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熙宁五年,不惑之年的王字赋于青县走马上任。说来也怪,这青县虽然位置偏远,总共不过两千来户人口,可附近还是有几个富庶镇子,本县内也算有几亩良田可垦,历年也并无灾荒兵乱。
按理说,地处这种宝地的青县应该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富贵县。但不知是因为这里的人都太过精明于“孔孟之道”,以致对行商这种下贱事嗤之以鼻,还是过于愚笨、不知变通。使这青县以前从未有过富贵的苗头。
但就在五年前,东阳街金家那个浪荡的大少爷——金得财,突然从外地带回一口木箱子。力巴卸箱子时力道没使匀,掉地上摔裂了,一堆画着鬼符的黄纸从箱子里漏出来。金老爷大怒,这黄纸一看就是道士施法布阵所用,定是不祥之物!金老爷嘴中骂着:“不孝!不孝!”他还想再用些什么之乎者也的句子,来加重他怒斥的分量以视他家教严明。可惜金老爷私塾“毕业”的太早,文章都忘净了,他只好转头喝令金夫人抄起家伙,将金得财撵出家门。金老爷本想将那些黄纸同破箱子一起扔到县西的野地里,但又突然想起似乎在书中看到过要“请”走鬼怪,不然就会受其侵扰。如此也只好小心翼翼地把它抬到供祖宗牌位的供桌前。
可巧一周后,一位道士云游至此,金老爷本想请他过来施法,把那些黄纸和箱子一起“请”走,但那道士看了这黄纸后却大惊失色,说这是钱。金老爷认为他疯了,这明明是纸,怎么能是圆扁扁硬邦邦的钱呢?但或许是天命难违,也或许是这金老爷穷疯了,他还是拿出两张黄纸,托着邻居石俞帮忙四处打听。
没过几天,这石俞果真带回一大串铜钱。这可一下惊动了全县上下,金家也被列为传奇人物,这下金家古往今来大大小小的事,以至于从金老爷十岁进学堂读过半年书,到黄纸的黄色,都被称为神谕,有童谣一首为证:
“金家富贵命里藏,老爷十岁读书忙。
有子得才带木箱,地上一摔金光闪。
乍看破纸与烂箱,老爷有眼识纸黄。
此黄不是杏儿黄,实指此纸代金黄。
你问为何金命好?因得神仙护身旁。”
据说曾有人眼红金家的纸能换钱,就也想着去学造纸,好狠狠的赚上它一笔。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黄纸上面还得有鬼画符才行,这可难倒他了——学做纸容易,可到哪去找鬼给自己画符呢?
与此同时,为金家富贵之事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少爷、道士、邻居石俞也一下得到了全县人民的敬仰,与金老爷的青睐。大少爷自然被封为“太子”,除去为金家繁荣所需消耗的黄纸外,其余的黄纸全都得交给这位“太子”继承,以保金家永世昌盛。
至于道士,由于职业限制,加之他自身又吃不了什么苦,自然就成了门客。
石俞则被正式聘为金宅“大总管”,管理金宅一切大小事宜。石俞的女儿石璨也被许配给了这位“太子”,只待五年后石璨及笄之年,便过堂成亲。
这石俞看来也确有些头脑,只五年时间,就把金家经营成了县里首富。
他起先是把青河上游,几块没人要的坡田低价收了,却也不好好种庄稼。只到来年刚开春,却往河中间堆土,把自己的地刨得坑坑洼洼,一时成为民众的笑柄。
直到雨季来时,上游的小坝内蓄满了水,石俞又不知从哪弄来一二百条鱼苗,撒进池中养着。这青县百姓向来都只食五谷、蔬果、走兽一类的东西,从没往水里打过主意,来此看热闹的人逐渐多起来。
到七月,青县的雨忽得就少了。眼看水稻就要收了,正是决定收成的关键时刻,往年靠着青河水灌溉倒也没什么,但今年石俞一拦坝,这河水就不太够用了。不少强悍的村民集结在一起,叫嚷着要把石俞的坝豁了。
他们刚准备各自回家,抄家伙大干一场,就听众人都在说——田沟里来水了。
道士也趁此机会大摆阵法,一连作了三日,每一场结束他都跟看热闹的人说:“贫道叫金老爷拦坝,是在救你们呐!贫道早就算到今年你们会遭水劫。本来按照规矩‘天机不可泄露’,但贫道不愿见众生悲苦,这才冒着遭天谴的风险,暗示金老爷要拦坝。要不,就凭前几个月的雨水,早把你们的房子都冲塌了。不信你们想想,前几个月可不是一直云雾叆叇?直等到半月前,贫道梦中得天帝诏令,请贫道上天一聚。会面后,他跟贫道解释说,给青县降水灾,实因此地少有真心修道之人,降水灾以视警戒,不料被贫道所扰。又说贫道虽为修道之人,但乏出世之风,可是念贫道确为爱民之善念,不予追究,现已将水灾撤去,叫贫道只待月圆之时便把水放了……”
这之后,石俞又用了点黄纸,和到临近镇上卖鱼所得的钱,买了五十亩良田。
王字赋出任青县知县时,金家已经成了青县首屈一指的富豪,其贤良的美名也是人尽皆知。
喝起门前偷懒瞌睡的衙役,王字赋感到怒火中烧,他本就猜到这穷乡僻壤,定有刁民当道,没想到连县衙也是如此,毫无规矩礼数。只恨现今无人识得好诗赋,不然自己也定能大展身手,使天下重归祥乐。他原本以为现在有个本家在朝内担当要职,可以好好清肃清肃这朝内的肮脏风气,自己也不必屡次碰壁。哪成想,这个不开眼的本家,居然搞出“废明经诸科”这头等荒唐事来!
儒学!儒学!王字赋愤愤地想,他要反啊!本以为唐老子骈儒学邪教,已是有眼无珠。不成想本朝更是有败类至此,要废儒家经典。简直有辱先祖!
主簿秦雨钟见王字赋面色不善,小心翼翼地赔笑道:“都是些乡野蛮人,偶尔干完苦活也不论什么,就地休息也是有的。好在这青县历来安逸,不妨事,不妨事……”
王字赋讪笑道:“雨钟所言有两处失漏。其一,若此地安逸,必尊卑有序、知礼慎独,而乡野蛮人自是不知礼数。其二,若官府可无为而治,这县衙之中,又何来苦差呢?”
秦雨钟没曾想到知县会直呼自己名字——历来长官对下属,都是只称官职,不论其名。他更没料到这位县太爷的眼光如此犀利,一时竟没答上话来,只好弯腰点头,连声称是。
王字赋双手背后,跨步入门,高声问:“青县近来,可有什么案子啊?不论大小,细细报来,本官也好多了解了解贵县。”
“也没甚大事……”秦雨钟话音未落,门口便闯进一衙役,裤腿、衣袖上尽是黑血。登时把王字赋吓得不轻,忙问道:“可是有外敌或强匪来犯?”一边心中暗自揣摩,飞毛腿能否及时给临近军镇报信,就凭县里这些人,恐怕不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