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仙停止了转身的脚步。
兰姨抬起头，定定地看住她的眼睛，吐字清晰地说：
“你起不来，是因为你根本不想起来。因为你心里根本看不起歌姬，不愿意做歌姬，却……不得不做。我说得对吗？”
漆黑的夜空，烤红薯的火光映在她的眼中，衬得她的眼睛漆黑发亮。
这才是一双有灵魂的眼睛啊。
小仙第一时间就想反驳，却被兰姨制止了。
“老身活了这么久，看人看心的本事还是有的。我且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做歌姬？是不是因为逃到了这里，没有选择？是不是觉得在这个乱世，你只要活下来就行了，活得好不好，像不像个人，并不重要？反正大家都是这样？”
小仙沉默了。
“且不说你这样，根本不可能通过歌姬考试。就算你侥幸通过了，做了歌姬以后呢？真的甘心就这么给人陪笑过一生？还是说，哄男人使劲花费，给自己买头面首饰，攒够了钱以后独自终老？”
所以她选的这条路的尽头，是独自终老吗？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嫁给玄感少爷，却从来没想过，她想过怎样的人生。她总以为自己并没有选择，从来不敢想，如果有选择，她会怎么选呢？
兰姨寥寥数语，观自我观世界，内外兼修，竟把歌姬的一生给说完了。
然后她发现，这也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想到要过这样的人生，她也是提不起劲的。
张小仙陷入了沉默。心里有点堵。
忽然她看到兰姨身边的护卫，若有所思，侧着脑袋提问：“那请问怎么可以像您这样呢？”
兰姨爽朗得哈哈长笑了很久，飒爽的眉眼特别生动。这一刻，小仙突然发现兰姨很美，原来一个人好看不好看，不在五官而在状态。美人在骨不在皮。
兰姨能够这样肆意得笑，就比很多讲话声音跟蚊子似的美女，生动了许多呢。
笑完了兰姨说：“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不错是嘛？哈哈哈哈哈，你这小丫头，有趣，有趣。”
身边的护卫扯了扯嘴角，露出了微不可见的微笑。
“这丫头，还是很有灵气的。”兰姨转身和护卫说了一句。然后看了看天，和小仙说：“你啊，要学的还很多呢，以后再慢慢教你吧。天快亮了，快回去吧。”
小仙抬头看天空，暗叫一声不好，怎么天就亮了。
心里一着急，她就醒了。
屋里的众人刚好都在起床洗漱，听到她腾了一下坐起来，都愣了一下。
不过早晨时间紧张，大家都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看她。马上就各自忙去了。
小仙看看自己还睡在床上，哪里有兰姨呀？心内一阵恍惚。
难道竟然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远处的兰姨和侍卫，看到边打衣结边奋力奔跑的小仙，尴尬得咳嗽了一声。
哪有这样拖着裙子跑的歌姬呀……
这孩子得好好磨磨她，行住坐卧，一点歌姬的样子都没有。
教习看到今天准时出现的小仙倒是很惊讶。不过长久的训练，早就让她喜怒不形于色了，惊讶也就是很短一瞬间。
今天带着吊嗓子的是一位新来的中年妇女。乍一看蜡黄的脸，精瘦精瘦的特别不起眼。谁知道一开嗓，惊艳四座。
小仙根据她的指导吐呐，呼出浊气，吸入轻汽。
让气息在头部，在喉咙，在胸口发出共鸣。“ong……a……hong……”
伴随着一次次的吐呐，灵台更加清明。
原来这就是修炼。
小仙竟然第一次体会到了出晨功的乐趣。
好的教习就是不一样啊！
结束后，大家回到房间稍作休整。可一回到房间，八卦的声音就嗡嗡的，震得她头疼。
小红：“看到了嘛？看到了嘛？这就是传说中的花魁娘娘。”
小蓝：“听说她带着全部的身家嫁人了。可嫁进去以后，很快就被相公抛在了一边。相公不仅在歌坊找了一个更年轻貌美的。还时时讽刺花魁人老色衰。”
小绿：“更过分的是，不给她任何体面，在府里宴客的时候，仍然命令她在一旁陪酒。”
小仙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的。早上还让她如此佩服的歌姬，背后的故事竟然这么凄惨？！
想起兰姨问她的：“你是不得已才做歌姬，还是选择做歌姬呢？”
小红：“花魁娘娘也就这般模样啊，哎……那现在呢？又回来了？”
小蓝：“和离了。只能又回到教坊了。可是回来了也只能做一个普通的教习。花魁不就是靠着年轻貌美吃饭？现在年华老去，只能孤苦一生了。”
小仙听了心里闷闷的。这可是花魁啊！
花魁娘娘可不是谁都能当的，本来就是歌姬里拔尖的人物。不仅技艺拔尖，应酬进退也是个中好手。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呢，竟然……
如果这样的人都没有淌出一条路，那她的未来在哪里呢？
她们嘴中的这些八卦，仿佛和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别人的事情。
可是风水轮流转，谁，又能常保富贵呢？
以前她总觉得，先把眼下的歌姬考核给通过了，走一步算一步。可是她偏偏遇见了兰姨，兰姨要她看得更远，要她把到底想做什么给想好了。不允许她这么浑浑噩噩的糊弄着过。
想起兰姨，她忍不住打听：“这里有没有年纪特别大的歌姬啊？还带着自己的侍卫的？那是谁啊？”
小红她们听到她主动搭讪，特别惊讶。愣了一下才回答：“没有啊，没这样的人啊。”
小仙也很恍惚，难道这真的是一场梦？！
这当然不是一场梦。
此刻被八卦的女主角花魁娘娘正在兰姨的房中喝茶呢。花魁娘娘花名青青。
现下房中只有她们二人，兰姨端坐在主位，闭目养神。青青熟络得烫洗茶具烹茶。一切妥当以后，兰姨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有没有说过，不要嫁？别被欺负得很惨了以后再回来？”
青青含笑撒娇：“先喝茶吧，先生。”
这一笑多少看出点花魁娘娘的样子了。普通人笑只会眯眼睛，一笑反倒把眼睛笑小了。
歌姬因为受过训练，笑的时候会微微瞪一点眼睛，把眼里的笑意传达出来，同时眼睛却显得更大更亮了。
“那两个孩子呢？留在那里了？”兰姨啜了一口茶，微微颔首。
“自然得留在那里了。都是男孩子，跟着我，没有出路。”青青语气平静，头却低了一点。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就这样在教坊过一生？”
“这样不好吗？我帮先生调教这些孩子好不好？”
“调教好了呢？再送给那些达官贵人，随意玩弄？然后再回来调教下一批孩子？你以为教坊是干嘛的？”
青青突然沉默了，低头不语。
“先生，您也太小看青青了。”
青青转身拿出了一本名册，双手捧着举过头顶，奉给兰姨。
兰姨没有接。
青青仍然低着头。
僵持了一会以后，兰姨侧身拿起桌上的茶杯。
青青收手，回身端坐。
兰姨吹了一口茶，茶叶随着这口气在茶汤中上下漂浮。
“你成功了。为师很欣慰。这个名册你留着，保命。”
青青眼神中有一刹那的惊讶。然后她凄美得一笑：“妾身早就不在乎这条贱命了。”
兰姨低声呵斥：“去他的混账话，我们歌姬是没有资格殉国的。所以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我既然教了你们万般皆是空，唯有钱傍身。就是要你们每个人，都活着。”
青青又嫣然一笑。今天的她笑得特别多。
“先生的教导，我们都记得。先生说过，男人几杯酒下肚，什么心里话都吐出来了。尤其在一个温柔的，他们觉得特别理解他们的女儿身面前，先生教我们用别人听不到的消息去做一些事情。是……“
“青青啊，看人要看心。老太婆我可没你说得那么好。“兰姨挥手打断她。然后就背过身躺下休息了。青青识趣得鞠躬退身离开。
走到外面，抬头看着刺眼的阳光，摸了摸手里的名册。若有所思。
太阳那么耀眼，以至于没有人用力去看过他的样子。可是青青偏要看。
看看这本名册会掀起怎样的新风雪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