是被日本人在院子里摔死的,当时就用席子卷了塞进一个破窑里算是埋葬。这时坐在炕上的另一位村民马国庆说,他的爷爷当时穿着一双新的羊毛袜子,鬼子(伪军)要他脱下来,他不舍得,便被打死了。
日军对待中国人的生命,像对待动植物一样随意。日兵荻岛静夫在日记里曾说,当时为了试验一批新发下来的军刀,他们便用抓来的俘虏做试验。喷涌而出的血,裹在寒光闪闪的军刀上,在阳光下发出红色的光。
赵炳旺说当时日本人在马家庄住了三天。即便离开,也是隔三岔五前来扫荡。
记得当初逃难的情形吗?赵炳旺刚刚说了两句,就哽咽了,眼里噙着泪: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他强忍了半天,用衣兜里的小毛巾擦了擦眼睛,还是开了口。他说那时候每天用一根布袋背着炒好的一些干面,跟着小脚娘漫无目的地颠沛流离。他记得,冬天下坡就坐在地上往下滑。许多时候,跑着跑着就与大人失散了,爹也找不到,娘也看不到。不敢哭,只跟着人群,跟着牛马,在机枪扫射中拼命奔跑。他恐惧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命!逃命!记得有一次,娘在半路实在跑不动了,就放开他,推他:快跑!一直跑!
一直跑到哪里?他说不知道,娘也不知道。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想跟着娘,想一直在娘身边,可娘狠劲推他赶他骂他。他只好哭着一边回头一边跑,直到再也看不到娘。
找不到爹娘怎么办?他说,哪儿有办法。
哪天该回家?他说哪里有家!
常常,跟着人们跑到一个陌生的村里,谁也不认识,找一个角落蹲下哭,想爹,想娘,肚子饿,口渴。极想家,又怕回家。
“唉,就不是人过的日子。”老人再一次哽咽了,“谁知道今天出去还能不能回来。”他的童年记忆中,整天就是东一个村,西一个村流浪。有一次与几家人跑到一座山里,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开锅,饿了就找些冷水拌几口炒面吃。抗战时期,他几乎是在别的村在无人的大山里度过的。他说有些村是维持村,安全,就求着人家让他们住下。
“那时候能怎么样?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没亲戚的给人家说说好话求个落脚的地方。”可那毕竟是别人的地方,毕竟谁家都在饿肚子。看着人家摘回一根西葫芦,真是想哪怕生吃一口也好。
老人再一次讲不下去了。长久无言,我却能听到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痛。顿了好长一阵,他问:“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从前吃糠咽菜可怜?”
我说,当然,太可怜了。
“你知不知道,哪里天天有糠吃?”没想到,他要表述的是这一句。
老人想说,却几次欲言又止:不要说了,实在不想说了。
我听得如鲠在喉,心沉气闷。
可以想象,老人内心深处,还藏着太多太多不能触碰的痛与苦。想起进门时,他正与同村人开心地聊天。是我的闯入,让他的心情突然跌回尘封了七十多年的从前。
“对不起,大爷。”
“不怪你,孩子。”
赵炳旺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家的概念。他从三岁开始逃难,一直到十岁。童年的生活里已经完全被慌乱的奔跑填满。时光虽然流逝过七十多年,却难消他七年的苦难岁月。他清楚地记得,听说段村解放后,人们高兴得笑了哭,哭了笑。尽管回到家已只剩下一个空空的窑洞,还是觉得终于回到家了。他说,哪怕依然饿肚子,总算可以安安稳稳坐下来,不必天天坐在大门口盯着高处的红旗,就怕倒下。
“活到这么大,哪儿有今天幸福?种地还给钱,真是在天堂活着呢。”
说到这里,他终于开心地大笑起来。他说目前还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他的六个孙子两个孙女都是大学生,在太原、北京工作。孩子们对他非常好。
我要离开时,他突然说到安倍晋三,说他参拜靖国神社的事,说他还想给他的祖宗报仇。“他能报了?”问完这句话,老人又笑了,是不屑的笑。
我要走了。老人突然问我:你也说武乡话,哪个村的人?
告诉他时,他说:那咱们就是隔一条河。那年九路围攻,你们村上头就有部队。
“打得很凶!”炕上一直在倾听的马国庆也开了口,“河水都成了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