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是盛夏时节,莫林站在灵堂,直勾勾盯着眼前黑白照片,那照片上的人是她爸。
背后一人拍拍她肩,脖子好似装了发条,一顿一顿拧过去,看着那人,目光空洞。
她想,她并不认识这个人。不,或许来人认识她。
从要办葬礼的头两天,陆陆续续来了很多莫林从没见过的人。
自称远房的堂叔,远房的表姑,带来了一堆她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这时来人自称她堂姑,扯着她袖子,去拉她的手,无非是一些安慰来安慰去的车轱辘话,不带丝毫感情。
莫林放空的脑袋,终于抽出一丝意识,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聚拢在那个一张一合的好似能吞下她的血盆大口上。
周围一片惊呼,瞬间冲过来一群人,个个都围着她。
莫林最后的意识,好似看到一张张扭曲的面孔。
准确来说他们看着她,是放在眼前的一踏踏钞票。
透过她,看到他们以后住大屋,开豪车的美好生活。
那些人的眼里,甚至都不是怜悯,同情,更不会有心疼。
全部,那一双双眼睛里,全部都是贪欲。
这让她头皮发麻。
莫林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她看着墙上的时钟。
晚上七点四十分,她睡了六个多小时。
她晃晃脑袋,头有些痛,但还是咬牙坚持站起来,走去客厅。
她不知道是谁送她回来,她想去看看。
可当她在房子里转了一圈,也没看见一个人,这个情况让她感觉很奇怪。
这两天来,不管去哪里,都有不同的远房表亲跟着她。
美其名曰要照顾她,实则是想在她面前刷刷好感,让她同意由他们来抚养她。
莫林有些想不通,今天是个如此能积累好感的时刻,居然没有人在她耳边嗡嗡响。
算了,不管了,一切等葬礼结束再说吧。
她迅速冲了澡,换了一身衣服,吃了几片感冒药,打车去了灵堂。
明天,莫鸿远下葬。
凌晨两点多,莫林听到脚步声,她扭头看向门口。
远房亲戚们也看了过去,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刻会有谁来,在看清来人时,一众人神色各异。
莫林开口“奶奶。”
莫文漪走近她,抬手抱住莫林“来晚了。”
再没有寒暄,这位年近七十的老人盯着儿子的遗像看了一会儿。
众人都以为她要哭,已经迫不及待掏出纸巾,手帕,做好准备上来安慰一番。
而只有莫林知道,莫文漪不会掉一滴眼泪。
果然,转过来的脸颊依旧干净,神色也依旧平淡。
这个年迈却优雅的女人,有着让旁人难以理解的冷漠与绝情。
她的拥抱对当下的莫林来说,没有一丝温度。
莫文漪带着莫林,还有一众亲戚,将莫鸿远下葬。
莫文漪先是诚恳道谢,感谢这两天他们对莫林的照顾,每家手里塞了钱。
之后仍是保持着优雅的高姿态,将他们暗地的小心思撕开摆在桌面上,只回一句“莫林是莫家子孙,有直系亲属,不需旁人养育。”
等莫林回过神来,乌泱泱的所谓亲戚一个不剩,全都灰溜溜走了。
原本就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非常远房的亲戚。此时都凑过来,只是看中莫氏雄厚的家底。
又有谁,在这样的情况下,是真心想养育别人的孩子呢?
莫林自觉得这事大概尘埃落定,虽然莫鸿远被赶出莫家大门,可到底莫文漪只有她爸这一个儿子。
入赘莫家的爷爷也早已经去世了,莫林想,大概之后又要和奶奶一起生活了。
黄昏时分,莫文漪带着莫林回了莫家老宅。
这是时隔六年,莫林再次回到这里。
她还记得十岁前的光景,在这幢欧式小洋楼里,莫文漪教她弹钢琴,请名师教她跳舞。
就在这小洋楼,一楼的尽头,一间只属于她的舞蹈教室。
那时候的莫林是别人眼中真正的公主,穿着最漂亮的公主裙,脚下蹬着做工精巧的小皮鞋。
虽然莫文漪不似别家奶奶,对孙女疼爱。但在小小莫林的眼中,她的奶奶,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奶奶。
她教她独立,教她宠辱不惊,教她如何做一位淑女。
她从莫文漪的眼里,看到的是和别人眼中不一样的世界。
可以这样说,她崇拜着奶奶。
爷爷说过,小林林的眼睛和奶奶的眼睛很像呢。
小小的莫林想,原来她的眼睛也是这样漂亮。
可莫林也记不清了,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莫文漪对她的态度从平淡,到冷淡,直至冷漠,甚至偶尔看她时,还会带着恨意。
莫林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妈妈和爸爸又吵了架,将家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
林若瞪着猩红的眼睛,看着眼前七八分像自己的女儿“跟妈妈走,林林,跟妈妈离开这儿!”
莫林很害怕,她从没见过这样癫狂的妈妈。
林若披散着头发,凌乱的衣服,做着蔻丹的指甲被掰断,精致的脸颊上有细密的划痕,往外溢着血。
莫林感受到抓在自己胳膊上无比用力的手,有些发抖,身后是莫鸿远的叫喊,她的脚步迟疑了。
林若感觉到了,她盯着她,不可置信“你不想跟我走?连你也觉得都是我的错?”
莫林不明白妈妈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妈妈抓她的手太用力了,她好疼“妈妈,妈妈。”
林若看着发抖的女儿,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她只觉得喉头腥甜,忍了很久的眼泪,夺眶而出,那是铺天盖地的悲伤。
“你怕我了?你怕妈妈了?”
莫林闻言,使劲摇了摇头,流着眼泪“好疼啊!妈妈!你抓的我好疼啊!”
莫鸿远弯腰一把捞起女儿,紧紧抱在怀里,轻声安慰着。
莫林渐渐停下了哭声。
林若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无比的讽刺。她辛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在她最痛苦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她。
莫林那时候不懂,她扒开妈妈的手,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被悲愤的妈妈视做一种背叛。
终于,在那个并不温暖的春天,她的妈妈--林若,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她。
自那以后,再回忆起那天,莫林只记得刺骨的风,和妈妈走时飞扬起的裙角。
渐渐长大的莫林很想妈妈,她想告诉爷爷奶奶,告诉爸爸。
可爸爸从那天之后再也不回他们的家,把她一个人扔在那里,还是奶奶接她回了小洋楼。
她看着奶奶冷淡又严肃的脸,她不敢说了。她一直都知道,奶奶很讨厌妈妈。
她想告诉爷爷,可爷爷也生病了,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她只能坐在楼梯口,幼小的身躯紧紧地缩成一团,稚嫩的咽呜声,带着颤抖。
“妈妈,我好想你啊。”
很久以后,莫鸿远出现了。
莫文漪看着眼前颓废的儿子,她非常气愤,失望。在她看来,因为一个不值得的女人,抛弃自己的人生,是多么的愚蠢。
偏偏这个愚蠢之人还是她莫文漪的儿子。
莫林看着眼前很久不见的爸爸,她好高兴,她以为莫鸿远肯定也是一样的。
可是莫鸿远看着她的目光,让她不解,伤心。
她长大了一些,也清楚的感受到那目光里的厌恶。
莫文漪眼中的冷淡,她不怕了,她可以偷偷的安慰自己。可爸爸的目光却让她觉得痛苦。
莫林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变了?自从那天之后,爱她的爸爸妈妈不见了,就连一直对她冷淡的奶奶也只是愈加冷淡到有些冷漠。
那天晚上莫文漪和莫鸿远吵架了,莫林从没听到过奶奶用那样愤怒的语气讲过话,可是这次,她在自己的房间都听的一清二楚。
“你!软弱无能的东西,从莫家滚出去!”
等莫林出去,她只看见走到门口的爸爸,发狠似的关上门,她感觉到脚下的地都随之震动。
她隐约听见书房的啜泣声,透过门缝看见一直美丽优雅的奶奶,捂着脸,肩膀在一颤一颤。
“奶奶。”她在门口轻声道。
砰一声,一只花瓶砸在门上,破碎蹦起的瓷片割破了她的皮肤。
莫林惊呼一声,看着流血的腿,再也忍不住,哭着跑了出去。
那年莫林十岁,她想,这世上再无人爱她。
之后所有,顺理成章。
在爷爷的葬礼结束后,莫文漪同莫鸿远登报断绝了母子关系,莫林被莫鸿远带走,回到了之前的家。
莫林以为这样一切都会过去了,可爸爸好像再也不是那个爸爸了。
他开始酗酒,砸尽了一切家里能砸的东西,或是带不同的女人回来过夜。
每当这个时候,莫林就躲在自己的房间,拼命捂住自己的耳朵,从一数到一千,再从一数到一千,一遍又一遍。
莫林站在小洋楼里,过往像电影一样,一帧帧不知疲倦的在眼前晃过。
就像爸爸死的那天一样,她以为她会流泪,可也只是以为。
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不会流泪了。
莫文漪轻拍着沙发,叫她过去。
莫林坐在那里,笔直的脊背一动不动。
“我联系了那个女人。”
莫林好似被触动,眼睛向上看着莫文漪。
“我觉得,你还是回到她那边生活比较好。”
“你爸爸他亏欠你的,我一直都知道,没能阻拦他,”莫文漪斟酌着,叹口气“是我的错。”
莫林忍不住,挑眉讥笑。这算什么?道歉吗?
六年,整整六年!在无数个她难以入睡的夜晚,没有任何人来帮助她,安慰她,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而六年后,作为曾经责怪过她的人,又这样道歉,她觉得她并不需要这样的,施舍。
“您不觉得有些迟了吗”莫林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语气没有任何起伏,质问着眼前的老妇人。
莫文漪心口一颤,冷漠的面具好似被敲碎一个角,其他的变成碎片,丁零当啷掉了一地。
莫林惊觉,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莫文漪毫不避讳的,在她面前红了眼睛。
就在她以为,老妇人的眼泪要掉出来的时候,那泪水又硬生生被挤回到了眼眶里。
这要是放在六年前,莫林一定会抱着奶奶,在她的眼泪没有出来的时候,就嚎啕大哭。
哪管你们大人是什么心思,想哭她就哭了。
可现在的莫林,泪腺早已干瘪,就算有人在她面前哭成泪人,她连一张纸都不会递给那人,也只会是无动于衷看着她哭。
眼泪吗?她好像早已经没有了那种东西。
“好了,奶奶。”平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仔细听,那里面装满了冷意。
“我在哪里生活都是一样,没所谓。我感谢您,从那些如狼似虎的亲戚手里解救了我。”说着还起身对莫文漪鞠了一躬。
“那么妈妈什么时候来接我?或者,我去哪里找她?”
莫文漪交叠的双手早已紧紧握在一起,她感觉到莫林巨大的变化。
这样的莫林,太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