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禾心救人的神迹几乎被全村的人亲眼所见,花茂村人都觉得女神仙就出在自己身边与有荣焉,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之下,灵璧神君声威日隆。
其中虽有几个与穆风禾心相熟一些的村民觉得女神仙之说有待商榷,但大势所趋之下无人敢提出异议。
不管如何,这总是好事。穆风便没有异议。
连穆母都没有异议,哪个男人会想要娶一尊神回家供着呢。
当禾心再次出山时,着实被动不动对着她下跪祷告的村民们吓了一跳,无奈之下,她只得使个隐身术先避一避风头。
大家见她凭空消失,更加坚信这是仙女下凡,当即叩拜起来,闻讯赶来的人群越来越多,花茂村一整天都沉浸在一种神秘的惊喜的喧嚣气氛里,直到夜幕降临,众人才四散归家。
月华如水,沙溪河早已恢复了平静,穆风缓缓走来,四处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一身芦灰布衣,棕茶色衣橼,同色发带系起一头乌发,显得格外精神。
隐藏许久的禾心,显身走近,揶揄道;“这位哥哥,可是在等我?”
“你的伤如何了?”
“这是在关心我?”她嫣然一笑,一旋身,裙摆似一朵娇花盛开:“你看,已经没事啦,所以才能下山来看你嘛。”
“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不要再随心而为。”
“那个什么灵璧神君?”禾心轻笑一声:“是你促成的此事?”
“女神仙的传言是从外村兴起的,后来他们找我打听,我只说你是在虔与山修行。”
禾心秀眉微蹙:“今日那阵仗你应该也有所耳闻,现在这情景,我以后还怎么找你?”
“你以后一定会遇到一个可以陪你灵修千万年的仙君。”
看出他拒绝的心意,禾心急道:“可我现在就喜欢你!”
“我只是平平无奇一凡俗之人。”
“我就喜欢你!”
“你会有属于你自己长长久久的将来。”
“将来的事,想那么多做什么,只看当下不好吗?你这样贬低自己,不过就是拒绝我的托词罢了。”念及此,她终于有些灰心,不解低喃:“喜欢我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你不是其中一个?”
“那些信徒对你,是有所求的祭祀,不是你所想的男女之情。”
“都是喜欢,有什么不一样!”禾心隐约觉得一条无形的河流横亘在面前,离别的愁绪似缥缈白雾渐渐笼罩,她鼓起勇气,最后一次争取:“人都是会变的,你最初那样怕我,如今不是一样与我正常交谈,说不定将来……呵……所以,你要不要试着喜欢一下我呢?
穆风沉默不答。
她不甘心地问出一个心中的小小疑惑:“你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是老菜薹?”
“什么老菜薹?”又乱用不知哪学来的新词。穆风眉宇微动有些想笑,但他心里更多的是遗憾,强抑止复杂的情绪,他正色道:“我只是个凡人,你忘了我吧。”
“男人果然全都喜欢年轻漂亮的!”禾心泄气地低头道:“三千七百岁的我,确实有点过于老了。所以你喜欢那个才18岁阿秀。”
“你知道阿秀。”
“村里走一圈什么事都知道了。”禾心见他默认了阿秀的存在,偏头看着远山黯淡,“她哪里好?她有比我更喜欢你吗?”
“她是凡人。”
凡人,凡人,凡人,禾心一听到这两字就头痛,她压下心底酸涩,苦笑道:“是,我不是人,只是徒有人形。呵……这一个多月来,我就是一个笑话,现在,这个笑话也该结束了。”
“你从来不是笑话,谢谢你曾经的厚爱。”
似乎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禾心声音有些黯哑:“死缠烂打也没意思,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来打扰你了。”
“是我配不上你。”
蓦地一阵风起,穆风长发盈空,发带在一缕荧光中徐徐飘落在禾心掌上,似水波荡漾:“这就算给我留个纪念吧,也不枉相识一场。”
“你这又是何苦。”
“后会无期。”她极努力地扯出一个微笑,立即飞身而去。
沙溪河静静的蜿蜒流淌,隔开了虔与山与花茂村,也隔开了禾心与穆风。
穆风回家途中,被一个精神矍铄的皂袍老者拦住了去路,是新近被里正奉为座上宾的青阳道人。
“穆小哥这是从哪里回来?”
“此事已了,您尽管放心。”
“既非上策,谈何放心。”
“她又未曾害人,反而功德无量,你却想着把她永久封印,这样的‘上策’,恕我无法苟同。”
“她毕竟是妖。”
“是人是妖都是天地造化,各有缘法,理当顺其自然。”
“只要她不作乱,我自然不会找她麻烦。”
“相信道人一定会信守承诺。”穆风一拱手,抬脚就走。
“送你一句话吧。‘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希望你能谨记,切莫心志不坚。”
“多谢道人好意。”穆风擦肩而过,没有看到道人眼里那一抹精光。
素玉洞,棕茶色发带静静躺在石桌上,似乎还带着那个男子的气息。
信物可解相思,看来这凡人风俗,自有其道理。
为了压抑自己去花茂村的冲动,十几天来,禾心不是昏睡就是与阿落鬼混,只有夜深人静时,才允许自己睹物思人。
为什么当初放下凤戈那么轻松,如今放下穆风这么恼火?
穆风一介凡人,到底有什么魔力?
是啊,他肯定有魔力。
他要是没魔力,如何能让她提前一个月,鲜花满枝?
前所未见。
她听说,爱,就是感觉肚子里有千千万万只蝴蝶在扇动翅膀。
神奇,美好。
她每次见到穆风就是这种感觉,满怀欣喜。
这是她当初沉迷凤戈都不曾有过的。
为什么上天让她爱上了穆风,却又让穆风去爱别人?
禾心越想越不甘心,趁着月色正好,悄悄来到了沙溪河。
月华如练,当日情景,历历在目。
她没有过河。只是远望着对岸的花茂村久久伫立,似一尊灵璧神君庙里的雕塑。
东方渐起鱼肚白,沙溪河对岸,房屋错落,鸡犬相闻。已有早起的妇人开始为家人们做早餐,袅袅炊烟次第升起。
充满凡尘烟火气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这与山中清修的岁月,截然不同。
太不同了。
就像她和穆风。
怏怏地飞回山中,在穆风平日砍柴打猎的必经之路旁,禾心落地生根,化出原貌。
她只想再见他一眼。
看一看他,就好。
没有她打扰的日子,他是不是过得很惬意?
不知他会不会偶尔也想起她这个异想天开的小花妖?
不知穆风会不会认出来她来?他从未见过她这模样。
她既期待他因这株冠绝虔与山的木槿惊艳从而认出她来,又担心他认出她来,心底嫌弃她的出尔反尔。
因为他们已经说好后会无期。
日升月落。
怀着期待又忐忑的心情,等了三天三夜,终于望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她不但等到了他,而且还是最好的时候。
朝阳初升,晨露在金色的阳光下晶莹闪烁,映得满树盛放的花朵娇艳无比,这是朝开暮落花最美的时辰。
太好了。
他来得刚刚好。
穆风今日穿一身青灰色衣裳,袖口挽起,露出一截遒劲有力的麦色胳膊,手中拿着刀斧等日常工具,越走越近。
没有风,清翠逼人的枝叶却似乎在微微颤抖。
终于,他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就像从没注意也不在乎这路边是不是有这么一颗木槿;或者这只是林中千千万万树木里再普通不过的一棵,不值得他驻足片刻。
哪怕作为一株冠绝虔与山的木槿,她也没有得到一丝眷顾。
心里好像刮起了一阵无声的风暴,她静静地立在那儿,盛夏骄阳似火,灼得层层叠叠的花瓣凋零一地,似粉紫色的雪纷纷扬扬飘落。
几个昼夜的期待忐忑,终于有了答案。
他一切如常,很好。
他没有认出自己,也好。
总算了了一桩心愿。
禾心不断安慰着自己,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山中,在见到好友阿落的一瞬间,眼泪终于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