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离去后,陈元青三人亦不做停留,自竹间下来,见醉梦楼大堂空空如也,无一客人,不复初来时热闹。
小弥呕吐之物不知何时已清理干净,掌柜及小厮数人毕恭毕敬侍立一旁,低头弯腰,不敢直视。
陈元青于心不忍,着老柴掏出一锭金子,抛给掌柜。
对掌柜道:“这金子当作今日补偿”。
掌柜慌忙接过,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这金子仿佛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丢也不是。一直之间只得跪下求道:“神仙饶命”。
小弥扶起掌柜,安慰道:“莫要担心,拿着便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掌柜半信不疑,这酒肉和尚所言,不知能否当真,但一颗心总算踏实了一些。
陈元青问道:“那小二可有家人?”
掌柜不敢隐瞒,道:“尚有老母在世”。
“住于何处?”
掌柜道:“镇东,镇子最东边有一片穷苦人家,小二名为王大,家门口有两颗歪脖子柳树,极为好认”。
“你且说道说道”。
......
据那掌柜说道,王大家境贫寒,家中仅有一老母,乡邻们称其为王李氏。
王李氏体弱多病,为挣钱给母亲治病,王大平日里干活尤为勤奋,深得掌柜喜爱,王大因此做了小二,不用再做那打杂活计。
王大做事认真,从未出过什么乱子,今日不知怎得得罪了神仙,白白送了性命。可怜老母,孤苦伶仃,再无人照料。
由于王李氏体弱,掌柜的特许每日申时来客稀少时,王大可回家一趟,照料一二,以防万一。
陈元青出了酒楼,寻了方向后便往镇东行去。老柴与小和尚相视一眼,默默跟上,一路无话。
王李氏年轻时偶感风寒,自此便病体缠身,难以药除,常年吃药以抑制病情。
若非儿子有出息,家里当是没有治病的钱了,这些年来,儿子为母亲治病之余,省下一小笔积蓄,留着望有一天能娶妻生子。
此时正当申时,眼看不久后儿子就要归家,王李氏起锅下米,升起炊烟。
虽不到饭点,儿子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也好有干活力气,可不敢苦了孩子,王李氏宁可自己吃些剩饭残汤,也莫让孩子回家在受委屈。
陈元青三人寻路而来,越近城东,房子越为简陋,到得两颗歪脖子柳树前时,篱笆糊成的半人高围墙里仅仅有两个一丈高茅草房。
一座茅草房分中堂,及左右两房,另一座仅仅一间罢了,烟囱冲破屋顶,遥遥向上,黑烟滚滚。
院子颇为简陋,也无甚农具,院门由拇指粗细树枝捆制而成,伸手一拉,吱呀一声,有气无力地提醒主人有客人来了。
主人体弱,听力减弱,丝毫不觉。
陈元青走进院子,站在伙房外默默无语。
小弥道了声佛号。
老柴心底泛起杀气。数千年来,头一遭。
陈元青终究没有想好如何面对王李氏,三人轻手轻脚退出院子,生怕惊动了王李氏。
走到歪脖子柳树下,陈元青问道:“应当如何行事?”
老柴一辈子没干过这种事情,掏出酒葫芦喝了一口酒。
小弥年仅十二,只知偷鸡摸狗,摸了摸光头,也一言不发。
陈元青未能得到任何回应,对老柴说道:“我想喝酒”。
老柴把酒壶抛给陈元青道:“若是老夫当年,岂能让这等废物在我眼前晃悠”。
陈元青狠狠惯了一口,再不敢多喝。
望向天边轻轻说道:“关在家中那十八年,说不羡慕往来叔婆,那是假的,甚至天边飞过的鸟儿都自由自在,有时候想过自己就是一只鸟也挺好”。
“但我真的从未觉得苦,母亲每每愧疚在心,只当我在安慰她,却不知道那是真心话”。
小弥不明所以,也不好插口,默默站于一旁,又怕漏了一个字,侧耳倾听,恨不得耳朵贴在陈元青嘴巴上。也不知道他这灵识修为用来做甚。
只听得陈元青继续道:“出得家门,入小苍山数月不得出,翻山越岭,吃尽苦头,十八年来养尊处优,从未如此狼狈,但我也从未觉得苦。这天下山河,我要一一走过,期盼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苦”。
小弥连连点头,也不知道听了什么,如此赞同。
陈元青思量片刻,复又开口:“城隍庙一夜,惶惶如丧家之犬,修行之苦,劫难无数,人心诡谲,不可度量。踏上修行之路,迟早面临这些,如今不好说来得早了,还是晚了,我虽未做好准备,幸好有老柴在旁,护我无恙”。
陈元青看向老柴:“修行虽苦,我欲山登绝顶,自会迎难而上”。
不知不觉中,陈元青声音竟有些哽咽:“然小二何其无辜,其母何其之苦?求仙不成,心怀怨恨,小惩即可,何至于取人性命”。
“若我直接表明杀冉宰之人是我,冉宰咎由自取,这些岂非可以避免?”
“小爷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至于牵连他人。是我之过,我杀了小二”。陈元青跪坐在地,失声痛哭。
小弥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陈元青公子莫要钻了牛角尖”。
老柴却示意小弥莫要再说下去了。
约莫一炷香时间。王李氏做好饭菜,出得院墙,眼巴巴望向小路尽头,等儿子回家。
王氏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并无亲故,平日里门可罗雀,除三五街坊邻居串门闲聊外,再无其他人等。
今日不知为何树下来了奇奇怪怪的三人,一公子,一老头,一和尚,真是奇了怪哉。
王李氏只道三人从镇里过来,思儿心切,便走上来欲要询问。
陈元青灵识探得王李氏前来,慌忙擦了擦眼泪,运转灵元,一切恢复如初。
王李氏问道:“三位可见过我孩儿?是那镇上酒楼的小二,酒楼叫什么梦?唉,我这记性”。
陈元青转头强笑道:“镇上有家醉梦楼”。
王李氏道:“对,对,对,公子可见过?”
陈元青不知如何回答,摇头道:“我等三人远行至此,甚为疲惫,不知可否小坐一会”。
王李氏道:“快来,快来”。把三位不速之客迎进了院子,关门之时往远处瞅了好几眼,王李氏才依依不舍的回屋端茶倒水去了。
陈元青三人并未进屋,围着院中的石磨坐下,王李氏自屋内捧来四个大碗,又提来茶壶,跟四位客人聊起自己儿子。
闲聊期间,王李氏频频看向院墙外。
陈元青三人听王李氏道,王父早年惹了镇上大户,被那管家叫人一顿毒打,抬回家后数日不治而亡,抛下孤儿寡母去了,王大时值五岁,对其父并无印象。
王李氏独自一人养家糊口,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也,抚养王大长大,也由于日夜操劳,落下病根,自此常年体弱多病。
王大倒也懂事,八岁时就能帮忙干活挣点小钱。辛辛苦苦十几年,如今终于有了点出息。
眼看又过将近小半个时辰,王大仍未归来,王李氏叹息道:“今日可能酒楼生意繁忙,不回来了”。
言语之中,三分失落,五分心疼,还有两分担忧。
陈元青三人不知作何感想,最终不再打扰,告辞离去。
期间偷偷捏碎一颗丹药融于水中,可保王李氏药到病除,一生平安。
三人走后,一仙风道骨老书生与一青年书生现身院中,老书生告知王李氏,莫要再等王大,王大颇具修行之资,已被带回山门修行去了,一日不成,一日不得下山。
王李氏问道:“不知我儿何时可归来”。
老书生答道:“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一切皆看造化”,说完嘱咐王李氏:“作为弟子家属,王李氏每月可去镇中书院领取银钱”,言罢随风远去。
老书生缥缈远去,王李氏深信不疑。只道儿子出息,王氏列祖列宗显灵。
王李氏自此一生无病无灾,日夜思念,于家门盼望,等一人归来。遗憾的是,直到老去,也未能再见得孩儿一面。
晚年时,王李氏便不再等王大归来,心里已经明了。
又十年,王李氏年及耄耋,年轻时落下病根,纵使有灵丹,也灯尽油枯了,就此老去。
......
三人离开王李氏院子后,并未重回镇中寻一客栈住下,反而外镇外行去。
眼见愈行愈远人渐稀,周围再无凡人,陈元青对小弥道:“小和尚,我们就此别过。我主仆二人另有要事,时间紧迫,不再耽搁”。
小弥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怎可弃我而去?”眼巴巴望着老柴。
老柴道:“若是有缘,自有相见之日,他日再见之时,便收你为徒,传你厨艺”。
小弥眼骨碌碌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颇为不舍道:“那好吧,说话算话”。
“陈元青公子,有缘再见”。
小弥与陈元青主仆二人道别后,寻着原路返回镇中,渐行渐远。
......
陈元青与老柴继续往远处一小山包行去,山上树木茂盛,二人寻得一处,不再前行,就地打坐。
正午于酒楼中赴那鸿门宴,老者分明有心试探,不知是否蒙混过关,那老者杀伐果断,视凡人如蝼蚁,即使心中不再怀疑,依其行事,是否放过陈元青二人尚未可知。
况且那老者不像是轻易善罢甘休之人,若无意外,今夜必定有所行动。
陈元青道:“看来那冉宰应当是叶宗门下,今日那老头与之必定大有干系,不然岂会于丰碑下守株待兔,虽不知叶宗通过何等手段确认冉宰已死,似乎能认定是修士所为。但今夜想必不是安稳之夜”。
老柴问道:“若今夜不至?”
陈元青毫不犹豫:“冉宰死于我手,欲要报仇,寻我便是,不来,我寻他便是”。如此一来,当不会有其他修士及凡人再受牵连。陈元青思来想去,别无他法,说不得今夜便要交代在这,只看老柴愿不愿意出手了。
老柴嘲讽道:“就你?”
陈元青只得道:“你亲眼看着我长大,舍得眼睁睁看着我去死?我死了,谁给你养老送终呢”。
老柴骂道:“你死了老夫都不会死”。
陈元青道:“你若今夜不管我,那就真的是这样了”。
一时无语,不知过了多久,陈元青又问道:“王李氏?”
老柴摇了摇头道:“我们不去,她就不会有事”。
复归安静。
......
且说小弥行至半途,偷摸回来,鬼鬼祟祟往着某一山包行去,嘿嘿笑道:“他日有缘?缘分来喽”,和尚人虽不大,吃的却多,除了鸡鸭鱼肉,更吃下佛法无边。
小和尚天生神通,可见人气运。望气无数,从未见得如陈元青这般气运深厚之人,九龙盘身,醒目异常,想不知道人在何方都难。
似元青这等气运,若不夭折,前途必然不可限量,说不得有望登顶仙道,提前结个善缘,日后好相见。
神龙盘踞树林,不曾离去。
小弥拍着肚皮道:“今夜能不能活,就看你给不给面子”。俗话说养膘千日,用膘一时。
小和尚亦有大佛理,要诉与叶宗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