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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童年

写给《六十年代》

朋友在网上办了个论坛叫《六十年代》,邀请我写点儿东西。就先说说我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文革”期间一些尚存于记忆中的事儿,算抛砖引玉吧。

撒传单

我的“文革”体验,是从单位上的留守处开始的。

一九六六年最后几个月吧?大孩子们戴上红袖章,扛着红旗,组织长征队,走了。我爸妈也走了,好几个月,在全国各地串连。我们学校停课,不用上学了,归单位留守处管。留守处组织大家,从办公室找来油印机、钢板和蜡纸,刻印传单,拿到市里比较热闹的地方去撒。

刻印传单是很枯燥的事,可撒传单就很刺激了。从火车站大厅的二楼往下撒,满满一书包的传单,几分钟就撒完了。下面的人,总是挤成一堆儿来抢传单。那些折得整整齐齐的传单,掏出一叠来,奋臂一甩,撒向空中。然后,红的绿的黄的白的传单,如同缤纷的焰火,散开,飞扬,飘落下去。

我们还到桥头广场、百货大楼去撒传单,几乎每天都要忙到很晚。把传单印好,叠好,准备好。第二天扎上帆布带军扣的腰带,一人两趟四书包地这么来回跑,兴奋极了。

传单不但我们在撒,其他很多派别的传单也都在撒。你撒你的,我撒我的,还一边喊口号,对喊。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真是革命了,那种撒传单的自由和刺激,和现在比,恍如隔世。

卖造反派战报

这些传单,渐渐地变成了一个个组织的一期期战报。小组织又联合成大组织,最后形成完全对立的两派。闹到“派”的时候,那战报就是在报社铅印的了,如正规报纸那么大张的,还套彩色带图片的那种了。这么大张的战报,撒是撒不出去了。我们于是成了报童,沿街叫卖。卖完得到的钱,交回报社,自己还能分一点儿。

卖战报,每天一大早天不亮就得起来,到报社去等着派报。因为要算钱,都是有数的,得当面数清楚才能抱走。用的也是报社发的专门的大挎包,有个小隔袋可以放零钱。后来,不再去卖战报,是因为两派敌对得厉害。我们有一天卖报时被另一派的大个子红卫兵给抢了,还追着打。打得不轻,怕了,就再也没去了。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卖到一半挨抢挨追挨打的时候,我卖了二元八角三分,没法交给报社了。

一九六七年的五月,我们那里,武斗拉开了序幕。

复课闹革命

当时的学校,停课也革命,复课也革命,根本就不正常了。到了我们学校复课闹革命的时候,两派已经势不两立,把学校的学生也分开了。我们这派的老师,每天把我们叫到学校操场集合,然后分班,排好队,又齐步走出学校。到附近的一个露天电影院,露天上课。一边走,一边唱歌喊口号,给另一派在学校上课的同学和老师听。

露天上课,坐在石凳上,没有靠背,很快就坐累了。所以上课时间很短,基本就是练练唱歌,排排节目,读读语录就完事了。可每当校外有什么革命活动,老师就拉上我们去凑热闹:给静坐的造反派抬水呀,到街上拉横幅搞宣传呀,跟别的学校同一派的学生一起开誓师大会呀,等等。

真打起来,很多人都躲武斗去了,学校就又停课了。

躲武斗

躲武斗,我的感觉,就是以家庭为单位,再串连一次。不过,这次得自己掏腰包。没有联络站沿途提供免费的食宿,没有不要票的车船,出门靠的是爸妈的亲朋好友。

躲武斗,也很像是在旅游。我们一家,经桂林、杭州、上海、青岛、济南、北京,一路上去,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在桂林,住的是老人山下的图书馆。那时候图书馆也不开放借书了,我们于是就住在书库里。在杭州,我们住旅社,楼下是饭馆,是杭州最热闹的一条街,叫大庆路也不是五一路?一日三餐,我们在饭馆里包饭,白天遍游西湖美景:三潭印月、平湖秋月、花港观鱼、雷峰夕照、翠堤春晓。在青岛,我们追着退潮捞海带,然后晒干,太多了,直吃到北京还没吃完。

印象最深是在上海:正赶上盛夏,沿街尽是睡露天的人。屋里太热,这会儿桌子椅子床沙发,通统摆在大马路上。我们住在上海文联的小院儿里,西洋式的小楼,楼层高,倒很凉快。每天食堂里帮我们打饭的,居然是老作家巴金。那时候,他是写“大毒草”的“黑五类”,没有自由。

大联合

一九六八年,上层的意思,结束武斗,两派要大联合。我们也结束了流浪生活,钱花得精光,爸妈连手表也早不知在哪儿就卖了,两手空空回到家。两派大联合,国共合作一般,结果是还没联起来就又打开了。而且这次打得跟内战似的,毛主席发了布告,连正规军都介入了。小钢炮就架在我们院子里,冲锋号吹得人耳朵聋。战士们进进出出的,就如同隔街那边都是鬼子。我们这些孩子,从此玩开弹壳弹梭子了。铜的,全锤扁了赌,赢够数了拿去换糖吃。

仗打完了,跟解放了似的,又要上街游行,喊口号。我们排着队参观反革命据点里的反革命尸体。红旗飘飘,喇叭声声,市里挂上了大大小小的“革命委员会”的牌子。我的理解,挂一块儿牌子,红一块儿地方,等全国到处都挂上“革命委员会”的牌子,除了台湾,祖国山河就红成一片了。

到了这个时候,对毛泽东的个人崇拜才真正上了一个台阶,走向荒谬。

三忠于四无限

单位上有了革命委员会,管革命,管生产,管你忠不忠于毛主席。不忠,就革你的命。跳表忠舞,早跳算请示,晚跳叫汇报。活学活用,忆苦思甜,工宣队,军代表啥的,都是那个时期的产物。

表忠,是向毛主席表忠,请示汇报也是向毛主席请示汇报。可毛主席不在身边,怎么办?没关系,贴个毛主席画像就行。夜里单位要集合晚汇报,早上天没亮又要集合早请示。高唱《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跳忠字舞,唱《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总有人要显得比别人更忠,于是就亲手绣毛主席头像,或者浑身挂满毛主席像章。

忆苦思甜,开会请这大姑那阿婆的来讲旧社会,完了吃一锅野菜煮的杂粮稀饭,总有人为了表示自己更能忆苦,愣往锅里倒米糠。我们这些孩子,会看大人的眼色,扑上去,把个大铁锅刮得干干净净,连碗都添了它。

要熬通宵的是每当毛主席发表什么“最高指示”,头天晚上就不睡了,上街欢呼,游行。回来还不能睡,等着,早上要开大会。单位的会,系统的会,全市的会。喇叭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字,得喊好几天。去书店买毛主席的书或者画像,也是要排通宵的。毛主席的语录并且是要能背诵的,总有人能一字不漏地全背下来,那就不得了了,数他最红。

单位上来了一个工宣队员,抗美的时候去过越南,是个会武功的退伍侦察兵。我要是算会武功,就都是跟他学的。说是带我去巡逻,其实找个偏僻的地方就开练,直到他发现我爸妈也是要挨批判的那种人才拉倒。

大人们又都走了。爸妈也双双走了,去参加学习班。说是毛主席思想学习班,其实就是去挨整挨批。我们这些孩子,又归了单位的留守处管。等我们再从留守处出来,爸妈已经上了去五七干校的名单,六十年代,也快过去了。

J,Q,K

如今,这花花世界里,吃喝玩乐的去处和名堂是应有尽有,使人感觉下班要比上班还忙啊!可是,曾几何时,所有这些全是“封资修”,是“四旧”,是流毒。人们业余只能读“毛著”,听联播,写揭发材料、思想汇报,聚在一起打打百分已经是很边缘的活动了。我的父亲,有点儿像《食神》里的那个赵十两。做得一手远近称道的川菜,为人极忠厚老实又不甘寂寞,一辈子不得志却十分地好客。记得那会儿,家里一到休息日就坐满了人,除了一些常来的食客,间或还会有自己掏钱来品尝父亲手艺的。食客们酒足饭饱之后,定会应父亲之邀,坐下来打打百分。虽然谁都知道父亲的手气往往好得不得了,可没几个愿意跟他配对,做他的同伙。因为,父亲打牌,一向只重在掺和,技术上根本是一塌糊涂。轮到同伙出牌,他又是挠首又是挤眉,弄得你不知该出哪张才好;轮到自己出牌时,他往往故作深沉,几经计算(天知道他是怎么算的),然后万分得意地打出唯一不该出的牌来,气得你发毛。不仅如此,父亲打牌还特认真,输了还不服:下星期再来,各位慢走。我,那时候连吃饭都很少能上桌子,更不用说陪食客们打牌了。可是猫在一边儿看着父亲好牌满手却昏张连连,简直是目不忍睹,感觉面子都丢光了。好在有人把老猪家吃喝玩乐的事儿,给上纲上线地汇报到单位。领导找上门来收牌,这个川菜、百分才没再继续下去。可是末了,父亲怎么也没想通,领导当时给他扣的那顶帽子居然是:老猪,这工农兵的扑克你要是不愿意用,用11、12、13的也凑合啊,上哪儿找来这么一副J、Q、K的?只好没收了。他姥姥的!究竟是哪个王八蛋?父亲一提起这事儿就骂:吃也吃了,玩也玩了,转脸不认我老猪也罢了。居然告发我?!仔细想想,我不奇怪那位食客。皆因伟大领袖有旨:文化大革命,以后每七八年,还要再来一次,多他姥姥的吓人啊!

足球旧事

中国足球,叫喊着要冲出亚洲,已经有二十来年了。这么些年里,国奥、甲A、甲B什么的,也确实激荡了几回,培养了一代新球迷。我下面要讲的故事,在今天怕是不会再发生了。然而,对中国足坛的震撼,我以为,应该不亚于中国足球一次次冲出亚洲的失败尝试,尽管今天的球迷们,对此,也许闻所未闻。

那一年,我还在念中学。暑假出游去北京,在火车上,偶然被带队北上夏训的省足球队教练相中。他用皮尺量了我的脚踝和脚掌,一口咬定我能长到一米八以上,会是一个在南方省份里不可多得的体育苗子。教练于是留了名字和电话,关照我无论如何,开学前到省体委去找他。他会为我在体校留一个位置,并承诺要亲自带我这个徒弟,相信能培养出一个一流的足球守门员。

教练姓雷,是省足球队的正选球门,也是全国顶尖的守门员。就是他,领着省队在全运会上夺得过前三的名次。当时中国足球的国际比赛还很少,也没有正式的国家队。偶尔来访的外国球队,也都是些什么扎伊尔大学生队、阿富汗喀布尔队等等,跟北京队过过招,友谊赛一两场,就已经很难得了。不然的话,雷教练也一定会是国家队的正选。

暑假归来,我拿着教练开的条子,真的去了一趟体工大队。当时没见着雷教练,听接待我的那位说,教练有特殊训练任务,一时腾不出手来。

会是什么训练任务呢?原来越南的一支足球队——越南人民军足球队,就是在这期间,在经过苏联的精心训练之后,自北向南,杀进了中国足坛。

重视不够也好,掉以轻心也好,运气不佳也罢,反正是没谁能战胜这支看上去身材矮小、打法野蛮古怪、体力却充沛得惊人的球队。东北虎辽宁队输给它,华南虎广东队也输给它,八一、山东、北京、湖北,当时中国的足球列强,接二连三地通统输给了它。这支球队由超级大国的军师率领,从黑龙江打到广西,九战八胜一平,保持不败战绩。中国足球给踢得灰溜溜的,很没面子。可不是吗?两国间的梁子结得越深,国家体委的压力就越大哪怕只赢一场,面子要紧啊!

不能让这支球队就这么冲出中国!在南宁的这最后一场比赛,一定要打败它!这已经成了政治任务!雷教练就是因为这个,没能见我。这就是到今天早已鲜为人知的中越足球南宁之战。这也是南宁自“文化大革命”以来第一场国际足球赛——广西足球队与越南人民军足球队。

为了只能赢、平为输的死命令,省队突击训练,全国的名教练都来了。还特别从未曾与该球队碰过面的国内其他强队,调来了几名主力,临时编进了出场队员名单。

由于比赛要当做政治任务来抓,这场球赛没有卖一张门票,而是由各个机关单位、厂矿、学校,有组织地报名,划定座位。我所在的中学,也只有高二年级的学生才能去观看。可谁能想到,这样的指导思想和计划安排,恰恰是整个灾难的开始。

那是一个星期日。比赛要到下午才开始。但等我午饭过后匆匆赶到球场时,场内场外,已经是人山人海了。南宁的这座体育场也很特别,三面环山,看台就着地势,石砌而成,只有主席台的一面背靠着市区的马路。虽然球场的主要入口在主席台两侧,但环场还有好多个疏散通道。站在通道门和围墙外面的山坡上,也可以观看到场内的比赛。

我,一心要目睹雷铁门的风采,差一点儿死在当天。

体育场内,虽然是有组织地就座,但还是有很多人没来,还是有不少空位。而场外的山坡上,却站满了真正有兴趣的球迷。最初,通道门还不时闪开一条缝,那是把门儿的民兵,在为自己的熟人开后门儿。后来人围得多了,门也就再喊也不开了。

比赛开始了,而且一开始就显得气氛异常。运动员奔跑的速度非常快,抢得也非常凶。每到主队控球,全场就会杀声一片,起立助威。客队对这一切则好像根本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阵脚一点儿也没乱。真真是:一方想下马威,上来就发扑天盖地之气势;一方要满堂红,开始便显排山倒海之雄风。

正当比赛高潮迭起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令组织者意想不到的事情。先是主席台一侧的大门被拥挤的球迷推开,人群哗地一下冲进了看台,顿时一片混乱。站在山坡上的人们眼见这一情景,立刻有样学样,向着坡下的通道口冲挤。我当时没想太多,也跟在人群之中,只管向前拥。通道门也给冲开了,我只听见前面喊声此刻有些异样,从叫喊变成了哭喊。我知道通道门已经给冲开了,但人群前移得仍非常缓慢,感觉是越来越挤,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我本能地向上一蹿,当时的反应比身边的人只稍稍快了一点点。加上本来就高的个头,齐胸以上一下子就露在人群之上不受挤了。就这样脚不沾地,高人一头地随着人群慢慢向前移,整个身体也渐渐向前倾。这时间我所见到的情景,在此不宜细叙,因为的确太可怕,太悲惨,太目不忍睹了。

我身前的人(此时应该说是我身下被挤压着的人),被一个个地拖拽出来。我身后的人也慢慢四散逃离开去。最后,只剩我一个人,站在被挤压坏了的人们的身体上,已经完全麻木,呆呆的,没了一点儿知觉。一个参加救护的人,推了我一把,我才惶惶步出了体育场。已经都进去了,却又走出来,我受惊的程度,可想而知。

事后才知道,那场球赛,在短短的五分钟时间里,先后有三个场门被球迷冲开。我所在的这个门情形最惨。因为进得门后,横拦在眼前的,竟是一道为备战备荒而挖的防空浅壕沟。前面的人跌倒了,后来的被阻挡在沟边,更多的人还在往里拥挤,遂成惨剧。有二十多人当场死亡,近百人重伤住院留医,其中大部分是十几岁的青少年。第二天清场时,光鞋子就拉走了一卡车。

再说比赛,要不是雷铁门极其出色的表演,主队决不会仅以0:1小输。越南人是越战越勇,而主队的队员到了下半场,不知是否受了意外事件的影响,完全没有了上半场的那种气势。此外,赛场上也同样发生了不幸事件,主队一名借调队员被越南人铲断了锁骨。

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比赛,是中国足球史上的一场悲剧。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六年了,但今天回想起来,仍然令我不寒而栗。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雷教练。据说那场球赛一完,他就潜心当体专的老师去了。而我,因为太受刺激,从此打消了进体校的念头。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老太太漂洋过海,探儿子来了。没时间带她看山看水,先就拉到店里陪我练摊儿。搬来小凳儿,没客人的时候,我就端坐老太太脸前,听她痛说革命家史:在干校,那时候你每天走那么远的铁路去上学,妈整天担着个心。一会儿怕你又跟人打架了,一会儿怕你摔着了,更怕你叫火车给轧了。有一天夜里,做了个噩梦,梦见你真的就叫火车给轧死了。把我给吓得啊,打那就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大伙儿正在地里干活儿,忽然看见你黄阿姨,对,就是后来去了美国的那个黄阿姨,摆着手从干校校部那边跑过来,一边高喊:老王,老王,别干啦,快去接电话!我一听,当时腿就软了,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昨儿夜里那梦是真的了,真是你叫火车给轧了。就觉着天旋地转,我脚跟一软,才走出没几步,就两眼一黑,昏过去了。后来是黄阿姨,还有另一位叔叔,俩人一左一右架着我到了校部。原来是林校长要找我谈话,结果我听成是叫我接电话了。

那时候,没有天大的事儿,谁会打电话呀?林校长看着我说:怎么吓成这样了?也难怪呀,老猪是反革命嘛,你这反动家属八成心里也有鬼!黄阿姨抢过去说:老王有什么问题?别忘了人家可是三代贫农。刚才是我着急,结果她以为是她孩子出什么事了。加上她本来身体就不好,一直贫血,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昏倒了。原来那姓林的找我,是为了你爸爸的事儿。那时候,干校有三个正副校长,就是这个姓林的最坏。每次抓你爸爸来批斗,我从批斗会准备会开始就得回避。批斗完了,姓林的还要叫我去抄别人写的批判你爸的大字报,还要叫我写自我检查。

干校的大字报,都贴在食堂里四周的墙上。他们那么多人写,我一个人抄,还得是干完了地里的活儿之后。食堂都开饭了,人们在排队买饭,我还在那儿赶抄大字报。高的地方看不清楚,还得踩着梯子抄。纯粹是挨整。

进来一客人,买了点儿什么。老太太接着说:干校一批你爸,我就得回避,去农村和贫下中农“三同”,都已经下放到干校了,还要三天两头下乡。不但我要去,还得连累他人。因为我那时身体很不好,瘦得才八十来斤。说起这回避也蛮有意思。有一回,我们一共下去四个人,两男两女。刚去的时候我们很卖力气,挣表现,后来就开始想法子偷懒。我们告诉生产队说:我们来,不但要参加劳动,还要开会学习,这是领导的要求。于是我们就经常“开会”,就是在一起吹牛聊天侃大山,有时候还唱歌呢。谁知,村里的孩子把我们的“会议内容”偷听了去,告到生产队。没办法,我们就又跟生产队撒谎说要到公社去开会。那公社叫倒水公社,大概是地处大山边,水来了都得倒流走的意思。你想啊,山里人到了城市不认路,我们几个城市人到了山里,也一样找不着北,一到岔路就迷。所以,干脆弯几个山头就躲起来,继续吹牛聊天侃大山。后来有一次,公社真的来通知叫我们去开会了。结果,我们从一大早就开始摸着上路,人家上午十点开会,等我们终于摸到公社,已经下午四点了。急得公社的人团团转,找到生产队,最后戳穿了我们“开会”的把戏。

进来一客人,买了点儿什么。老太太又接着说:说起你黄阿姨,有一次回避,下去“三同”,就只她愿意陪我。晚上没事了,俩人总爱坐在草垫子上聊天。那天她忽然问我说:老王,你猜我最讨厌谁?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林校长?不对。她说:他太小,我是要你猜大的。不明白她这是指着谁说讨厌,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她把嘴巴凑到我耳朵跟前说: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个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哪一个?我脑子里在找比姓林的官儿大的,可没想到,她拽着我跟我急,说:嗨,就是那个,那个那个,江青啊。我当时吓了一跳,差点儿又昏过去。那时连林秃子都还敬祝身体健康,江青可正突出着呢,怎么你黄阿姨竟然敢说这话?接下来她又问我:你最讨厌谁?姓林的。林校长?嗯,我是说大的。大的?哦,哦,那就是林彪。我吞吞吐吐地说:林彪长得跟姓林的一个样,整个儿一反派人物形象。说完这话,我怕得要死。打那以后,我们俩有了共同的秘密。那之后过了才没多久,林彪就摔死在温都尔汗了。林彪已经死了,我们都还不知道。因为中央文件还没有传达到干校。可是,你黄阿姨的爱人当时是县里的干部,县里已经传达了。记得我们在打麻秆儿,打着打着,你黄阿姨忽然冲我使眼色:老王,想上厕所吗?我说:不想。她干脆过来拉上我就走,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儿。告诉你吧,你讨厌的那个人,死了。什么?你大白天说梦话,刚才不还看着那姓林的好好的吗?嗨,不是这个姓林的,是那个大的!嗨什么嗨,我说:那更是不可能的事了。要真是林彪死了,还不得奏哀乐,降国旗,开追悼大会,还不得好一番折腾啊?嗨,不是啦,他不是那么死的。他是,黄阿姨抓紧时间,三句并做两句地把林彪要夺毛主席的权,最后不得好死的文件精神给我传达了一遍。我还是没搞懂,这林彪不是已经定了是毛主席的接班人了吗?作为亲密战友,□等着就是了。怎么还要?嗨,他活不过毛主席你看不出来呀?他那一身的病,身体比毛主席差多了。要不怎么就让咱成天喊: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呢?林彪的事儿,最后干校也传达了。可会后林校长单独找我谈话:本来你是反动家属,不能听传达的。现在既然你已经听了传达了,那么,就要对你有一个政治要求。回去后不许走漏任何消息给老猪。他是现行反革命,不能知道任何中央文件内容。如果你不照办,就当做反革命问题,严肃处理你。我这心里直犯嘀咕:回到家跟你爸爸说是不说?说吧,肯定那姓林的知道了要整我们两口子。不说吧,这三天两头批斗完了,你爸爸每次写检查最后落款时总还得加上那句: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可这后半截儿从今往后就是大问题了。再这么写,不又多一条现行反革命罪状吗?我要跟你爸爸说,可怎么说才能不让人知道呢?家里当时住的那排平房,这屋里放个屁隔壁都能听见。所以就只好等到夜里灭灯睡了之后,蒙上被子,揪你爸爸的耳朵。进来一客人,什么也没买。

完后老太太接着说:这个客人。他又不买东西,你还跟他啰嗦那么老半天干吗?噢,行,我明白了。刚才说到哪儿啦?你黄阿姨?这会儿在纽约呢吧?一直没联系过。可说起她的事儿,也挺逗的:她爷爷辈儿就是从广东给卖到美国的华工,爸爸妈妈也是在美国生的你黄阿姨。家里起小就把她们兄妹三个全都送回中国接受华语教育。解放那年,她正在中山大学读书,爸爸妈妈到了香港,想接他们兄妹回美国,结果她两个哥哥都回去了,就她革命,不愿意回。黄阿姨,革命得很,直到“文化大革命”,人家拆了她家里从美国来的信,拿她有海外关系的事儿来整她,她再想回去已经晚了。后来,她从干校出来,调到县里,又调到广东。等再跟美国的家人取得联系时,已经都八十年代了。她爸爸妈妈都去世了,只有哥哥还在美国。黄阿姨跑到美国领事馆去申请签证探亲。人家一看,她的出生地居然填的是美国?问了她老半天,又查来查去查了老半天。还真查到了她当年在美国一家医院的出生记录。你看人家美国这医疗系统,六七十年前的事儿,还清清楚楚。大使馆的人跟她说,你就是美国人!不用签证。并且很快给她发了护照。领事很同情她的遭遇,大开绿灯。结果你黄阿姨的孩子们,女婿媳妇们,连孙子辈儿的,呼啦啦一下子,能走的都走,全到美国了。进来一客人,买了点什么。完后老太太接着说:干校的事儿,说起来没完的。你爸爸,因为有人揭发,说他是“五·一六”分子,才被打成反革命的。可是,干校每次斗你爸爸,只要一说他是“五·一六”分子,你爸爸斗争会上就跟人急,竟然还要跟人打架。斗争会上,你爸爸总是反问:你们说我是“五·一六”分子,有证据吗?能把我加入组织填的表什么的,拿出来给我看看吗?哪怕提个醒儿,谁是我的介绍人?在何时何地?也好帮助我回忆回忆吧?下面就有人喊口号:老猪不老实!抗拒从严!跟着就有那想表现的,冲上来,就想打你爸爸。你爸爸于是就抄条凳儿,抡条凳儿,跟人拼命。你身上就有你爸爸这猪脾气,平时厚道,总吃亏,可真急起来,批判会上敢抡长条凳!发生这些,我当时都是不在的。我在“三同”,回避。打得狠了,你爸爸伤得厉害了,才会让我临时回来。有一次,你爸爸让人捆起来,耳刮子扇得脸都肿了。因此落下中耳炎,聋了一只耳朵,另一只也大不如前。以后听人说话,老得用手护着耳朵。进来一客人,老太太赶紧擦干眼泪:好,不说那些伤心的事了。在干校,我和你爸爸,什么都正好相反:他结实,我虚弱;他是现行反革命,我出身一点儿问题也没有,根正苗红;他完全没有自由,我还可以听中央文件;他脾气好,肯卖力气,我不行,谁的气我也不受,还净偷懒。你爸爸脾气好,连放羊放了一辈子的那个韦四儿都成天欺负他。干校让你爸爸干的活儿,都是最脏最累的。比如挑大粪淋菜,看牛,还有就是放羊。你不也帮着你爸爸去放过羊吗?干校有三四百头山羊,白天放出去,一走十几里的山头,羊就到处跑。傍晚收工,往往天都黑了,才赶得群羊入圈。韦四儿每天就冲你爸爸嚷嚷:老猪!点数!这羊要是少了一只,就,就,就打倒你这个反革命!你爸爸于是每天回来,头羊走到前山就得开始点,到了羊圈还点不清楚,进了圈了就更难点了。因为满当当一圈白团团,小羊还爱钻在老羊的肚皮底下,头都不露,怎么点?你爸爸点啊,点啊,越点越少,越少心越慌。我就为这,每天等他回来吃饭得等到你们都睡了。后来我给你爸爸出了个主意。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啊?你不会就告诉他:点过了,×××只,一只不少,你看他怎么点?你都点不清楚,那韦四儿,一点儿文化没有,他能点清楚?这个主意出得好!从此韦四儿再也没在这上找你爸爸的茬儿。

进来一客人,买了点儿什么。完后老太太接着说:那时候,这平常人的思想,都在千校艰苦的劳动改造过程中扭曲了。运动一个接一个,批判一浪高过一浪。很多干部因此真的以为,只有革命、革命、再革命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于是有胡乱捕风捉影,揭发别人的;有主动瞎编,坦白自己的。运动一来,大伙儿就跟唱大戏似的。有的人,更不惜将自己的人格,在这个政治舞台上出卖!龚阿姨你还记得吗?我们单位一起下到这个干校的,就只有我们这两家。她爱人原来还是我办公室的一个头儿。她本来没什么问题的,可有一次,批判会上她忽然就主动检查开了。会上,她举着事先写好的稿子高声地念:我,龚某某,虽然阶级成分是下中农,血管里流的是贫下中农的血,但长期在机关工作,没有注意和工农兵相结合,所以竟然慢慢地,成了资产阶级的俘虏,嘿!有鼻子有眼儿的。她这么做,当然是为了挣表现,以攻为守,成为改造得好的,早日站到革命群众一边,而不是群众批判的对象。这样就或许有机会早一些回到省城,脱离干校这个苦海。对这个问题,你黄阿姨最有远见。她对我说过:你放心,不会总叫我们这些人在这里改造的,世道总会变的。再说了,干部下放劳动,搞得粮食年年减产。就说这新品种温州柑吧,我们来的头年,亩产一万八千斤,第二年亩产就成了一万二,第三年才八千斤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进来一客人,买了点儿什么。完后老太太接着说:提起这龚阿姨两口子,那又是一个故事。刚到干校的时候,我们在五排,他们分到二排。五排管猪牛羊马菜,二排管果园。我们睡的是草垫子,他们只睡硬木板。结果龚阿姨受了寒,病得不轻。我听说她病了,就叫你给她家送草垫子去。而你摸黑跑着给她把草垫子送去了,她却不收,把你又给打发回来了。为了要表明和你爸爸划清界线,后来你爸爸摘掉了反革命的帽子,很快就调回省里工作,还把你也带上走了。而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我却和龚阿姨一起被分配到县里的书店,站同一个柜台。那天,主任通知我说我的调令也来了。我高兴得不得了,回家打点行李,整夜都睡不着。可是到了第二天,主任又忽然把我叫到班上,态度完全变了。他对我说:你调令虽然来了,但这工作却暂时不能找人来接。可是可是,干校不是还有……我当然知道干校有人。可我指的是这柜台的货是你们两个人盘点的,就得卖到下一次盘点。中间不能换人。是吧,小龚?主任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只顾高兴,竟忘了龚阿姨。这会儿原单位只调我不调她们俩,人家心里该有多难受。我马上答应干完这一期。等三个月,盘点完后,说不定龚阿姨两口子的调令也就来了,大家一起走。三个月总算扳手指头给扳到了。可仍然没有龚阿姨的调令。盘点完后,我要走了,她嘱咐我叫我回单位后别忘了给她们写信。我答应了。回到了单位,忙过一阵子后,我给龚阿姨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我对她说:现在单位里有不少新人,有几个从体委退役的运动员,还有一些来自工农兵的年轻党员。大概是组织上要给知识分子集中的单位掺沙子吧。可现在各项业务正在恢复当中,其实很需要懂业务的人。我刚回来,对新领导还不熟悉,以后有机会一定向领导提一提:不但是你们两口子,下放到其他干校的还有很多人,都应该回来工作,顺便告诉你,现在单位的一把手,是一个南下干部,原先在局里做过军代表。

信发出去后,一直没有回音。慢慢地,我也就忘了这事儿了。后来的两三年里,下放到各地的干部,陆陆续续都调回来了。也不知为什么,就剩龚阿姨这两口子,还在那县里站柜台。有一天,忽然见到她来单位转转,看看。当时没什么人答理她,老同志见了顶多也就打个招呼点个头而已。惟独我,觉得很难得,和她好几年的干校校友不说,还一同站了小半年的柜台。为这我高兴得不得了,招呼她跟我一起打饭吃饭,聊干校的那些人和事。这时单位领导走过来,我连忙介绍龚阿姨。就见领导眉头都不抬地看了她两眼,转过来对我说:老王,下午一上班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送走了龚阿姨,我下午一上班就进了领导的办公室,找我什么事儿?我说。看你跟这个龚某某,还挺亲热的嘛!啊,哈?我不知道领导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从干校回来后,有没有跟她联系过?好像,不记得了。看着领导那么样地板着个脸,我不觉地含糊其辞起来。有没有写过信?嗯,刚回来时好像写过一封吧,有什么问题吗?你还记得你写了些什么吗?我,不记得了。就见贺领导很生气的样子,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来,往我面前一摔:看你还一口一个战友呢,人家早就把你给卖了!我心怦怦直跳,打开了那封信,你猜怎么着?龚阿姨把我给告了!原来她收到我的信以后,写了一封揭发信,把我的信附上,告到局政工组了!在信里,她写道:请看老王是怎么看待工农兵干部的,言下之意就是工农干部水平低,不能很好地工作。更为严重的是,诬蔑党的与工农相结合的方针政策是掺沙子,我一边看那信,一边浑身发抖。我生气她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我那信是在安慰她,同情她,帮助她。她怎么竟会拿着这样的信把我给告了呢?我生气自己怎么会瞎了眼,中午还请她吃饭!领导告诉我说:这信三年前就从那时候的局革命委员会政工组转到我这里了。可是我反复看了你的信,觉得你说的没有错。当时的情况就是如你所说的一样,新同志业务上需要有老同志来传、帮、带。相反这个龚某某的揭发信,暴露了她是一个专爱背后搞鬼的小人。所以,到现在,我把所有能调回来的都调回来了。可我就是不调他们俩!

怎么回事儿?这半天没见有人来买东西?是不是见我在这里脸红脖子粗的,客人都不敢进来了?我说:下班时间早过了。老太太忙说:让我把这点儿故事说完。这龚阿姨两口子,从干校出来后,又一直在那县里待了八年,才终于调回省城的一所学校工作。有一次我出差回到省城,正在酒店大堂等车接的时候,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头儿。回头一看,是龚阿姨的爱人,怎么?不认识老朋友了?我说:没想到是你呀。怎么样,你们现在好吗?小龚还好吗?好,当然好了。我们现在都退休了,在家里抱孙子呢。听说你们后来教书去了?是呀,那狗屁单位一直不调我们。哼,那单位不要,自然有人要。抓住他这句话,我说:你错了,不是单位不要你们,而是你们当时自己把事情弄糟了。小龚要是不写那封信给局政工组,你们早就调回来了。她这么做,用当时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就叫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时,正好接我的车子到了。我甩开大步走出酒店,留下他,依旧茫然地,站在大堂中央。

吃饭

铺子里,忙里忙外的,一直就两个人:我自己当经理,管理一个菲律宾女雇员。立规矩的时候,不成文的,周六营业半天。不按加班工资付薪水,只中午那顿饭,由公司掏钱,我跟她下馆子。馆子吃多了也腻。有一回,她请我上她家里去用餐。我当场发现,在馆子里支得跑堂团团转,递完刀子又叫递叉子的,她们菲律宾人在家里吃饭其实全用一只手!五爪金龙地把饭和菜先在盘子里搅拌匀了,再撮到手指窝里,最后用拇指往嘴里送。看着就跟一群要饭的似的。

“文革”后期,在干校,我读的是农中。住读,每个礼拜回一趟家。赶路上学的时候,把下一个礼拜的米,装在一个细条的袋子里,斜背在背上。那边挎着书包,扎上腰带,卷起裤脚,跟红军似的。吃饭用的是瓦罐子,圆口平底,用油漆写上名字。每顿饭要提前到厨房大爷那儿去放米,吃多少就往自己的瓦罐子里倒多少,也没洗米这一说。厨房大爷然后往每个罐子里浇点儿清水,一层一层的,摆放到一个大铁锅上,蒸。那时候,一个月的伙食费,除了米,也就两块钱。中饭三分钱,只有菜,晚饭加一片肉,五分钱。省一点儿,不要那片肉,一块八也够了。更早一点儿,“文革”前,单位上职工无论家庭还是单身,一般都打饭吃,很少自己做。食堂大师傅把煮好的米饭捣碎,盛进箩筐里。开饭的时候使一半大的海碗舀,也不戴手套。满一碗算四两饭,抖两抖算三两饭,这边手再上去给抹平了,就是二两饭。也有家庭要自己做饭的,不是炉子挨着炉子在集体的厨房里做,就是楼道里各自门前堆上蜂窝煤点上炉子做。没有冰箱,剩菜就摆在小桌上,盖一纱罩防苍蝇。现在想起来真奇怪。那时候,再热的天气,剩菜就这么放个两三天,也不会坏的。当然,坏了也照吃不误。

收入还不错的人家,啥鸡呀鱼呀的,都偷着做,偷着吃,别露富。收入糟糕的人家,啥鸡呀鱼呀的,都偷着抓,偷着养,不声张。倒是有家上海人,收入挺一般的,就住我家对门儿,每天楼道里支个小桌子吃饭,天天有鱼。我就跟老爸闹:看人对门儿天天有鱼吃。老爸急了,回了一句:小半斤的鲫鱼吃一礼拜,星期三才翻身,那也叫吃鱼?大点儿的食堂,比如大学里的学生食堂,米饭是一铝托一铝托,上架推进蒸笼里蒸出来的。大师傅使刀划,横三竖二这么一划,铲出来一个方块就是四两。学工程的,村儿里来的多,都是棒小伙,能吃。早点是一根筷子插到底,最少仨馒头。下午踢完球回来,经常是两个方块儿,八两米饭才算饱。我最能吃的时候是十七八岁在农村插队的时候。每年冬天,小伙子们都争相报名到县里参加修水利。不但工分给得满给得高,主要是吃得好。每天定量是二斤一两大米,大鱼大肉的,加上米酒,放开了吃。吃得夜里帐篷四周全是毒蛇、蜈蚣和野狗,生物链另一端的大哥大。出去撒野,出去吐,全得小心,大手电筒照着。回到知青组就别想这么吃了。非常小心地吃,老喝粥,还每年都吃超了自己的口粮。生产队工分值本来就低,加上常分点儿花生油、花生米、塘鱼、柑橙、烟叶啥的,年年算下来都欠队里的钱。唉,一想起这吃饭来,就生气美国那个最后是胖死的低炭减肥法的创始人。他死了活该!该死的不知道把多少人给骗了,整得人都不吃大米饭了,其中包括我的女儿,已经几年粒米未进,整天吃从超市买来的纸盒子里的东西,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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