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净的碧空之下,棉絮似的云海中,有一座小岛似的山顶,千万年以来,虔予山的最高峰亘古不变的孤寂的矗立在这里。
顶峰之下,山势绵延,林木葱茏。
虽是盛夏,穿行在虔与山中却丝毫不觉炎热,密林之中甚至能时不时感觉到寒气,确实是个避暑的好地方。
唯一扫兴的就是男子一声声嘶哑的呼喊:
“禾心……”
“禾心……”
阿落实在被扰得无法清修,终是无奈地显身在穆风面前:“不要再喊了!你既不爱她,如今这幅模样又是做给谁看?”
穆风一下认出她来,语无伦次:“是你,你认识禾心,求你,救救她。”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又要害她呢?”
“我从未想过要她死。”穆风简单说明了青阳道人的阴谋。
阿落静静听完前因后果,沉默许久,方才叹道:“看来,一切只因禾心逆天行事,才会有此次灾祸。”
“若天意便是好人遭殃,奸人当道,这天意,不遵也罢!”
疑惑既消,阿落也不再绕弯子,坦言相告:“我虽可为她重塑真灵,但她本根已毁,眼下,我也无能为力。”
什么真灵,什么本根,穆风听得一知半解,他只明白,同为修行之人的阿落也无法救禾心了,一颗心沉到谷底。
穆风面如死灰的样子让阿落不由得深深叹一口气:“哎……哪怕当初留下一片叶子也好啊……”
“叶子,什么叶子?”穆风几乎要跳起来:“枝条可以吗?”
“你那里有?”
“对,我,我捡了一根,种在林里,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激动的穆风带着阿落来到小篱笆前面,小小的木槿枝条依然光秃秃的,没有一丝生机。
“种在这里不行的,我带她回去吧,能不能救回来,就看天意了。”
“好,只要能救她,你怎么办都行。”
阿落开始施法,淡淡荧光笼罩,木槿枝条连同周围部分土壤一起缓缓升起,漂在空中。
“我这便回去了。你也回去吧。”阿落准备告辞。
“若禾心救回来,烦请你告诉我。”
阿落虚托着一枚翠羽,递出:“你本凡人,待你百年之后,若还想知道禾心的下落,它自会为你引路。”
“你的意思,只有我死了,才有可能再见到禾心?”穆风接过翠羽,憔悴的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悔。
“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毕竟人妖殊途,再有纠缠恐又生事端。”
“你一定能救活禾心的,对吧?”
“我会尽力。”
“多谢仙姑。”
“以后,你也不用来找我,只能是白费力气。”
穆风目送着阿落远去的身影,将那枚翠羽小心地收好。他清楚的知道,从今后他将带着这份遗恨,愧悔地渡过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不管是否情愿,世事总是不断地催促着人迈步向前。
五年后。
穆家又一次门庭若市。
原来山洪又一次爆发,死伤无数,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
绝望的人们找到穆风,求他去找灵璧神君帮忙。
穆风不应,只说:“禾心不是早就被你们烧死了吗?”
“灵璧神君法力那么高强,定是有办法死而复生的。”
“反正禾心是被你们亲手烧死了,谁要不信,大可以自己上天入地去找她。”穆风咳了一阵,又开口道:“或许,你们去找青阳道人,还更实际些。”
正僵持间,挺着个大肚子的阿秀拿着一根木棍冲出来,一通乱棒开始赶人:“滚,滚,都给我滚!那树妖,恨咱们还来不及!休想害我家夫君,快滚!”
推搡间,阿秀突然捂着肚子蹲下去,她动了胎气,要生二胎了。
众人见状也不好意思再聒噪,灰溜溜离开了穆家。
接生婆忙碌了一天一夜,阿秀这一胎终是没保住,她的身体也损耗极重,弥留之际,她抚上夫君满是胡茬的脸:“风哥,不要哭。”
“再坚持一下,不要丢下我和孩子……”
“我死后,你若续弦,一定要找个对川儿好的人。”
“我不会续弦了。”
阿秀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的疑问:“你的梦游症,是真的吗?”
“我确实没有梦游症。”穆风心痛地看着奄奄一息的妻子,坦白相告:“那一晚确实是禾心喝醉了,将我带走的。但她神志不清,半道就扔下了我。这事母亲一直知道,不信你可以问她。”
“我信。”阿秀想了想,继续说道:“我的小姐妹们,有的横死,有的被夫家虐待,相比起来,我能得你厚待,此生无憾。”
“新婚就让你经历那些风波,让你受苦了。”
“我既然嫁给你,当然要跟你一条心。”阿秀眼睛看向天花板,眼神空洞,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一直知道风哥是什么样的人,风哥要维护的人,自然也差不到哪儿去。凡事,不就求一个问心无愧嘛。”
说完最后一个字,阿秀缓缓闭上了眼睛。
冬去春来,又是匆匆十五年过去。
如今花茂村不少人户有以栽种木槿的习俗,当年有些沉默又懦弱的人,用这种特殊的方式,悼念他们自己心目中的灵璧神君。
渐渐地,栽种木槿的人家越来越多,每年六月到八月,遍地鲜花盛开,纯白粉红淡紫粉紫,煞是好看。
年复一年,穆风终于熬到了儿子成家立业,像是卸下背负很久的重担,他终于再无牵挂,身体每况愈下的他不久便撒手人寰。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穆风的魂灵跟在一片轻盈的翠羽之后,飘飘荡荡来到了虔与山深处。
银白瀑布似天河倒挂飞泄而下,腾起的水雾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年深日久的茅草屋前,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木槿树,花开正艳,光彩夺目。
尘封的记忆涌入,新鲜如昨。
禾心她怎么敢,怎么可以,擅自决定一切!
擅自拿走属于他的记忆,他的,爱情。
当年素玉洞,花香满怀,即使换了脸,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是她?
“我爱你。”戏假情真,是他不能说出口的深情。
懦弱如他,选择了凡人的路,本想将计就计,逼她放手……
谁知后来一切都失了控。
发生了那样的事,他打算与她厮守的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就陷入了昏迷。
事情继续按着原来的计划走。禾心果然放了手,放得彻底,甚至不给他留一丝记忆。
要是没有后来那些事,他们应该各自平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老死不相往来。
偏偏,有奸人作祟。
他的无知与懦弱,害得她一朝被俘,修为散尽。
悠悠二十载岁月过去,眼前的木槿,正开满了粉紫色的花朵,与花茂村那些普通木槿没什么分别。
“你该是以怎样地心情恨着我?禾心。”
天高云远,花树永恒,静默无言。
像当年灵璧神君庙的塑像,虽伫立面前,却也是咫尺天涯。
穆风站在花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