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就连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让两个舅舅迫不及待地想要分家。他们怕母亲向外祖父讨回她因违抗父命结婚而被扣下的嫁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此外,他们还为由谁在城里开染坊等琐事而大吵特吵,家里乱得就像一个战场。
我们刚到没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站起身,朝着桌子对面的外祖父狂吼。外祖父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外祖母痛苦地说:“行啦,全分给他们吧,省得他们再吵!”“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外祖父大声地呵斥道。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起胳膊给了他弟弟雅科夫一个耳光!雅科夫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顿时,家里乱得像一锅粥。外祖父顿足捶胸,哀号着:“你们可是亲兄弟啊!唉!”
很快,舅舅们就被闻讯赶来的年轻力壮的学徒工茨冈[3]制服了。外祖母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她气得哭了,不住地跺脚。
此刻,我正躲在炕上,好奇又害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不小心,我把熨斗碰掉进脏水盆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外祖父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接着又把我扔在了地上:“活像你父亲!快滚!”我飞快地逃出了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外祖父那双尖利的绿眼珠老是盯着我不放,让我感到非常害怕。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做祈祷。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眯起双眼,低着头,悄声说:“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如果我提出什么问题,她就会很害怕似的说:“别问啦,越问越糟糕!你跟着我念就行了。”
这一天,外祖父问我:“阿廖沙,你今天干什么了?一定又去玩了!《主祷经》念熟了吗?”舅妈忧虑地说:“他记性不太好。”外祖父冷笑一声,眉毛一挑:“那就得挨揍了!”他又问:“你父亲打过你吗?”我母亲说:“马克西姆从来没有打过他,还不让我打他。”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外祖父气呼呼地骂道。过了一会儿,他拍了下我的头,又说:“星期六我要抽萨沙一顿!”
我知道外祖父要抽萨沙是为了顶针的事。有天晚饭前,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正在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米哈伊尔舅舅想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搞个恶作剧,就让9岁的侄子萨沙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然后偷偷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可就在这个时候,外祖父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外祖父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抓着耳朵。他一边蹦跳,一边吼着:“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米哈伊尔舅舅说:“是雅科夫家的萨沙干的!”
“胡说!”雅科夫舅舅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爸爸,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互相骂了起来。
大家一致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误。我问:“要不要抽他一顿?”“要!”外祖父斜着眼看了看我。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瓦留莎,小心我把你的狗崽子的脑袋揪下来!”母亲毫不示弱:“你敢!”母亲说话总是这么简短有力。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外祖父跟她说话也总是小心翼翼的。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我对大人们为布料染色的技术很感兴趣,因此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家的萨沙。不过,说实话,相比较雅科夫家总是围着大人转、动不动就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的萨沙,我更喜欢米哈伊尔家性格温和的萨沙。我经常和他坐在一起看傍晚绯红的晚霞,并且一坐就是一个小时。但雅科夫家的萨沙了解的东西很多,讲起来总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色染料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然后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去,把你奶奶叫来!”萨沙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完了,你得挨揍了!”
星期六晚饭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黑漆漆、静悄悄的。外祖父在一角摆弄着在水里浸湿了的树条儿,并且时不时地挥舞一下,“嗖嗖”地响。雅科夫家的萨沙坐在一个小凳上,不住地擦着眼睛,向外祖父求饶:“行行好,饶了我吧……”外祖父说话了:“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快点,脱掉裤子!”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然后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顿时响起来。“很痛苦吧?”外祖父问,“这是对你的惩罚。”表哥的叫声可怕而且讨厌:“哎呀,我再也不敢了。可是,我还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外祖父不慌不忙地说:“告密?告密的人得先挨一顿鞭子。接下来处理桌布的事!”外祖母闻言赶忙护住我:“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廖沙!”她大声喊我的母亲:“瓦留莎!”但外祖父已经一个箭步冲过来,推倒了她,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咬他的胳膊。他狂叫一声,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绑起来,打死他!”母亲闻声赶来,见状脸色刷白,苦苦哀求着:“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可是外祖父好像没听见一样,把我一顿毒打。接着,我大病了一场,卧床好多天。
为了我挨打的事,外祖母和母亲吵了架。外祖母气愤地说:“你当时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我,我吓傻了!”母亲迟疑地说道。“不害臊!你长这么大个子,竟然说自己吓傻了……”外祖母反驳道。这时,母亲高声喊着:“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了……如果没有阿廖沙,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母亲并不是无所畏惧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我的外祖父,是我妨碍她离开这该死的家庭的。可是不久,我就看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过了两天,外祖父突然来看我。他还带来了一块糖饼、两颗糖果和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少爷,怎么样……噢,我当时有点过分了!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吃点苦头对自己有好处……”他开始讲他年轻时拉纤的苦难经历。他曾经沿着伏尔加河走了三趟,第四个年头,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听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高大了!他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才亲热地与我告了别。我感觉到,外祖父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不过,他毒打我的事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傍晚,茨冈来到了我的床前。“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外祖父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小家伙,算你有福!”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放松,要深呼吸,要拼命地喊,懂吗?”“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看着他把痛苦的事情说得那么快乐,我不禁想起了外祖母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4]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