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就跟外祖母一起睡。睡觉之前,外祖母喜欢向上帝祈祷。她什么事都对上帝说,让上帝保佑家里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格里高里。对于外祖母,有一点令我很奇怪。她什么都不怕,不怕鬼,也不怕外祖父或者什么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蟑螂离她很远,她就能听见它爬的声音。
她常常半夜把我叫醒,说:“亲爱的阿廖沙,有一只蟑螂在爬,快去把它碾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找蟑螂。她的听觉太神奇了,我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我想,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肯定再也睡不着了。
“你为什么那么怕蟑螂?”我问她。她就会讲出一套理论来:“上帝给每一种小虫子以特定的任务:土鳖出现,说明屋子里潮湿了;跳蚤咬谁,谁就会生病……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不知道有什么用?”
日子就这么继续向前过着。一天晚上,外祖母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外祖父闯了进来,吼道:“老婆子,染坊着火了!”
外祖母“腾”地一下跳了起来,飞奔而去。
“叶芙格妮娅,把圣像取下来!娜塔莉娅,快给孩子们穿上衣服!”
外祖母大声地指挥着。我跑到厨房里,抓了一件笨重的短皮大衣,把脚伸进了不知道是谁的靴子里,赶忙走了出去。门外的景象实在太让人震惊了:火蛇乱窜,啪啪的爆裂声和外祖父、舅舅、格里高里的叫喊声响成了一片。
外祖母头顶一条空口袋,身披马被,飞速冲进了火海。她大叫着:“混蛋们,硫酸盐要爆炸了!”过了一会儿,她从火海中钻了出来,两手端着一大桶硫酸盐,浑身上下都在冒烟。
格里高里用铁锹铲起大块大块的雪往染坊里扔着。舅舅们拿着斧头在他身边乱蹦乱跳。外祖父在忙着往外祖母身上撒雪。
外祖母把那个桶塞到雪堆里之后,打开了大门,向跑进来的人们鞠着躬:“各位街坊邻居,快救救这大火吧!我们家被火烧光,你们也会遭殃的!各位行行好吧,上帝保佑!来吧,把仓库的顶子扒掉,把干草都扔出去!”她东奔西跑,指挥着所有的人。
大家用铁锹铲了雪往染房里扔,几口大染锅疯狂地沸腾着,院子里充斥着一种非常难闻的气味,熏得人直流眼泪。我跑到厨房,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火渐渐被压下去,熄灭了。
外祖母走进了厨房,坐在我身旁,身子不停地晃悠。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一会儿,外祖父也走了进来,他划了根火柴,亮起一点青光,照亮了他那满是烟灰的黄鼠狼似的脸。他点上蜡烛,挨着外祖母坐了下来。“上帝大发慈悲,赐给了你智慧,否则……”外祖父叹了一口气说。
他抚摸着外祖母的肩膀,笑了一声:“上帝保佑!”然后脸陡然一变:“哼,都是格里高里这个王八蛋,粗心大意的,他算是干够了,活到头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米哈伊尔舅舅因为外祖父不肯分家,就放火烧了染坊。
失火以后,半盲的格里高里完全变成了瞎子。他跟了外祖父近40年,可是现在外祖父只给了他很少的一些钱,就硬要他离开这里。自从茨冈死后,我从没有那样的辛酸过。望着格里高里的背影,我心想,不知道他出去以后将怎样生活?为什么好人的结局都那样悲惨?
冬去春来,舅舅们分家了:雅科夫舅舅分在了城里,米哈伊尔舅舅分到了河对岸。外祖父在田野街买了一所很漂亮的大宅子。每天一大早,他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去转转,打个帮手。晚上回来,他总是一脸倦容,看起来闷闷不乐。外祖母在家做饭、缝衣服、在菜园里种地,她像一个大陀螺似的,被一条看不见的鞭子抽得整天高速运转个不停。
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和外祖母在外祖父的屋子里喝茶。外祖父身体不好,斜坐在床上,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手巾,不时地擦着头上的汗。他声音沙哑,呼吸急促,面孔涨成了紫红色。当他伸手去拿茶杯的时候,手一个劲儿地哆嗦。这时候他人也变得温顺多了。
“怎么不给我加糖啊?”他这口气简直像个撒娇的孩子。外祖母温和而又坚决地告诉他:“这是蜜茶,你喝了会有好处!”
外祖父喘着气,一边“哧溜哧溜”地喝着热茶一边说:“好好看着我啊,可别让我死了!”
“行啦,我小心着呢!”
“唉,千万不能现在就死,我感觉就好像还从来没有活过呢!”
“好啦,好好躺着吧,别胡思乱想了。”
外祖父闭上眼睛,舔着发暗的嘴唇,沉默了。
一天,外祖父突然兴致勃勃地要教我认字。他倚在枕头上,一只胳膊勾着我的脖子,把书放在我的面前,另一只手点着书上的字母。
我认字认得很快,外祖父对我也越来越关心,很少打我了。不久,我就能读圣诗了。每天晚上喝过晚茶以后,外祖父就会让我读圣诗。我用小木棒指着圣诗一边移动,一面念,感觉很是乏味,就问外祖父:“圣人就是雅科夫舅舅吧?”
“我给你一耳光,让你明白谁是圣人!”外祖父气呼呼地说。我已经习惯他这副吹胡子瞪眼的样子了,觉得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我的感觉确实没有错,过了一小会儿,他就把我给忘了,嘟嘟嚷嚷地说:“唱歌的时候他简直是大卫王[6],可干起事儿来却像恶毒的押沙龙[7]!唉,这些人啊,能有什么前途呢?”
我停止了读诗,静静地注视着外祖父那阴郁的面孔,听他自言自语。他的两眼眯成一条缝,闪烁着哀伤的、温和的光。
“外祖父,给我讲个故事吧!”我央求道。
“赶快念书,别想着偷懒!”他揉了揉眼睛,好像刚刚醒过来。我反复央求他,他终于做出了让步,对我讲起了陈年旧事:
“1812年的时候,那会儿我刚12岁。巴拉赫纳来了30多个法国俘虏。他们都很矮小,穿得破破烂烂的,连要饭的也不如,全都冻坏了。老百姓围上去,要打死他们,押送的士兵不让,把老百姓赶回了家。后来,从尼日尼来了一大群老爷,他们都是坐着三套马车来的。他们之中,有些人打骂法国人,态度很不好,有些人则和蔼地用法国话和他们交谈,送给他们衣服,还给他们钱……”
沉默了一会儿,外祖父用手摸了一下头,努力追忆着过去的岁月:
“冬天里肆虐的暴风雪横扫着城市,酷冷严寒,简直要冻死人!很多法国人就这么冻死了,他们不习惯这样冷的天气。我们菜园里有间浴室,那里面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勤务兵,勤务兵叫米朗。军官奇瘦无比,穿着一件只到他膝盖的女外套。他为人很和气,可嗜酒如命。我母亲偷着酿造啤酒卖,他总是买了去大喝一通,喝完了就唱歌……勤务兵米朗特别喜欢马,他经常去各户的院子里,打着手势要给人家洗马!开始大家还怕他打坏主意,可后来老百姓们都主动去找他洗马。他是个红头发、大鼻子的家伙,管马是他的拿手好戏,给马治病也是一绝。后来,他在尼日尼做了个马医,不久他疯了,被人活活打死。第二年春天,那个军官也病了,在春神尼古拉纪念日那天,他心事重重地在窗前坐着,把头伸到了外面,就这样死了……唉,宝贝儿,那会儿的日子太难了,你没有赶上,别人代你受了那份儿罪……”
天完全黑了下来。外祖父的声音在黑暗中好像突然变大了,眼睛放射着猫似的亮光,语气激烈而狂热。他讲自己的故事时就是这样。我问他:“那么,是法国人好还是俄国人好呢?”
“那谁知道啊?我又没有看见过法国人在自己家里是怎么生活的!”
“那,俄国人好吗?”
“有好的,也有坏的。”
“法国人为什么进攻我们?”
“那可是皇帝们的事儿,我们怎么会知道。”
“拿破仑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要征服全世界,然后要让所有的人过上一样的日子,没有老爷也没有下人,没有等级,大家都平等,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和外祖父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谈起过我的父亲和母亲。我们谈话的时候,外祖母常常走进来。她坐在角落里,许久也不吭一声,好像她不在似的。可是她偶尔也会突然轻轻地插上一句:“老爷子,你记不记得了,咱们到木罗姆朝山去,那是哪一年来着?”
外祖父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是在霍乱病大流行以前了,就是在树林里捉拿奥洛涅茨人那一年吧?”
外祖母又问:“老爷子,你还记得生瓦留莎的那年春天吧?”
“噢,那是1848年,远征匈牙利的那一年,那年把教父吉洪拉了壮丁去打仗……他以后就再无消息……”外祖母叹了一声。
“唉,瓦留莎……”外祖父也跟着叹息了一声。
“行啦,老爷子!”外祖母劝慰道。
外祖父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行什么行啦?我们的心血都白费了,这些孩子们,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咱们想把他们放在篮框里,可上帝偏偏给了我们一个坏筛子……”他嚎叫了起来,跑到圣像跟前,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上帝啊,我的罪孽就如此深重吗?为什么?”
外祖母画着十字,低声安慰着他:“你别这样了!老爷子,谁家都是这样,吵啊闹啊,一团糟,所有当父母的都在承受同样的痛苦,不只是你一个人啊……”
这些话似乎稳定了外祖父的情绪,他往床上一躺,好像睡着了。外祖母想多安慰他两句,就走到了床边。谁知外祖父猛地一翻身,抡起拳头“啪”地一声打在了她的脸上。
外祖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用手按住了嘴唇上流血的伤口,低声说:“你这个傻瓜!”然后,她不慌不忙地向门口走去。外祖父向她扑过去,她随手一带门,门扇差点砸在他的脸上。“臭老婆子!”外祖父用手扶住门框,用力地挠着。
我简直有点难以置信眼前的一切,外祖父竟然当着我的面打外祖母,我感到奇耻大辱,赶紧去看外祖母。外祖母正在顶楼上漱着口。
“疼吗?”我难过地问。
她把水吐到了脏水桶里,安静地说:“没事儿,只是嘴唇破了!”
“他为什么这样?”
外祖母看了看窗外,说:“他总是感到事事不如意,老发脾气……你不要太向着我,也许我也有错儿……我去看看他!”
她亲了亲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