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书雷的车直接开进了村委会大院。
村委会也是一座石厝，主体建筑规模是全村最大的，共有四层，墙脚开有几米深，浇上钢筋混凝土和石料配合使用。墙体虽是用石条垒成，却用水泥拌沙勾缝，每层的地面用水泥预制板铺成，内墙用马赛克贴面，门是铁栅门，窗是大开窗，配有茶色玻璃，可以推拉。围墙用石头砌就，院子地面是水泥地面，一看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风格。好在不论是围墙还是屋墙，历经几十年，在时光的漂洗下，显现出沧桑的古意来，看上去与村里的老石厝还算协调。
刘书雷下车时，车门外已经站着两个男人，一个年龄较大，体形瘦削，古铜色的脸已苍老得有些转黑，皮肤在海风长年的吹拂下干瘪得没有一点水分，额头上挂满了皱纹，面无表情；另一个年纪算是中年，体形较壮硕，挺着个小肚子，圆脸，眼神有些呆滞，看上去没有一点活力。
张正海给刘书雷做介绍，他指着瘦的道，这位是村里的老支书林定海；又指着胖的说，这位是村主任陈海明。
与海有关，人名中都带着海。
刘书雷与两人各握了下手说，我是援岚办的刘书雷。
林定海咧开嘴，小声地挤出话来说，张支书通知了，今天能来的两委都到了，欢迎刘同志。
陈海明似乎活过来一点，脸上努力地堆出笑来，说，欢迎欢迎，两委的人都在那边等着欢迎省里来的领导。
刘书雷这才看到，有几个人站在村委会的楼下，眼睛正向这边扫过来。刘书雷忙说，我不是领导，到村子里来是搞调查研究的，是临时性任务，还要靠大家支持。
张正海用本地话与他们说了几句什么，刘书雷听不懂。
开始开村两委会了，由张正海主持。他先一一向刘书雷介绍了每位村委，然后简要地把刘书雷的情况和来村的任务说了一下，接着就将会议交给了刘书雷。
要说开会，刘书雷这些年也开过不少，场面大的多得去了，一些重要的文学高峰论坛，什么国外学者、国内专家，还有相关部门领导在场，刘书雷一点也不怯场，侃侃而谈，从容不迫。今天这会，参会人员连张正海在内才九个人，刘书雷却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已经退无可退，赶鸭子上架也只能上了。好在经过在援岚办一段时期的学习锻炼，又经常跟着吴副秘书长参加实验区的各相关会议，以及参与同各有关部门、单位和人员的商谈，刘书雷学到了不少东西。
刘书雷偷偷地深呼吸了一下，调理了一下气息，又喝了一口热茶水，稳定了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后才说，我是受援岚办指派，前来临时驻村，主要是为村里的整体搬迁工作再次来听听大家的意见，并提出相关的建议。刚才在来村的路上，张支书已经将村里的基本情况告诉我了。现在希望在座的各位村两委，围绕村子搬迁工作，都谈谈自己的意见。说到这儿，刘书雷停了一下，又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关于蓝港村的搬迁工作，其重要性、必要性等，我们大家都很明白了。我这次来，按照领导的要求，主要还是再次倾听大家的具体意见，特别是经过这段时间，大家有没有新的认识和想法，有没有具体一点的补充意见。我们是村两委会，是内部自己的会议，范围小，有什么都可以直说，我保证会负责任地将大家最真实的意见如实地向上反映。现在搬迁问题进入了关键期，时间上可以说进入了倒计时，再不彻底解决，会影响整个建设大局。希望我们一同努力，也希望大家给我工作上的支持。
下面什么反应也没有，村会议室内一片寂静。刘书雷用眼睛扫了一下会场，发现没有一个人有想发言的意思。林定海呆坐着，脸上仍是没有一点表情。陈海明似乎有点犯困了，打着哈欠，不时地用手抹下脸。其他村两委坐姿各异，抽烟的点烟，不抽烟的手端着茶杯，一副沉默是金的样子。
看看哪位先说？刘书雷又催了一遍，自己不由得慌乱起来，感到后背开始出汗了。进村一开始，就这么冷场，村两委的人对搬迁这么重要的事就这么冷淡，看得出来，村两委没有一个人真心欢迎他的到来，更别说配合他的工作了。这可怎么办是好？
张正海“咳”了一声，动了动身子，先说话了。这刘博士是省里下来的，是省援岚办专门派来的。要么，定海老支书说说吧，你有什么意见，或有什么建议？
这等于直接点名林定海发言了。
林定海只好直起身子说话了，还是很小声。看来，他平常就不太爱说，说起话来都比较小声。我没什么可说的，刘博士来村里指导工作，我真心欢迎。村里的意见，上面其实都知道，多次反映了，没办法，整个村子大家都不同意。我一辈子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表个态，刘博士有什么需要的，我全力支持。林定海就说了这几句，又呆坐在那里。
张正海转向陈海明说，海明主任呢？你说说。
陈海明眼睛转动起来，瞅了瞅其他村委一眼说，这刘博士是从省里下来的，那太好太好了！意见已经讲过多次，大家就是两个字——“不搬”！我作为村主任也没办法，一个人怎么搬得动一座村子呢？这段时间，村里还有几户开始扩建，拦都拦不住。这么大的事，意见是上面拿的，执行起来靠村里。但是，村里人我谁都说不了，说了还挨骂。所以，还是上面定吧！
刘书雷一听还有人在扩建，脸色立刻严肃起来，说，这个不行，村两委要果断制止。不是一再强调过，确定搬迁的村的任何个人建设一律不得再批准。所有扩建，面积再多也没用，赔偿补偿只按《国际旅游岛建设方案》上报批准之前那个时间节点的面积计算，之后的全部都算违建。这些政策要求，刘书雷在援岚办都一清二楚。
这些早都公示过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发了宣传单，村民大会开了几次就说了几次，但他就是要建，你怎么办？一个说想办家庭旅馆，一个说要开小饭店，一个说孩子要结婚。还有两个什么都不说，你去看着他时，他就停工走人；你一走，他又回来接着干。找他说，他不应你。我们也没招儿！昨天，张支书接到电话上去时还交代，今天要开会，让我们再议议，再集中集中意见，好向你汇报。我们村两委晚上开到了快下半夜，新的意见也没有，什么结果也没有。我回家时想睡觉，老婆却醒过来说，当什么破主任，别干了。说实话，昨晚我们开会，全部村两委都不准备干了，干不下去了。只有村妇联主任没当场表态，但是你看看，今天通知她上午来村里，她说家里一大堆事，人都不来了，比表态的还要糟！你说大家乡里乡亲、沾亲带故的，这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做？陈海明似乎更敢说些，话里明显带着怨气和不满。
刘书雷觉得这种情绪应该及时制止，说，这岚岛的建设机遇是千年一遇，从中央到省里都高度重视，要给村民讲清楚这个道理。退一步说，哪怕就算是为岚岛建设做奉献，也要服从大局全局。再说还有赔偿补偿，又不是没有顾及每家每户的实际利益。我觉得，村两委不能像村民一样认识这个问题，能不能先带个头？
讲清楚？怎么讲？各种会开下来，现在村里再开会，都知道又是说搬迁的事，说来说去就那么几条，听不了，也不爱听，干脆来都不来了。全靠正海支书带着我们一再做工作，村民里勉强给个面子的，也就是从家里派个代表来，还故意挑些女人和老人，跟他们就更没法说了。上次工作组开会，有一个上面下来的干部也说了这个道理，建设岚岛是千年一遇什么的，要有为大局牺牲的精神。一个妇女在下面站起来就干上了，说，领导，这等了一千年，干吗是我们等来什么牺牲呢？你等一千年牺牲给我们看看！我们在这里是住了上千年，千年等一回，等来的是这么个结果？下面很多人都跟着起哄。不靠村民给正海支书一点面子，那个干部可能会下不了台呢！陈海明情绪更明显了，直接顶了过来。
陈海明这么一说，其他村两委的情绪也上来了，东一句西一句插上了话。
是呀，这事怎么敢带头，一说就被我老婆骂，我老婆说是不是城里女人洋气，你急着想去开洋荤？
试过了，我家两个老人就直接指着我说，带头，你自己滚，一个人搬去吧！
我老婆更戗了，说，带头可以，离婚！这城里人离婚对男人可能是个机会，我们渔村人找个老婆可真不容易！
刘书雷被噎住了，感到会场局面失控了。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张正海及时出来打圆场，大家说的这些，上面也了解。刘博士这次来，是再一次听取村子里的意见。大家要正面看待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把它当作是个机会呢？也许，事情不是像大家想的那样。上级派刘博士来，我的理解是，说明上面对村里的意见万分重视，不然干吗还要派人下来？而且路上我跟刘博士聊了，这次上级派他来，没说让他来指导和帮助我们村子做具体的搬迁思想工作，只要求他如实反映情况。所以，有什么意见，可以慢慢说，好好说。刘博士是代表援岚办来的。
张正海这么一说，会场又静了下来，在座的各个村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刘书雷心里很感谢张正海，不然，这个场面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头一次开会，还是村两委会，就是如此，下面的工作将怎么开展？这几年开会，刘书雷常常把发言席当作展示自己的一个重要平台，每次发完言都有点春风得意的感觉。可现在，刘书雷的心里第一次装满了深深的挫败感。学界与基层真是两重天啊！
会场是静了，不过又没人说话了，仍然是低头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林定海仍然呆坐着，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陈海明则歪着头，眼睛斜看到窗外去了。
刘书雷感到会议进行不下去了。
今天，刘博士刚来，主要是和村两委见见面，相互认识认识，表明一下来意。刘博士一大早就出发了，他也很辛苦，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张正海向刘书雷投来了征询的目光。
会再开下去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了。刘书雷便说，很感谢大家今天说了真话。
张正海宣布散会。这话一出，稀里哗啦地，移动椅子的声音、吐痰的声音、脚步声，一眨眼村两委全走了。
林定海和陈海明没走。
林定海说，刘博士，你的住房按张支书的交代安排好了，就住在村部三楼，房间也给你整好了。你同张支书住隔壁，好商量事情。办公室在二楼，也是和张支书挨着。就有个事，村里没办伙食，你看是不是轮流到村两委家里吃？村里就是这个条件，刘博士多包涵。
林定海说这些话时，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露出真实的歉意来。
这个老支书还是很朴实的。刘书雷立即说，我听从村里的安排，谢谢了。吃饭的事，我自行解决吧。
陈海明在一边说，今天这都到中午了，要不你和正海支书就到我家随便吃点？
刘书雷还没缓过劲来，推辞道，我刚才进村时，看到村里有个小饭店，我中午就到小饭店自行吃点。
没事，我会招待好刘博士的。时间不早了，你们回吧！张正海说。
林定海和陈海明这才走了。
会议室里就剩下刘书雷和张正海。刘书雷有点茫然地坐着，张正海起身给刘书雷续了一杯水说，到村里工作就是这样，脸皮要厚。我刚下来时也遇到过很多这种情况，久了就好了。
刘书雷听出来张正海是在安慰自己，但不想让张正海知道自己心里难过，便强笑着说，今天我有点出师不利之感，但没关系，我心里早有准备。
其实，准备归准备，这种现场感的难受令刘书雷感到自己什么准备都没用。
你可能没到过渔村，这里人说话都是没心没肺的，但他们心地还是善良的，你不要在意。以后可能还有更难听的，他们说他们的，你别往心里去。同他们打交道久了，你就会知道，他们有小心思，但对人是真厚道。
刘书雷不再掩饰了，说，没关系，我也是山区小城长大的，我能理解和承受。今天很感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张正海说，你路上还说我们之间别客套。我是在岚岛长大的，也是农村出身的，后来考上大学，读书不如你，上的一般的学校。再后来考上了硕士。二〇〇九年省里同意岚岛行政区划升格，岚岛面向全国招考公务员，我爸妈也希望我回来。我在外几年了，也感到外面总是外面，还是回来好，就报名了，没想到还真考上了。昨天到实验区党群工作部，领导向我介绍了你的情况，你是北大的大博士，在北京还是很有名气的青年文艺评论家，是通过省人才政策回到省作协当副秘书长的，我听了好钦佩哟！
张正海想说点别的让刘书雷的心情好起来。刘书雷怎么会不知道张正海的用心呢？他忙摆了摆手说，快别这么说。今天来蓝港村，我什么博士的感觉、青年评论家的感觉全没了。过去一直弄不懂社会大学是什么含义，今天算是真切领会了。这村子称得上社会大学的博士后工作站。高尔基说他是社会大学毕业的，我今天有了切身之感。你才让我佩服，比我懂得多。你原来是读什么专业的？
我在桂省的大学读旅游文化专业。我从小在岚岛长大，当时离岛交通靠船渡，岛上过得真穷，我上大学前就没出过岛，渡船要钱，父母舍不得。所以我从小时候起心里就藏着一个无比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出岛去外面见见大世面，大学报志愿，一溜全是与旅游有关。后来我又报考了浙省一所大学的文化创意产业的硕士。那时完全就是个偶然的念头，感到岚岛为什么不能做点创意产业。报考公务员，我就报了岚岛的文化旅游委，这一干就是七年。去年管委会决定加强蓝港村的村委力量，就把我下派来当村第一支书。岚岛这几年最重要的发展阶段和变化，我全经历了。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一日，总书记来岚岛视察，我还亲眼见到了总书记，只是当时离得比较远。但是现在想起来，心里还激动着呢。他跟当地的百姓亲切握手，嘘寒问暖。张正海说到这儿，显得略有些遗憾，可我离得远，没握上。如果说我人生错过一次机会的话，这是唯一的一次。
张正海哈哈笑起来，刘书雷不知不觉地心情也好起来。难怪，经过了这么多的历练，你才会这么成熟。刘书雷从中也判断出张正海比自己大好几岁，可能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生人。你在文化旅游委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会来做村支书？刘书雷问。
张正海说，我在文化旅游委，一开始是在业务科室，几年后调整到综合科。去年实验区党工委决定从全区范围选拔下派一批年轻干部到相对比较落后的渔村任村支书，以加强渔村的基层组织建设和带领渔村发展经济。蓝港村因为是规划搬迁的渔村，所以原先并没有被列入下派村里。后来因为要开发银滩，又碰上整体搬迁遇到困难，实验区党工委就决定必须派一位村支书进来，并把任务交给了文旅委，单位就选中了我。蓝港村原来有村支书，我就被安排任第一村支书，我比其他村支书下派得更迟。
张正海也是被单位选中下派的，刘书雷感到与张正海更亲近了。下派村支书，这倒是挺新鲜的做法！刘书雷说。
张正海不解地看了刘书雷一眼，你可能在上面待太久了，刚回省里工作，对情况不了解。这个做法可是闽省最早开始实施并推广的，已被多年来的实践证明是个好经验，现在在全国农村已经成为一个常态性做法。下派前，我也和你一样，感到新鲜又不太懂，就去查阅了一些资料。一查才知道，这可是总书记早年在闽省任职，分管农业农村工作期间，通过对全省农村的深入调研，总结出来的具体做法和经验。那是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我们还是青少年的时候，针对闽省农村组织建设比较薄弱，农村脱贫致富急需领头人，农业发展急需科技扶持和智力支持，农民急需获得实用技术普及和指导，就在全省范围内推广实施建立了农村科技特派员制度，同时开展了下派村支书的改革尝试，从机关选派大批干部进村挂职，把城市的大量资源导入农村。那时真是急农民之所急，解农村农业发展之所需，深受农民的欢迎，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我还从电脑上搜索到总书记当年发表在《求是》杂志上的就这个做法和经验写的调研报告，有两万多字。我认真读了，深受启发，也汲取了能量，终于明白了下派所担负的责任重大，下来之后就不敢有一点懈怠之心。
你不说，我还真不懂！刘书雷突然感到，这些年来，自己活得真的有些局限。
这没什么。如果没下派下来，我和你一样，对这些也是一无所知的。刚来时，我也挺不适应的。正好上面给我们下派干部都配发了总书记在闽东任地委书记时写的《摆脱贫困》一书。那时，我对怎么开展村里工作挺没数的，也很烦恼，就拿起这本书认真读了一遍，才知道，那时的总书记就是和我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就已经敏锐地洞察到农村和农民存在的一些问题，就十分关心农民的疾苦，就致力于破解农村农民的问题，思考了一些很具体又很根本的东西，提出了很多切实可行的办法，里面有很多很深刻的真知灼见。我真感到，我的差距太大了，无论是心胸还是情怀，一下子就有了要干好的暗劲，我才有信心在这里撑下来。张正海说。
《摆脱贫困》这本书你现在手边有吗？我想看。刘书雷说。
我的房间里就有，村部的图书室里也有。时间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去吃午饭，回来我再拿给你。张正海说，今天中午我请客，请你吃这边的特色菜，一来算我代表村里为你接风，二来也算我替上午村委们对你的态度赔个不是。
刘书雷说，如果请客要讲理由，那还是我请吧，我的理由比你的更充分，一是感谢你今天一直替我解围；二是你的工资要养家糊口，我目前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三是我每月还有省政府给的引进人才补贴一千二百元，今天我深感受之有愧，你才是真正的人才！
张正海说，听你这么说，你还没有女朋友？难以置信，你可是一个大博士啊！
刘书雷说，这似乎跟学位没有必然关系吧？这年头，知识既是财富也不是财富，看对谁说了。至少对婚恋双方来说，如今知识和学位肯定不如一套房子和一部车子。
两个人大笑起来，感到相互很投缘。
刘书雷和张正海来到村里的一家小饭店，这饭店其实就是那种在自己家里腾出个小地方收拾而成的农家饭馆。小饭店的老板是位中年妇女，看起来和张正海很熟，一看到张正海走进来就迎上去说，哟，张支书，今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张正海笑了笑说，老板娘，这是刘博士，省里派到我们村搞调研的。他就是那阵风。我请他来吃你这里的海边土菜。
女老板把刘书雷上下打量了一通，那眼光让刘书雷有点吃不消和莫名其妙。女老板有点冷淡地说，你是省里派来的？又是冲着让我们村子搬迁的事来的？
刘书雷点点头说，可以这么说，看来老板娘很有见识。
女老板不以为然地说，这要什么见识！现在来村里的，只要是政府派下来的，就是冲着搬迁来的，好像除了搬迁，村子里什么事都没有！全村除了呆子傻子不懂，谁不明白。听张支书称你为博士，你是博士，是文化人，那最好，你看我这饭店开得好好的，干吗不让我做下去，要搬到什么新城去？
刘书雷愣了一下，没料到女老板这么敏感和直接，就说，你到新城去开饭店不是更赚钱吗？城里客人多，客源多不就等于财源多吗？
女老板连连摇头说，话是这么讲，但也只有你们上面来的人爱这么讲。我告诉你，还真不一样！到城里，我可能就做不来了，我这种小店怎么做得过城里的呢？小本经营，做的是粗茶淡饭，城里人不一定喜欢。再说，我喜欢在这里开店，不一定就喜欢到城里赚钱，还是不一样的！这里做，我踏实；城里做，我没底。没底气，怎么做生意？另外，再怎么开发，这里总有人要吃饭呀！一旦真开发了，这里要吃饭的不比城里的多？我这小店最适合城里那些爱来尝鲜的，最不应该搬走才是！你是省里来的，你能不能帮我们给那些大领导反映反映，我是真的不想走，有些东西与钱没关系！
刘书雷坐下来，一下子就被这句“有些东西与钱没关系”触动了，就问，你说说看，什么东西与钱没关系？
女老板呆了一下说，我没文化，但这些东西我有感觉。我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这里的海风、这里的石头房子、这里的木麻黄树、这里的人，离开这岛，心会放不下，就像丢了魂似的。你们有文化，不是更应该知道？
刘书雷说不出话来了，这位妇女说得太有文化了。
女老板转头对张正海说，张书记，今天你来得好，正好有头水菜，像是等你来似的，我去给你做。
张正海笑起来，说，真这么巧？那是等刘博士来的。
女老板进里面厨房忙去了，张正海轻声地说，村里像这种饭店，没执照，也没办任何许可手续，完全家庭式的，搬迁是没有列入赔偿或补偿计划的。如果进了城，她也许真的就断了生计，所以她意见更大。
张正海这么一说，刘书雷就明白了。刘书雷说，你快点菜吧，今天说好我请客呢。
张正海说，村里不能办伙食，我有时去开会或回村迟了，就到这里自掏腰包吃便饭，我给她说海边土菜，她知道上什么的。
刘书雷又问，刚才说什么头水菜，那是什么？
张正海说，就是紫菜，每年从海里第一拨剪下来的紫菜细如发丝，产量很少，只有碰得巧才有。
正说着，女老板就端着菜上来了，头水菜和五花肉一起炒，上面撒几点葱花，黑白相间中点缀着绿色，香味扑鼻而来。
张正海说，你尝尝，看来蓝港村的土地公都欢迎你来，我来了多少次了都没碰上，你今天第一次来就碰上了，相当于中奖。
刘书雷夹起菜，送入口中，有点咸，但一下子就变得鲜甜，味道实在可口。接着是一盘清蒸小杂鱼，张正海熟练地掰掉鱼头，沿黑褐色的鱼脊撕下，鱼骨与肉恰到好处地分开，他把鱼肉送进嘴里，美滋滋地吃起来。
刘书雷笨拙地照着学，但撕得并不顺利，放入嘴里，一股鲜腥味直冲过来。原来这蒸鱼什么作料都没放，原汁原味。山区长大的刘书雷不适应，连忙跑到外面吐去了，吐完走进来说，这吃不来！吃不来！
张正海大笑起来，这是现在最时尚的原生态煮法，吃几次你就永远都想吃了。
红烧带鱼、鲜蛏滑汤、八珍炒糕，有两道菜刘书雷感到美味无比。但像鲜蛏滑汤，因为加了泡酸笋，有股特别怪的酸臭味，刘书雷暂时还接受不了。一生当中，刘书雷第一次吃到印象这么深刻的午饭。
刘书雷要去结账，女老板说，今天我不收你的钱，就求你一件事，行吗？
刘书雷有些愕然，什么事？不敢说求，能做的我一定做！
女老板说，你是省里来的，又是冲村子搬迁来的，上面已经好久没再来人了，你这次来肯定不简单，就帮我们一下，哪怕传传话，求求他们别让我们搬了。我们真的离不开！
女老板说着，眼睛红了，眼泪就要掉下来。
刘书雷被深深地打动了，说，我一定如实帮你反映意见，但这与吃饭无关。饭钱一定得给，我们有纪律。你不收，我就犯错误了，也就没机会帮你反映了。
女老板一听就说，那好，我收！你随便给五十块吧，一人二十五块。
刘书雷掏出一百元放下，转身拖着张正海就走。女老板在后面喊，你给多了，真没这么贵！
刘书雷应道，没关系，我还会再来吃的！
离开小饭店，刘书雷说，这里的人心地真的很善良。
张正海看了刘书雷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他们真的生活得不容易，他们也很质朴，就看你怎么看他们、对待他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