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间富贵花
徐志摩是个公子哥儿，用纳兰容若的那句词来说，是最恰当不过的：不是人间富贵花。
徐志摩虽出生于富庶人家，却不似纳兰容若那般，有着显赫的身世。追溯徐志摩的家世，可至明朝正德年间，其祖上有一人，名唤徐松亭，家居浙江海宁硖石古镇，在此经商。徐松亭是硖石徐氏分支的始祖。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人事可考了。
若说徐志摩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纳兰容若则是含着“明珠”出生的，因为民间有“千金易求，明珠难得”的说法。纳兰容若属叶赫那拉氏。叶赫那拉氏原是明末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之一叶赫部的氏族，金朝时候已是贵族，随清入关后更被列为满族八大姓氏之一。
可以说，纳兰容若是有着贵族血统的。其祖上有一位统领，名唤叶赫那拉·金台吉，曾联合九部联军征讨建州女真，后于征战中败亡。后来，纳兰容若的祖父叶赫那拉·尼雅哈率领叶赫部投降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被授予佐领官职。而叶赫那拉·金台吉的妹妹孟古哲哲，则在因缘际会之下嫁入皇族，成为努尔哈赤的妃子，不久后为努尔哈赤诞下第八子，即后来叱咤风云的清太宗爱新觉罗·皇太极。因了这一层关系，纳兰家族在朝廷上一直颇受重用。再后来，纳兰容若的父亲纳兰明珠迎娶了英亲王阿济格的女儿，因此论辈分的话，纳兰明珠是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的堂姑父，纳兰容若与爱新觉罗·玄烨则是表兄弟关系。
良好的家世为徐志摩和纳兰容若埋下了诗性的基因，但直接种下诗性种子的，应是各自的父亲。
细说起来，徐志摩的父亲徐申如在民国年间，亦算是个风云人物。徐申如为清末民初实业家，一八七二年生于浙江省海宁县硖石镇芙蓉溪北，名光溥，谱名义烒，字申如，号曾荫。曾在一八九七年与人合股创办硖石镇第一家钱庄，后来相继创立硖石电灯公司、捷利电话公司，兴建双山丝厂。
《民国人物传》这样评价徐申如：兴办实业，蜚声浙江。胡适亦说，申如先生为硖石最有势力之人，有“硖石皇帝”之称，其人魁梧强健，体格过人，气度也还可亲。梁实秋则在《谈徐志摩》一文中如此评价徐申如：是典型的一位旧式的商业中人，在营业上颇为成功。
单言徐申如在商业上的成绩并不公允。事实上，徐申如之人格魅力，亦是民国时期一朵灼目的焰火。一九〇八年，浙江修筑上海至杭州段的铁路，桐乡乡绅担心修路会征用大量田地，拆毁房屋和坟墓，致使本地风水受损，遂竭力反对铁路过境，时任浙路公司董事的徐申如，一面与浙路督办汤寿潜交涉，一面说服海宁士绅筹措资金，使铁路得以绕道桐乡从海宁过境，使海宁很早便通了火车，这也促进了海宁的经济发展。一九一九年，在其母亲八十寿辰时，徐申如与其兄徐蓉将席上所收礼金用于创办贫民习艺所，招收八十名失业贫民。一九三四年，海宁遭遇旱灾，常住上海的徐申如奔走呼告，为海宁募集赈灾之款。抗日战争时期，徐申如联络浙江多地富绅共同出资组织嘉兴抗日保乡商会民团，招募青年学徒，为其配置枪械，让其进行训练和巡逻，既安抚了本地民心，亦助推了当地民众抗日的士气。
徐申如为硖石镇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说是一个传奇亦不为过。而虎父无犬子的说法亦是可信的，谁也不曾想到，在徐申如之后，其子徐志摩竟成了中国文学史上不可不说的一位风流人物。而徐志摩从小养成的种种品格，想来受了父亲不少的影响。
纳兰容若的父亲更是了得。纳兰明珠，一六三五年生，字端范，满洲正黄旗人，康熙朝权臣，历任内务府总管、刑部尚书、兵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要职，对康熙皇帝议撤三藩、统一台湾等重大事件起到过积极作用。
身居要职，位及权臣，单此二项，纳兰明珠便教许多人黯然失色了。不过徐申如与纳兰明珠所行之途不同，一个是商人，一个是官宦，二人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间发光发热，许多星辰的光芒也是不及他们的。
纳兰明珠于康熙初年便担任侍卫，之后便一直仕途亨通。值得一提的是，一六八二年，纳兰明珠陪同康熙皇帝到东北考察，精心准备之后，协助康熙调派黑龙江将军萨布素两次围攻雅克萨，迫使俄国同意和谈。一六八六年，俄国谈判使团抵达北京，与以纳兰明珠为首的代表团会谈，纳兰明珠当场呵斥俄国使团：“我国向无侵犯尔国之处，尔国人却无故施放枪炮，杀我居雅克萨等地徒手虞人（即猎人），并屡次纳我逃人。”纳兰明珠的气场镇住了俄国使团，为日后签订《尼布楚条约》创造了有利条件。
纳兰明珠除了政治上成就卓著外，还以总纂官之职参与编修《清太祖实录》《清太宗实录》《三朝圣训》《政治典训》《平定三逆方略》《大清会典》《大清一统志》《明史》等重要皇家典籍，其中《大清会典》属清朝康熙以前各项政治制度的集大成之作，是研究清史的宝贵资料。而对纳兰容若影响最深的，应是藏书之事了。
纳兰明珠好藏书，在当时是出了名的，其家中藏书极丰，并为所藏之书建了多座藏书楼，其中较有名气的是穴砚斋和自怡园。穴，居所也；砚，笔墨之具也；所谓穴砚，大抵是以砚为家之意，而以笔为朋、以墨为友自不待言。以藏书为趣，与写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林逋梅妻鹤子的意趣竟然颇为相似。纳兰明珠收藏有宋、元善本数十种，明刻本数百种，徐乾学的大半旧藏，亦被纳兰明珠收藏着。徐乾学亦是有名的收藏家，其名气更是胜过纳兰明珠，但纳兰明珠为何收有徐乾学的大半旧藏，无人知晓原因。或许，纳兰明珠与徐乾学私交不错，纳兰明珠之子纳兰容若曾拜徐乾学为师。尽管后来，纳兰明珠、徐乾学二人因为政见不合，成了政敌。
后来才知道，纳兰容若亦有藏书之癖。之所以用“癖”这个字，是因为纳兰容若藏书的爱好，较其父亲而言，实在过于浓烈。纳兰明珠只是喜欢，而纳兰容若对藏书已然可用爱形容了。
纳兰容若在诗词方面的造诣，怕是纳兰明珠也未曾想到，尤其是若干年以后，竟有那么多人，在纳兰容若的诗里词间，不断寻找那份真挚与美好。而徐志摩呢，因受父亲气节、品格的影响，也成了一位颇有风骨的公子，自小聪颖好学，为后来的“一举成名天下知”打下了基础。
身世虽然迥异，但冥冥之中似有一条线将他们二人牵扯到了一起。像极了纳兰容若写的那句词，无形中将他们联系到了一起：不是人间富贵花。
徐志摩不是人间富贵花倒是不难理解，为何纳兰容若也不是呢？
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纳兰容若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虽然出身显赫，但又如何？纳兰容若是鸿鹄，又岂愿做那笼中之鸟？富贵与名利，不过云烟也，倒不如舍下一切，做个“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逍遥人。哪怕做一片轻盈的雪花也是极好的。于是他才会说：别有根芽——他的根从来就不在荣华富贵里，亦不在赫赫家世里。我想，如果要为他寻根，就在诗词里寻吧。这么多年了，他亦在诗词之中漂泊，诗词与天涯，不过一纸之隔而已。而他心爱的人，永远在诗词里等他，爱他。
不是人间富贵花——所以在纳兰容若的心里，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朋友遍布天南海北。在纳兰容若看来，朋友就是朋友，唯一的区别就是，对方作不作诗。若能作诗，且品格不错，可以深交也。
徐志摩亦如此，虽非人间富贵花，却活得比富贵花还妖艳。徐志摩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敢爱敢恨，做了许多常人不敢去做甚至不敢去想的事情，而他那公子哥儿的秉性，也让他有了一点李白的气息。但徐志摩就是徐志摩，李白就是李白，谁是谁的影子，谁有谁的气息，谁又说得明白呢？
纳兰容若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徐志摩是如火如焰的翩翩公子，“公子世无双”这句话确是可信的，于他们二人而言，是很中肯的评价。
庐山小诗两首
徐志摩
（一）朝雾里的小草花
这岂是偶然，小玲珑的野花！
你轻含着鲜露颗颗，
怦动的，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里想念焰彩，晴霞；
我此时在这蔓草丛中过路，
无端的内感、惘怅与惊讶，
在这迷雾里，在这岩壁下，
思忖着，泪怦怦的，人生与鲜露？
（二）山中大雾看景
这一瞬息的晨雾——
是山雾，
是台幕？
这一转瞬的沉闷，
是云蒸，
是人生？
那分明是山，水，田，庐；
又分明是悲，欢，喜，怒；
啊，这眼前刹那间的开朗——
我仿佛感悟了造化的无常！
我从这两首诗里，看到了一个生动的徐志摩。那山中，那雾里，那噙着露珠的小野花，恰是徐志摩吧。不是人间富贵花——都说造化无常，正是因了这份无常，才衍生出了无数可能——这种可能，让世界充满了生机。
也正是这份无常，让徐志摩和纳兰容若有了同常人不一样的东西。一个不愿随父经商，一个无意征战仕途，他们无一例外而又十分默契地选择了一颗诗心——用诗来改变世界。世界有时很大有时很小，正如歌曲《传奇》唱的那样：“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直到遇见那个人，世界就不再大了，就变成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了。
在徐志摩的世界里，只有他的眉——陆小曼：“我想去买一只玲珑坚实的小箱，存你我这几月来交换的信件，算是我们定情的一个纪念，你意思怎样？”
在纳兰容若的世界里，亦只有他逝去的妻子——卢氏：“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不是人间富贵花——这两朵花，盛放在岁月山河里，在诗里痴，在情里醉。我亦沿着平仄的曲径，去寻他们，做那只栖在他们肩头的蝴蝶。偶尔飞过人间，替他们寻找春天。
故倩轻云掩素华
竟分外喜爱起“素华”这个词来，这个凉意如许的词语，旁逸斜出于落花流水之间，既教人怜惜，亦使人心疼。置身漫漫红尘之中，光阴催人老，那年那月那一天，谁还能记忆如初？
轻云掩着素华，漫漫时光谁忆？恍惚间顿生一念：能否循着诗句，在徐志摩的童年世界里摘下一粒星辰，在纳兰容若的童年往事中拾取一段流光？
一八九七年，同其父徐申如一样，徐志摩亦出生于硖石镇，并按族谱规矩，取名为徐章垿。徐志摩一出生，便深受其祖母宠爱，而家境殷实，亦为徐志摩的成长引来了浩荡春风。
徐志摩与祖母的笃笃深情自不待言，虽不能寻得其与祖母的点点滴滴，但从徐志摩后来撰写的回忆文章中，我们还是可以管窥一些蛛丝马迹：“我的祖母，在那旧式的环境里，到我们家来五十九年，真像是做了长期的苦工，她何尝有一日的安闲，不必说子女的嫁娶，就是一家的柴米油盐，扫地抹桌，哪一件事不在八十岁老人早晚的心上！”勤劳朴实的祖母给了徐志摩无微不至的爱，这大抵也对徐志摩养成温柔诚挚的性情产生了极深的影响吧。
在二百多年前的一六五五年，纳兰容若出生了。
纳兰容若，满洲正黄旗人，原名成德，避讳太子保成之名改名为性德，一年后太子更名胤礽，于是纳兰又恢复本名纳兰成德。
由于年代久远，纳兰容若的成长旧事多不可知，但想必是不如徐志摩的。
身怀一颗诗心的纳兰容若，与家族期望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在其父纳兰明珠看来，诗词歌赋怡情养性尚可，但若专攻于此，便有些不务正业了。纳兰容若的母亲乃皇亲，性情暴躁，迫切希望纳兰容若能够出人头地，自是不愿纳兰容若沉迷于诸如诗词之类的小道的。在这样的情形下，处于夹缝间的纳兰容若理应痛苦才是，实则不然，纳兰容若虽钟情于诗词，但骨子里的那股英气并未被磨灭，因此亦爱骑射之术。据说小时候的纳兰容若亦有过策马疆场、建立功勋的想法，且身手不凡，在同龄人中属于佼佼者。
也不知抓周的习俗始于何时，宋代孟元老《东京梦华录》中记载道：“民间生子后，至来岁生日，罗列盘盏于地，盛大果木、饮食、官诰、笔砚、算秤等经卷针线应用之物，观其所先拈者，以为征兆，谓之‘试晬’，此小儿之盛礼也。”由此可见，在前人看来，抓周一事干系重大，可以预见一个人的人生走向，因此十分重视。
徐志摩满周岁时，按例是要抓周的。这一天，其父徐申如请来了许多近邻远亲，为徐志摩举行抓周仪式。其中有一位名叫志恢的和尚，自言可以预测未来，欲为徐志摩摸骨算命。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而徐申如则接受了志恢和尚的好意，敬了茶水之后，恭请志恢和尚为儿子算命。志恢和尚摸骨之后，便惊异地对徐申如说：“此子系麒麟再生，将来必成大器。”徐申如听了又惊又喜，连连道谢，想来志恢和尚的话虽未必真，却迎合了徐申如的心意，试问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后能够成龙成凤呢。也许志恢和尚只是一时言语，徐申如却记了一辈子，以至于多年以后，当徐志摩即将赴美留学时，徐申如取“志恢和尚的抚摩”之意，给儿子改名为徐志摩。自此，徐志摩不再是徐章垿，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徐志摩。
也许志恢和尚也想不到，徐志摩在若干年后，成了蜚声文坛的一代诗人。
也许抓周之后，志恢和尚便忘了这个孩子，甚至日后听见“徐志摩”这个名字时，丝毫想不起来自己曾为这个孩子算过命。但又何妨呢，也许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岁月铭刻下了“徐志摩”这个名字，一代又一代的人记住了“徐志摩”这个名字。徐志摩是月光吗？还是月光中那一朵低头时温柔绽放的花朵？无数人在徐志摩的诗里、痴情里醉，又有多少人在徐志摩的只言片语里，寻到了爱情，拾回了爱情？
相较于徐志摩，纳兰容若的抓周倒显得平凡了许多，若非要说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一下子抓住了两样东西吧。
纳兰明珠为纳兰容若举行抓周仪式时，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选择金钗和毛笔，这里面没有一样是他所期盼的。但他也深知，选择了就是选择了，机会只有一次，再选一次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纳兰明珠希望通过后天影响，让纳兰容若逐渐改变生命轨迹。
一手金钗，一手毛笔。金钗者，情也；毛笔者，才也。一钗一笔，预示着纳兰容若这一生，终将为情所困，以诗为伴。
古往今来，芸芸众生，为情所困者不知凡几。唐明皇与杨贵妃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陆放翁与唐婉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笔者是有些心疼纳兰容若的。纳兰容若曾说：“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悔多情——爱得愈深，伤就愈痛，当初倒不如不爱了。可是，说是这样说，也许梦回从前，哪怕已知结局如此，也会再次选择奋不顾身地爱上一场。
在爱情上，纳兰容若是内敛、含蓄的，与徐志摩的热情、奔放形成了鲜明对比。大江浩荡，湖泊恬静，在爱情的天地间，各有各的爱法，只要用心去爱了，认真去爱了，一切便都值得了。
爱情是美好的，但对于年幼的徐志摩而言，童年的日子才是伸手可触的美好。
徐志摩四岁入家塾读书。他很聪颖，悟性极好，教书先生称赞其“初学聪明超侪辈”，然徐志摩出生于富庶人家，多少沾染了些公子哥儿的习气，因此不太愿意受到家塾的拘束，但其好学、好问，颇讨先生欢喜。公子哥儿的习气，听着有些贬义，实则不然，也许正是因了这一习气，才最终成就了风流倜傥、放荡不羁的徐志摩。正如李白那狷狂的习气，“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若是缺少了那一丝狷狂的习气，怕是李白也写不出《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这样的千古名篇吧。
徐志摩六岁时，师从查氏，习读“四书五经”。这时的徐志摩恰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既好思，亦好玩，却对读书不感兴趣。他时常去野外探险，认真观察大自然，热爱生活是发自内心的，也因此在后来他会说出“生活应该是艺术的”这样的话语来。
一九〇八年，徐志摩十二岁，进硖石开智学堂，师从张树森。这期间徐志摩成绩优异，总是全班第一。这段时间的学习，为徐志摩打下了深厚的古文功底。期间写下的文章，颇受张树森赞誉。
直至徐志摩年满十四岁，方才离开家乡赴杭州学习。在此之前，徐志摩一直在硖石生活。
硖石镇内有东、西两山，取“两山夹一水”之意，故名峡石，唐朝时候更名为硖石，一直沿用至今。
硖石自古学风兴盛，名人辈出，唐代诗人白居易曾到访此地，并写下了“菱歌清唱棹舟回，树里南湖似鉴开”的诗句。来人亦可从明初诗人高启的诗中，一睹硖石古镇昔日的繁华与风采：“硖石颇奇怪，长河出连山。绝壁两岸开，行舟过其间。高处谁解登，阴藤袅难攀。旁垂雨痕古，仰露天光悭。不知真宰意，随地高险艰。一夫据蜀阁，二世凭秦关。赖此非要区，争夺得少间。徘徊停望久，日暮云飞还。”
更值得大书一笔的，是明代女诗人朱妙端。
朱妙端，字仲娴，又字令文，号静庵，海宁人。朱妙端出身书香门第，自小博览群书，聪慧过人。尤善吟咏，在当时甚有诗名。朱妙端与同为海宁人的宋代诗人朱淑真，同被列为中国才女。《玉镜阳秋》评论说：“上方古人，可接李清照、郑允端之武，下视近代，颇出陆卿子、徐媛之右。”
而其诗《归泊硖川》，则让人们在深致婉约的平仄之间，寻到了一抹久违的乡愁：“异乡久为客，风雨阻归程。两岸数峰碧，孤舟一叶轻。篷窗残烛在，烟树早鸦鸣。坐待东方曙，依稀见海城。独坐篷窗下，挑灯话别离。乍沽平望酒，细咏硖川诗。远树钟声动，孤舟月上迟。含情缄尺素，慰我北堂思。”
沐浴在硖石古镇的诗情画意里，硖石早为徐志摩种下了一颗诗心。我竟有些嫉妒起徐志摩来，古人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幼时的他竟占了两样，天时不是不来，而是时候未到。许多年后，诗心萌芽，徐志摩不只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亦为整个诗坛带来了一片春天。
徐志摩大抵是爱着这座生他养他的古镇的。在他的诗文里，留下了不少硖石方言的痕迹，最典型的就是《东山小曲》。在这首诗歌里，我们不仅能够读出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乡情，更能透过他的那颗童心，一窥他的童年。
东山小曲
徐志摩
一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粉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鸟，
快来捉一会盲藏，豁一阵虎跳。
二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
叫花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
还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好。
三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
如若可以，我便做这春天里的一只蝴蝶吧，循着徐志摩的诗句，去寻那个天真烂漫的徐志摩。也许那时候，徐志摩去野外探险时追逐的那只蝴蝶，是我也不一定呵。
对纳兰容若的童年亦是好奇的，但我遍寻资料，所得无几。此虽一憾，但仔细想来，应是不错的。
其父纳兰明珠虽一度权倾朝野，但为人还算开明，且浸染汉文化多时，深知汉文化之重要性，因此纳兰明珠希望自己的儿子，能着文士的长衫，能有诗人的谈吐，贵族的傲慢不能少，也一定要有武士的体格和豺狼的意志。
纳兰容若自出生以来，较常人而言有些孱弱，因此早在四五岁的年纪，便开始了骑射训练。骑者，骑术也；射者，箭术也。骑射之术不仅是旗人的传统，汉人也有此传统，只是称谓不同，汉人不叫骑射，而曰弓马。
一六六二年，为试探后辈们的骑射功夫，纳兰明珠邀请众多王公贵族的小公子、小贝勒到明府花园来。纳兰明珠明白，得江山易，守江山难，如今大清王朝虽无大型战事，但亦要有居安思危的意识，他希望后辈们能够文兴社稷、武定河山，以硬本领、真本事成长为国家的栋梁之材。在此一干后辈中，纳兰容若一鸣惊人，一箭射中靶心，在场的人无不震惊。这一年，纳兰容若才七岁。
纳兰容若旧事多不可知，有一件佚事却颇为有趣。
有一天，明府举行家祭，分食祭肉，年幼的纳兰容若刚将祭肉含进嘴里咀嚼几下便觉恶心，一下子吐了出来。孱弱的纳兰容若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得了这样只是在白水里煮过的、未加任何佐料的、肉质粗糙的食物。不巧的是这一幕被纳兰明珠看到了，纳兰明珠当下一声呵斥，吓得纳兰容若一下子大哭起来。纳兰容若随即捡起那块祭肉，抽噎着把它吃了。纳兰容若不敢咀嚼，飞快地一口吞了下去。祭礼结束后，纳兰明珠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摸着纳兰容若的头，并把家中后辈召集到一起，讲起了祭肉的来历。纳兰明珠希望大家能够忆苦思甜，并以此来提醒八旗子弟，如今的富贵与荣华，都是先人一点点打拼下来的，非常不易，大家既要珍惜亦要感恩，更要努力，长大后要报效国家。
这样的祭礼，不仅八旗人家都须进行，皇帝亦要亲自举行祭祀大典。但可叹的是，随着国家日益稳定，安乐的生活让很多后辈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食物。据时人笔记记载，那时候的八旗子弟们，大多摆出一副吞咽祭肉的样子，实则将祭肉悄悄藏于袖筒。有些子弟托着油纸承接祭肉，看似格外恭敬，也将祭肉吃了，实则油纸早已动过手脚，因浸过调料，故而可化解祭肉油腻，并使祭肉可口。
纳兰容若以为此乃旗人传统，他的儒学老师告诉他，汉人也有此传统，并专门翻阅《史记》，念给他听。《史记·礼书》记载：“大飨上玄尊，俎上腥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大飨上玄尊而用薄酒，食先黍稷而饭稻粱，祭哜先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纳兰容若的儒学老师念完，隐隐有泪水溢出，并说汉人也是以此提醒子孙后代居安思危、饮水思源，只不过这些古老而珍贵的礼仪，渐渐消失不见了。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也许纳兰容若的今生，只是他无数个今生的一个轮回。
纳兰容若有一个小名——冬郎，他的父母自是这样唤他。说起这个名字的由来，倒是有些随意，因为纳兰容若是腊月出生的，恰是寒冬凛冽时节，便被唤作冬郎。二十年后的某一天，顾贞观半开玩笑地说纳兰容若诗词写得那么好，早就被唐代诗人李商隐预言了。
李商隐在《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他日余方追吟“连宵侍坐裴回久”之句，有老成之风，因成二绝寄酬，兼呈畏之员外》中的第一首绝句中写道：“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这里的冬郎即是韩偓。
韩偓，晚唐五代诗人，乳名冬郎，字致光，号致尧，晚年又号玉山樵人。陕西万年县人。自幼聪明好学，十岁时，曾即席赋诗送其姨父李商隐，令满座皆惊。巧合的不仅仅是名字，现在能够找到的最早的纳兰容若的诗作，是纳兰容若十岁时所作的一首绝句。
那天正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原本月光盈盈的夜晚却意外地发生了月食，十岁的纳兰容若聪颖过人，当即摆上纸砚，娇嫩的小手握住笔管，濡墨，挥毫，旋即记下了当晚所见的情境：
夹道香尘拥狭斜，金波无影暗千家。
姮娥应是羞分镜，故倩轻云掩素华。
素华——既是如水的月光，亦是无邪的时光。轻云掩素华，流光催人老，十岁的纳兰容若尚不知人一长大就会生出许多烦恼，也不知道光阴如此珍贵，尤其于他三十一年的人生而言，更是珍贵。
十岁的纳兰容若只是一个孩子，“金波无影暗千家”，而小小的明府于他而言太过狭小，他希望能够走到更加广阔无垠的天地间去，看尽千家万户，踏过重山复水……哪怕做一片冷处偏佳的雪花也极好。
一六六七年六月，清廷首辅索尼病故。同年七月初七，康熙皇帝爱新觉罗·玄烨正式亲政，在太和殿受贺，大赦天下。也正是这一年，纳兰容若就学于董讷，学业大进。这一年，康熙帝十四岁，纳兰容若十三岁。
童年恍然如梦，回首似有若无。那些故事，早已不可辨析，倒是那些诗意，几十年过去了，几百年过去了，依旧月光般涌动着。
当年幼的徐志摩遇见年幼的纳兰容若，他们会生出怎样的故事？可以确信的是，循着诗句的曲径，终有一处能一晤，那个自由自在无拘束的志摩，那个亦弓亦马亦诗书的冬郎，你们准备好为彼此浮一大白了吗？
算来好景只如斯
想起一个词牌名来——《少年游》，柳永的，晏几道的，周邦彦的，欧阳修的。但最爱的，还是柳永的。
少年游
柳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
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不似少年时，又似少年时，似与不似间，流光容易把人抛。“少年游”，一个薄凉的名字，少年有光阴的味道，而一个“游”字，不知涵括了多少漫漫风尘。
纳兰容若亦写过一阕《少年游》。当然，纳兰容若写的时候，已不再是少年。
少年游
纳兰容若
算来好景只如斯，唯许有情知。
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
十年青鸟音尘断，往事不胜思。
一钩残照，半帘飞絮，总是恼人时。
正如纳兰容若所言，“总是恼人”，倒不如暂且忘记后来的事，单回味少年时的寻常风月，既称意亦相宜，恰也适宜不过。好景如斯——好景真可如斯吗？古人尝言“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唯有午夜梦回时，方能见当时物与那时人吧。那时候，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少年呵，行走在青春的冰河上。
毛泽东曾在《沁园春》中写道：“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九〇九年冬天，徐志摩自开智学堂毕业。这一年，徐志摩十三岁，成绩优异，春风得意。
意气风发的少年徐志摩，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出牢笼般的硖石。硖石是个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之地，但对于甫一出生便生长在这里的徐志摩来说，早已乏倦无比。于是，次年春天，徐志摩收拾行囊，告别家人，来到杭州。后经表叔沈钧儒介绍，徐志摩考入杭州府中学堂（一九一三年改称浙江一中，现为浙江省杭州高级中学），与郁达夫同窗。
徐志摩曾这样说道：“在二十四岁以前，诗，不论新旧，于我是完全没有相干。”因此很多人以为，少年时候的徐志摩，对文学无甚兴趣，实则不然。据徐志摩留下来的《府中日记》，我们可以窥见一些蛛丝马迹。
这一时期的徐志摩开始广泛阅读各类读物。一九一一年，在正月二十二日那天，徐志摩不仅购买了《新三国》《新西游记》等图书，并专门撰写了读后感。两天后，徐志摩在日记中写道：“晚膳后，阅小说数页……三月初五，徐志摩阅读小说《三名刺》一册；四月初一，徐志摩阅读《鲁滨孙漂流记》数页；四月初七，徐志摩从三年级学生江世澄处借来两本《小说月报》，读了《香囊记》《汽车盗》等小说多篇……”后来，郁达夫回忆徐志摩时，说了这样一段话：“（志摩）那样的爱着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
在阅读了大量小说后，单一的文学体裁作品已不能满足徐志摩的“胃口”，也恰是这一时期，徐志摩在诗歌创作方面的兴趣渐次萌生。徐志摩在日记中，清晰地记录了他在一九一一年四月二十三日以来抄录的各类诗词，其间夹杂着他的部分学作。其作品《感时》，也正是这一时期所作：
进进进，家破国亡不堪问，生斯世兮男儿幸，手执大刀兮誓将敌杀尽，尽尽尽，也难消扬州十日、嘉定屠城恨，进进进。
追追追，血溅战衣金刀挥，头可断兮决不归，誓将江山一鼓夺回，追追追。
死死死，不死疆场男儿耻，抛却美妻及爱子，披衣上马去如矢，不得自由毋宁死，死死死。
这是一首颇为特别的诗歌作品，文白夹杂，气势不俗。而其最显著的地方，在于对叠词的运用，不禁让人想起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钗头凤》的深婉哀戚，与《感时》的雄壮豪迈各领风骚，气象、格局虽然迥异，但心之所出，殊途同归。
《感时》这首诗歌，既是徐志摩对诗歌创作的尝试，亦是那个年代的产物。在那个年代，新旧交替，是选择守旧，还是顺应时代潮流进行创新，这是一个问题。徐志摩选择了后者，他以通俗明白的语言，不仅挣脱了旧体诗格律的束缚，并在句式上进行了突破。尽管，《感时》这一首作品既不能被称为文言诗，也不能被叫作白话诗。有些人对这首诗歌的评价颇为中肯：是古韵传神，是新诗发轫，是旧时代转变为新时代在文学上的反映和见证。
一九二二年，徐志摩自英国归来后，整理了他的第一本诗集，但诗集中并未选入他在中学时代创作的作品，而他也曾表示自己此前未写过什么作品，大抵因其打小阅读古文古诗，后来出国留学接受了新思想，故而创新意识极强，认为当时所作诗歌不旧不新，不值一提。其实，诗歌有其发展过程，自旧至新亦需一个过渡阶段。殊不知徐志摩当年的尝试，为其日后的创作奠定了坚实基础。
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一一年，即清朝宣统三年。这一年，中国发生了辛亥革命，统治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君主专制制度被推翻，中国建立了亚洲第一个民主共和国——中华民国。这一年，徐志摩十五岁。
一六六三年，纳兰明珠升任内务府总管，“掌内务政令，供御诸职，靡所不综”。彼时，聪颖好学的纳兰容若已阅读了大量典籍，腹有诗书自是不在话下。除了之前提及的那首绝句，据传，纳兰容若在十岁时，还填了一阕小令。
梅梢雪·元夜月蚀
纳兰容若
星球映彻，一痕微褪梅梢雪。
紫姑待话经年别，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
踏歌才起清钲歇，扇纨仍似秋期洁。
天公毕竟风流绝，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
星球，烟火也。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记载：“癸亥元夜，于五龙亭前施放烟火……坐观星球万道，火树千重。”《梅梢雪》亦作《一斛珠》，纳兰容若取该词第二句末三字为调名，词作借助与月亮相关的神话、传说，再以踏歌、清钲、扇纨等风物渲染，描绘出月食渐出的景象，而其中的“窃药心灰，慵把菱花揭”及“教看蛾眉，特放些时缺”，蕴藉深婉，极富情味。
康熙三年，陈维崧作《宝鼎现·甲辰元夕后一日次康伯可韵》，题注云：“是岁元夜月食。”后来黄天骥在评注纳兰容若时，又说：“纳兰性德一生，逢元夜月食唯此一次，故其《一斛珠·元夜月蚀》词必作于康熙三年。”故多年以来，很多人以为这阕《梅梢雪》系纳兰容若早年之作。但若深究，则发现“该词为纳兰容若十岁时所作”这一说法并不严谨。赵秀亭曾做过考证，并笔录于《纳兰丛话》之中：“月食原有规律，前次月食后，隔十八年又九日或十日必重为月食。若十八年间五值闰，则加十日；四值闰，则加九日。此即所谓‘沙罗周’。康熙三年元夜为公历一六六四年二月十一日，而后十八年间五值闰，则当于公历一六八二年二月十一日再加十日之时重遇月食，时为一六八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对应阴历恰为康熙二十一年正月十五日。此次元夜月食方为性德作词之时，性德时年二十八岁。性德一生，逢元夜月食共二次，非一次。”赵秀亭的说法，似更合理一些，且该词遣词造句十分成熟，情调风味亦非一名十岁孩童所能写得出的，故猜测应是其成年后的作品。
纳兰容若自幼天资英绝，遍览群书，兼习骑射，自是英气不凡。一六六六年，纳兰明珠由侍读学士升任内弘文院学士，顾贞观由顺天南元掌国史馆典籍。这一年，纳兰明珠三十一岁，顾贞观三十岁，纳兰容若十二岁。次年，《清纳兰容若先生性德年谱》载：“（纳兰容若）读书一再过，即不忘，是年已通六艺。”也正是这一年，纳兰容若就学于董讷。
董讷，一六三九年生，字兹重，号默庵，山东平原人氏，系康熙六年一甲三名进士，授编修，累擢至江南江西总督。史载董讷“为政持大体，有惠于民”，《清诗别裁集》载：“康熙二十五年，河臣靳议兴屯，误用屯田丞于宣、骆龙友二人，先屯涸田，次及水田，次及草地，渐及坟墓皆屯矣。无藉之辈，所领牛种为赌博资。新屯日增，民地日削，佃逃田荒，无从诉理。公总督江南，奏请罢之。罪于、骆丞，尽还民田，一时欢呼载道。”董讷为官清明，深受当地百姓景仰，后因故降官，江南百姓感念其恩其德，为其立了生祠。董讷死后，朝廷赐祭葬，追加为正一品，康熙御赐“眷念旧劳”四字。
董讷能诗，著有《柳材集》。其《兴化道中》云：“漭沆连沧海，风吹一叶轻。村从波际出，草逼浪痕生。地阔无山影，天空有雁鸣。最怜釜底处，何日奏平成？”颇见其关心百姓民生的心志。其中“最怜釜底处”与“天空有雁鸣”形成鲜明对比，而董讷亦发出这样一声轻问——何日奏平成——什么时候，老百姓才不会受苦受难？
关于纳兰容若就学于董讷这事，还得从纳兰明珠说起。纳兰明珠升任内弘文院学士后，深知文事教育的重要性。得益于“内弘文院学士”这一职位，纳兰明珠结交了许多文人。这群文人之中，便有董讷。纳兰明珠认为董讷博学多识，为人高风亮节，便于升任内弘文院学士的第二年，请董讷做府上的西席（即西宾也，古时府邸主位在东，宾位在西，为家塾教师或幕友的代称），教授纳兰容若学业。
就在纳兰容若跟随董讷学习的这一年，董讷高中进士，故而春风得意，对纳兰容若的学业亦是分外上心。由是，自这一年起，纳兰容若学业大进。
也正是这一年，又有一个人走进了纳兰容若的生命之中。
这时的大清词坛，可谓鱼龙混杂，然名家众出之气象，也让词在大清有了复兴之势。这时的朱彝尊已三十八岁，却仍是一介落魄的江南文人，郁郁不得志的他一边谋生一边填词，于这一年编成了自己的第一部词集——《静志居琴趣》。
朱彝尊，一六二九年生，字锡鬯，号竹垞，又号醧舫，晚号小长芦钓鱼师，别号金风亭长，浙江秀水（今浙江省嘉兴市）人氏，为清朝著名词人、学者、藏书家。一六七九年，朱彝尊举博学鸿词，以布衣身份授翰林院检讨，参与修撰《明史》。康熙帝南巡时，朱彝尊多次被皇帝召见，并进献自己所著图书，康熙帝阅后龙颜大悦，于是亲赐一块匾额于他，匾上四字为“研经博物”，可谓对其赞许有加。
朱彝尊是清代词坛领袖，一生著述颇丰，其词风格清丽，在清词中影响甚大。值得一提的是，朱彝尊第一部词集《静志居琴趣》中的“静志”二字，乃取自其所爱之人的名字。在这部词集里，朱彝尊将自己对所爱之人的情感表现得纯净而自然、细腻而深沉，或许正是因了这一点，纳兰容若才会分外喜爱这部词集，并随时捧在手里，时时品咂。纳兰容若喜爱这部词集到了何等程度呢？据传，十八岁的纳兰容若即将走上科举的考场，但他一点紧张的情绪都没有，甚至有些从容不迫，被翻阅得破损、陈旧的《静志居琴趣》就是他的定心丸，让他在风华正茂的年纪享受着最后的学生时光。
纳兰容若与朱彝尊相从甚密，这是后来的事了。此时的纳兰容若，是一株亟待灌溉的花草，而《静志居琴趣》无疑以“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之姿“随风潜入夜”，润泽了一个少年的心灵世界。
在与董讷学习的这些年里，纳兰容若文武兼修，十四岁时，其父纳兰明珠升任刑部尚书。次年，辅政大臣鳌拜被削职，纳兰明珠任督察院左督御史。这时的纳兰容若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学业上，尽管骑射超群，被同龄人视为翘楚，但纳兰容若完全浸淫于“四书五经”之中，不能自拔。也正因如此，纳兰容若才在两年之后得以进入太学学习。
由于年代久远，关于纳兰容若的记述，大多一笔概之，故而纳兰容若在学业上的事迹几不可知，其间发生之事亦不可考。倒是徐志摩在府中学堂的种种逸趣，因其日记及相关史料，显得活色生香许多。
其时，徐志摩是何模样，可从郁达夫所撰文章窥视一二：“他们俩，无论在课堂上或宿舍里，总是交头接耳地密谈着，高笑着，跳来跳去，和这个那个闹闹，结果却终于会出其不意地做出一件很轻快很可笑很奇特的事情来吸引大家的注意的。而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大尾巴小，戴着金边近视眼镜的顽皮小孩儿，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徐志摩那顽皮的少年形象呼之欲出。文中所言的不用功，只是表象而已，徐志摩暗自研学，亦不会告知他人。
由于爱读小说，在一九一三年府中学堂创办的校刊《友声》第一期上，徐志摩发表了《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专门论述自己对于小说的思考和见解。此外，徐志摩亦对自然科学感兴趣，故而在《友声》第二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镭锭与地球之历史》的文章。此时的徐志摩，虽对文学感兴趣，但几无建树，究其原因，大抵是其当时对文学以外的领域更感兴趣。徐志摩后来在《猛虎集》的序文中写道：“在二十四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我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那是一个渴求知识的年纪，对自然，对社会，对哲学，对现实，都有着浓厚的兴趣。于是这个班级中的优等生，成了老师偏爱、同学艳羡的特立独行的少年。在一片片赞誉声中，徐志摩的中学生涯于一九一五年夏天落下了帷幕。
同样风华正茂的少年纳兰容若，又在做什么呢？当时，纳兰容若是不是也像徐志摩一样，被文学滋养，被星空的奥秘吸引？是不是也像徐志摩一样，特立独行于同龄人中，绽放着属于自己的不一样的烟火？
二人的少年时光，恰如纳兰容若写的那样，“算来好景只如斯，唯许有情知”。
算来好景只如斯——好的光景从来都只是一瞬，过去了便真的过去了，寻不回来，只能回忆。但那时情、那时意、那时事、那时人，都铭刻在记忆里，当有一天他们二人俱已老了，突然回想起来，会不会潸然泪下，尔后发出一声慨叹：终不似，少年游。
终不似，少年游——但幸运的是，其时，徐志摩与纳兰容若，青春好，恰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